江宜点头。商恪便自然而然一手抄起他膝弯,抱他回到岸上。驴子盘卧在小花边上,耳朵一径随风抖动,小花却依旧好似雕刻般,稳如泰山。商恪抱着江宜回到雷音阁,上到隔间,仿佛已很熟悉他的居所布置,垫起靠背,将炭盆移到江宜浸湿的双脚边。
火光散发着荧荧微弱的淡红色。
江宜想起狄飞白的话:商恪有时宁愿耗上大半天时光陪他烤火晒太阳,也不肯用法术驱除他身上的潮湿。
二人挤在狭小的隔间里,烤着炭火。江宜睡意上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商恪说话:“你没有别的事情做么?”
“你是指什么?”
“你的陛下吩咐的其他任务。”
“……没有,我一直很闲。”
江宜笑了一下:“这么说来,让你跟着我,究竟是世外天还是神曜皇帝的意思?”
商恪有些奇怪,不知江宜是何用意,思索一番该如何回答,方才说:“我有时也听从世外天的安排。陛下未有反对,应当也是默许了的……”
他偏头一看,见江宜闭上眼睛,已然睡着了。他本来没有呼吸,醒着还好,一旦睡去,真如一具纸糊的皮囊,安静得好似画中人。
商恪的手落在他眉眼间,描过眉梢,似乎斟酌一道难解的谜。继而手滑向素白的里衣,挑开江宜前襟,露出一副薄削的胸膛——皮肉上千疮百孔,皆以银色的丝线密密缝合,好似一幢摇摇欲坠的老屋,被蛛网侵蚀得面目全非。
商恪目光深深,掌心贴在他心口,触感冰凉而无人色,唯独心跳以微弱的力度亲吻他的手掌。
江宜醒来时,曦光斜入窄窗,犹如一条光明的通道,横亘在他的小房间里。光路里有尘埃缓慢地游动。他翻过身来,一张脸便撞入眼中——商恪正躺在一旁,闭目熟睡。
“……”
他竟一晚上都没有离开。
出了白玉京,商恪又变成一个凡人,仙气尽数收敛。江宜不知他是假寐还是果真没醒,轻手轻脚起身,推开屏风,外面法言道人正从门前经过,扫来一眼便看见商恪躺在江宜的被褥里:“……”
江宜:“…………”
师徒二人对视片刻,江宜内心一阵紧张,犹如被当场抓包。法言道人面不改色,依旧下楼晨练去。江宜跟在她身后。
时光正好,晨曦里小花舒展枝叶,法言道人绕花三周浇水,江宜好奇问:“师父,这花究竟有什么名目?久侍不长,且又久开不败。花无香味,临风不动,分明是个生物,却又像个雕刻。”
法言道人轻描淡写道:“五行生世界,此花乃一世界也,自然是稳如泰山。我曾以五行之术培植此花,始终差些灵性。后来得到机缘,点目成活,如今花开五瓣,也算功成圆满了。”
江宜轻抚花瓣,果然便感到花朵虽小,其中份量却非比寻常,不是自己可以撼动的。修道之人讲求一个根性,时至则成功成法,此花在他手中养了十余年,始终含苞而不放,他这一走,花却自然盛开,兴许是与他没有缘分。
二人围着海岛漫步,法言道人绝口不提商恪其人,只问江宜今日有什么打算,是否还想像以前那样,随她在雷音阁闭门潜修。
江宜道:“弟子固有此意,不过还有一些俗事没有料理妥当,今日且要进城一趟,顺便也见见故人。”
昨日与江宜约好的艄公方上岛来,接一人一驴去往沧州城。
离开名都前,皇帝有言,要在江宜老家成立阴阳寮分寮,一应事务由他负责。江宜不好装作不知道,于是这日便牵着驴子上衙门去。知府曹大人当年还见过江宜,乃是七八年前,到学堂检视工作,与诸学子一一说过话,赠送过笔墨纸砚。江宜在学堂历来都是没钱靠混,不敢太显眼,曹大人因此对他没有印象。
此番江宜带着封官文书上门,曹大人好一阵热情款待,心下揣摩这是哪位乡绅家的孩子,怎么从未听说治下有出人头地的?
知府衙门里,本已有阴阳正术官,目下又派来个阴阳博士,莫非是个抢饭碗的?
江宜看出曹大人纳罕,解释道:“我既不管人,也不管事,与那些学士待诏一般。只有上有垂问时,或者涉及地理天象的异变发生,方才有用武之地。平日里也只需辟个独门独院,自己修行也就罢了。”
曹大人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江博士看中了哪块风水宝地,建寮立院?土地还需得有户部画押批准,若要另立官署,也需中书令的文书为凭。”
“这些都没有吗?”
“都没有啊。”
江宜与曹大人面面相觑。江宜挠头,心想:怎么回事?莫非这文书从名都发出,还需要些时日,竟比自己走得还慢?
曹大人道:“江博士稍安勿躁,兴许手续都已在路上了,等一切凭证齐备,再动土也不迟。哈哈哈……”
从衙门出来,天气晴好,街上的行人却比游春时少了。江宜牵着驴子往学堂去。外出一年回来,说不得想去见见同窗好友,顺便找个地方寄养这头坐骑。
方到学堂外,就听见里面七嘴八舌,吵闹非凡。定然是今日先生不在。
江宜将驴子拴在马厩里,转身进得回廊,花窗里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当中以徐沛为首,似乎在进行什么辩论。他倚在窗外听,徐沛说:“诸君试想,什么是杀父弑母之仇?谁人杀了你亲娘,隔夜报仇都嫌晚,突厥可汗挥师南下,也是情有可原。”
陈赖道:“胡山之死,还是可汗亲手所为,也不见他恼羞成怒。亲舅死得,怎么亲娘就死不得?依我看,这不过是野心的借口罢了。”
许统则说:“什么野心不野心的,这就是场闹剧。且等等看吧,不出一个月,那群狼崽子定然又叫孔将军打回漠北放羊去了。”
江宜道:“是不是包藏野心,还要看可汗起兵的意图,也许他先抑后扬,是在养精蓄锐,等到战机。”
“是呀。”
“说的不错。”
众人附和一阵,忽觉不对,定睛一看窗外还有个人头。徐沛如遭雷殛,结结巴巴道:“将!将、将、将……”
江宜笑着问候:“诸位别来无恙。徐兄,将将将将。”
徐沛大叫一声:“江宜!”
忙是辩论也不参与了,自窗户了翻出来,抓住江宜上下确认了一番,的确是其人无误。江宜临走前郑重道别,令徐沛以为没个三五年都见不到这个人了,如今只一年之期,江宜又回到了沧州。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徐沛又惊又喜。
“昨日方回。”
徐沛待要说个什么,却被许统打断:“太好了,江宜,你回来的正好!你来说道说道,突厥可汗此番兴兵,究竟是图谋不轨,还是为母报仇?”
学塾的同窗几人,对江宜都十分信任,但知他从不打诳语。江宜道:“俗话说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我虽在外行游一年,知道的却不比你们多呀。突厥人究竟何时起的兵,弑母之仇,又有何来龙去脉?”
众人簇拥着他在案前坐下,陈赖抖开纨扇,说道:“我来讲!且说去岁开春之际,突厥右大王胡山,领兵突袭碛西图壁关,为守将孔芳珅迎头痛击,铩羽而归。突厥可汗为保和平,戮其人头上贡,惹来其母会株可敦不满。待得秋后粮足马肥,会株可敦为其兄长报仇,领右大王残部来犯。不过实力不济,被孔芳珅俘获。可汗走保其母,换来的条件是解散部族兵马,散隶诸道。突厥屡次进犯,朝廷只不过命其解散残部兵马,条件何足为过?不过突厥部族自己看来,当然是奇耻大辱。话说会株可敦虽则带兵打仗不行,却是个骄傲不屈之人,得闻朝廷休战的条件,当即阵前撞剑自毙,临死前留下一句话,要突厥可汗永不臣服,为她报仇。于是乎,仇怨已结,突厥可汗再不肯俯首帖耳,回到额尔浑河畔后立即召集麾下部落,整顿兵马,于深冬农藏之日,引兵来犯。就此边境争战数月不休,再难安宁。”
“呔!休说此话!”许统道,“狼骑小儿焉能与我中原铁甲相抗衡?你看城中光景,有几人却为战事忧心?日子还是照过不误,大家放心,一切都在朝廷与孔将军的掌握之中。”
这方是江宜头回完整地听取了事情的经过。
他离开草原时,阿舍刚证实了兄长之死的真相,总是一副心灰意懒、无心族务的样子。实在难以想象,他会被仇恨与愤怒冲昏头脑,主动挑起战争。
从名都酒楼里听来的三言两语,似是阿舍为母报仇。可在陈赖的详细说明之下,会株可敦倒像与阿舍志同道合,二人前后呼应一般。
这些消息真真假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战争久违地来到了明面上。
许统问道:“江宜,你是出门长了见识的,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谈论此事?”
江宜道:“我刚从名都回来,名都的人都不谈此事呀!”
许统两手一合,啪地一声道:“你看!我就说了,根本不值一提。”
同窗之间聊了一会儿,散场后,陈赖等人邀江宜去竹里馆饮酒小聚,江宜未及推辞,徐沛道:“哎,这既是你的接风宴,也是我的送别宴啊!”
陈赖道:“徐公子从今以后就是当差的人了,江宜你还不知道吧。今天晚上徐公子请客,你可不能说不去,走走走!”
数人说说笑笑,径自去了酒家。
从前在学塾时,同窗几个小聚最爱在竹里馆,江宜是从来不掺和的,一来身无分文,二来大家都知道他是修行之人,有戒律在身,别说酒肉,就是米水也不见他沾过。席间众人借口为江宜接风洗尘,先是飞花斗诗,又是投壶射覆,正值书生意气精力充沛,玩得不亦乐乎。
酒过三巡,众人面酣耳热,徐沛紧贴着江宜,谈笑间挤得江宜东倒西歪。
这厢陈赖打趣徐沛,要他做官以后,多多提携兄弟几个。
徐沛方腼腆一笑,对江宜解释道:“别听他们恭维,只是个糊口的差事罢了。你是知道我的,经史子集我向来是学一半丢一半,科考是不抱期望了,我爹托关系给我在曹大人府里讨了个掌案的活儿,本来年后就要去点卯,我是能拖一日是一日……”
江宜心领神会:“还没玩够。”
“对呀!”徐沛双掌一合,接过许统递来的酒杯,要塞给江宜。
“不了不了,我不喝酒。”江宜回绝。
徐沛却很坚持:“喝一点算不了什么,你可别不给我面子。你走以后我回忆起来,你连我一杯茶都没喝过!这还算是朋友吗?!”
“我还在斋戒修行呀。”
“你出门在外一整年,当真是半点没破戒?!说出来我可不信!”
江宜好笑道:“的确如此,你不信也是真的……”
徐沛已经忘乎所以了,一手抱着江宜肩膀,不许他回避。两人之间,忽然一只手伸进来,从徐沛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徐沛:“……”
江宜:“…………”
商恪一口喝罢,咋舌回味道:“这酒比之梅园玉液,却是差了些许滋味。”
众书生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你你你、你怎么把我的酒喝了?”徐沛茫然,“你谁啊!”
江宜生怕他挨揍,对徐沛解释:“这是我朋友——你怎么来了?”
商恪不满:“我怎么不能来了?一整天都没见着你人,我当你不声不响又走了。”
江宜有点心虚,咳嗽一声低下头。
商恪拍拍徐沛肩膀:“劳驾边上让让。”
徐沛一脸莫名其妙,被商恪从江宜身边挤开。江宜也很莫名其妙:“你要留下来喝酒?”
“不行吗?我是你朋友。”商恪安之若素,一手自然搭在江宜肩上。
徐沛不由得频频打量商恪,好奇道:“你们是何时认识的?”
“一年前,我刚离开沧州不久。”江宜遂将他在行程中的见闻,与商恪、狄飞白二人结识的前因后果,略略当作故事讲给徐沛下酒听。徐沛兴致勃勃,又喝了一壶,商恪却不时对徐沛报以警惕的眼神。
喝到席散,江宜送徐沛回家。晚风习习,乌衣巷外,徐沛醺醺然似哭似笑,拉着江宜不放:“我又、又不爱念书,早、早知道,还不如跟你一起去修行……”
“修行又有什么好的呢?修到后来连自己的路都看不清。”江宜虽没沾酒,却因与朋友久别重逢,也有些动容。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徐沛被商恪单手拎开:“徐小弟,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江宜!江宜!我不想这么年轻就去当差,像你一样走遍大江南北多好!你带上我啊,我认识你八年……”
商恪道:“我认识他十六年了!”
徐宅前,商恪一把将徐沛塞进家门里,砰地关上门扇。徐沛哭爹喊娘的声音顿时清静了。
江宜无奈,笑看着商恪。
商恪两手一摊,做出一副无辜表情。
“你今天真奇怪,”江宜好笑道,“我和以前的同学聚聚,你来凑什么热闹?”
商恪不满:“这人动手动脚的。”
江宜:“?”
“这个姓徐的,我总觉得熟悉,刚才想起来,这不是你梦里的那个小孩儿么?”
商恪说的,乃是当初在岳州城误入洞玄子布下的梦境,那梦里江宜从小在清河县念书,身边也有个叫徐沛的伙伴。洞玄子的梦,真真假假,俱是人心中事实的幻化。这说明在江宜内心深处,徐沛就象征着他纯粹而平静的学生时代。
只是现实中的时间不会为谁停留,一年过去,连徐沛也要离开学塾。
“你分明也不喜欢这种场合,怎么还能耐下性子?”商恪说。
江宜奇道:“我哪里不喜欢了?与友人久别小聚,不是一件美事么?”
“你骗不了我。你脸上在笑,话却很少。”
“……”
“不过这群小子太过闹腾,你不喜欢也属正常。”商恪自己说服了自己,又展颜一笑,陪江宜慢慢走出夜色里的巷陌,“回雷音阁?”
“……回。”
江宜迟疑片刻,意识到商恪其实是很敏锐的。断念也是断,任何杂念在商恪面前都无所遁形,想要瞒过他可不容易。
商恪这几日尤为悠闲,借住在雷音阁,江宜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似乎在须弥山上从未有过一言不合分道扬镳,依旧是在名都梅园里同吃同住的光景。且与法言道人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江宜有理由怀疑,这两人此前早就认识了。
法言道人来历成谜,身份成迷,江宜已经习惯发生在她身上一切不合理之处了。
“你最近晚上不睡觉,夜观星象观出个什么结果?”
白日晨练,法言道人问江宜。
江宜正舀水浇花,闻言答道:“我看见西北、东南两处秽气冲天,星云黯淡,有倾覆之征兆。师父,弟子有一事不解。照理说,清浊二气自有其净化的途径,自当是生生不息、周回不止,可我初到沙州与东海时,那里秽气淤积,十分可观,已到了影响人心的地步。我以禳解之术,或有各种奇遇,驱散了秽气。到今天尚不足一年之期,如何又积累了这么多污秽?”
法言道人淡然道:“你个人的力量,何足道哉。”
“就算我做的算不得什么,天轮地毂总是在自然运行,净化污秽。”
“天轮何在,地毂又何在?”
江宜回忆自己所知的经藏,发现自己竟然对天轮地毂的真实一无所知。便是神仙所居的世外天与白玉京,也有寻往的法门。天轮地毂却仿佛只是两个虚无的象征,出现在字里行间,而并不具备实际的意义。
“陆地通于九泉,凶秽决于妖川。地毂在九泉之下……”江宜喃喃,这是他唯一的线索。可是,九泉又往何处寻?
法言道人道:“死后世界,死了就知道了。”
江宜:“……”
江宜恍然大悟:“我、我去过!那个世界,所有灵魂都如舟载之客,旅行在一条漫长无尽头的河川上,那条河的尽头,难道就是地毂所在?”
法言道人仍是毫不意外,只说:“你的生命,也可以说是结束在孩童时期,如今是亦死亦生,能去到那个世界也是有可能。”
江宜不置可否。师父有所不知,他之所以能去到妖川,并非因体质特殊的缘故,乃是当初鬼牙礁上替商恪受了水心一剑,差点真的死了。
“那地方,岂是想去就能去的。”江宜憾然,心想早知道那条河就是传说中的妖川,跟着那些死魂灵一起到尽头看看又何妨。
法言道人:“你想去?我可以教你。”
“……”
江宜看着师父,她一脸波澜不兴,好像说的不是“我可以教你上九天下黄泉之术”,而是“我可以教你怎么养一朵花”。纵使江宜再有思想准备,也被此话震惊了好一会儿。
“我可以教你,”法言道人说,“不过在那个世界,只有无尽黑暗,活人在其中很容易迷失。去容易,想回来就难了。”
江宜干笑两声:“师父,你的意思不会是,把我杀了吧?”
法言道人围绕江宜身周,在地上画了个圈。并二三指为弓,四五指押拇指,拳击圈中地面,只见无形之风扩散,道袍激飞,她裸露的手臂上无数电光犹如银蛇,游入土地,大地深处生出感应,转瞬之间圆圈内变作漆黑一团,秽气上涌,为江宜的体质所吸引,纷纷爬上他的衣角。
“师父……”江宜难以抑制心中渐生的恐惧,却见法言道人俯身抚摸小花,那花瓣上似乎有光华一闪而没,光芒迅疾钻入江宜眼中,霎时令他眼前一片灿然不可视,只有法言道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以此花当作锚点,方能助你成功返回人间——去!”
法言道人手落在江宜肩上,重重一推,江宜猝不及防,向身后跌去。
圆圈中伸出漆黑的巨手,一把攒住江宜,黑暗侵蚀了江宜的身躯,黑色秽气散去,江宜也消失不见。
法言道人抚平道袍,继续沿着海岸漫步,犹如无事发生。
片刻后,商恪自雷音阁中出来,脸上带着睡饱餍足的神情。他找了一圈,只看见法言道人,江宜却不见踪影。
“江宜呢?”
“刚走。”
“去哪儿了?”
“不知处。”法言道人回答。
商恪轻松道:“无妨,我去找他。”他对自己找人的本事很有信心。
正要走,法言道人忽然道:“奉劝你一句,设若他人没有将目的地告诉你,也许是不想被你找到。”
商恪站住脚,好一会儿,转身没什么表情地盯着法言道人。
二人对视片刻。
“人是这么想的么?”商恪问。
“是的。”法言道人回答。
商恪露出困惑神色。
被黑暗吞噬的一瞬间,江宜几乎以为自己又死了。那感觉太熟悉了,便如在无垠海浪中领受了水心一剑,贯彻心肺,而神志皆为秽气中死魂灵的呓语所侵夺,永堕深渊一般。
无数声音在他脑海中炸开,无数不甘消散的情绪充斥他内心,与他的自主意识一起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他在挣扎中落入海浪,然而那海水却不至将他浸泡成一滩稀泥,他看见自己的双手奋力拨开水流,混乱之中攀住一只船缘。
“劳驾……”他爬上船艏,身上滴落淅淅沥沥的黑气,船上数不尽的舟客,江宜拖着脚步穿过那些魂灵,意识到他已抵达那艘通往九泉之下的核舟。
妖川之水静静流淌,然而这黑暗世界里,又如何能分辨方向?
小舟也许在前进,也许只是停驻于某处,在这里亦不存在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久,妖川上出现了第二艘核舟。
江宜早已不记得上一次来到妖川,是在何处上的岸,但那时一定没有见到过这么多核舟从四面八方来。这仿佛不是一条河川,而是一片海洋,众多核舟汇聚于此,停泊在秽气之海。江宜趴在船缘朝下看,海的深处仿佛有一轮隐隐发光的太阳。
核舟上的魂灵接二连三起身,从此处跃入海中。
江宜若有所悟,也随之跳下去。
他放开手脚,向海底沉去,靠近那轮日辉,发散的光芒中,他看见无垠的空间里,有数不尽的魂魄犹如游鱼,在他身边下潜,向着那日辉所在的地方。
那里一定就是地毂。
江宜内心认定,愈发往海底沉去。光芒越来越近,那发光的轮廓渐渐清晰,却非是他想象中的轮毂,而是一条长长的形状。
百步之外出现一道流光屏障,将江宜与那些魂魄阻隔在外,无法再靠近。江宜贴在光屏上,努力看清发光之物,间歇的光亮里,那形状的确是一把沉入海床的巨枪。魂魄们见前路不通,又掉头向海面游去。江宜却陷入思索中,那枪的形状,令他产生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待他回过神来,周围已经陷入空虚之中。他奋力上游,然而只看见一片片浮叶从头顶漂过,那是魂魄们乘上核舟,返回归途了。
怎么回事?这里难道不是地毂所在,魂魄应当经由地毂的洗礼,重返人间?怎么又乘舟继续回到妖川漂泊了?
不及思索,妖川的水流席卷而来,将他带向无边无际的远处,没有陆地也没有船灯,江宜晕头转向,根本不知身在何方。
糟了!法言道人说过,妖川去得回不得,若是随波逐流,只会在黑暗世界里永远地迷失方向,成为孤魂游魄。他需要找到一个锚点——那朵花!
可是花呢?在哪里?
到处都是漆黑的,没有花也没有光亮。江宜手掐法诀,却毫无作用,妖川是无天无地之所,不能沟通神灵,更因秽气侵蚀而无法调动自身。他心中不妙,心想师父怎会失算?
冥冥中,却听见一个声音:……尔……尔……
江宜向那声音游去,一朵小花漂浮在水中。他勉力伸手,握住那花,脑袋浮出水面——只见水面上出现无数虚影,这些影子如同青烟一般缥缈,却又与死魂灵不同,拥有生动的五官与表情,竟仿佛是人间的投影。
顺流而下,投影不断变换,有的是在一间屋子里,有的是在宽阔大街上,有高山有丛林,重重人影在其中活动。
其中还有人在厮杀,举剑挥向别人的头颅。水流将江宜带到那人正面。
“徒弟?!”江宜大叫一声,下意识伸手一抓。被他攥在掌心的小花大放光芒,洗去周遭黑暗,重新带来人间颜色。只一瞬间,江宜就发现自己已脚踏实地,回到了现世——而在他面前,是一道劈来的剑光。
“!!!”
剑光后是狄飞白那张熟悉的面孔,江宜眼看着他冷漠的脸上骤现惊恐神色,手中长剑偏向一侧,继而飞起一脚踹过来。
“是我啊徒弟!”
狄飞白大喝一声:“躲开!”
背后一道劲风袭向江宜后脑勺,恰恰他被狄飞白踹倒,偷袭者举耙杀来,被狄飞白毫不留情一剑撩过喉间,其人当即倒地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