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未济没有作声。
两人中间是吹拂飘摆的帘子。
隔着那半透明的纱帘,剪枝的声音再度响起,岑云川见他轻轻抬起手腕,亲手剪掉了那棵树枝上最粗壮的一个枝丫。
他剪刀落下地太过干脆利落,残断的枝丫落在地板上时,发出轻轻的脆响。
岑云川盯着地上的那棵断枝。
忽很轻的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岑未济停下剪刀,投来一瞥问。
“我只是忽然替岑顾感到可怜罢了,他费劲心机,可惜到头来也不过像是您手中的一枝可以随意被剪下的树枝而已。”
“这就是你此次出去一趟全部的收获吗?”岑未济却一副不甚在意的摸着下巴,打量着枝头,问,“除了一个岑顾?还有吗?”
岑云川听着他用没有什么波动的语气问出这些话时,心底里开始有些痛恨他这副铁石心肠的模样来,仿佛谁死了,在他这里都像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小事一般。
一条人命。
甚至换他一次眉头皱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您早就知道了,对吗?”岑云川问,“知道他借此机会一定会对我动手,而我也一定会对他动手。”
“知道我们中,只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离开枝头的树杈,便已经失去了存活的机会。”岑未济伸手拨了一下金桔树,似对自己剪枝很是满意一般,他绕树转了一圈低头欣赏着,而那断掉的残枝,被他踩在脚下嘎嘣一声后被碾成了碎末,“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岑云川盯着他脚下那截碎成好多节的残枝。
垂下了双眼。
“昌黎平的死是您的授意?”
岑未济顿住脚步,回头看了过来。
中间相隔的垂幕被风吹得来回飘曳不定,让彼此的面容在纱帘的遮挡下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可岑云川仍感受到了这一瞥的力度。
极具穿透力。
“是。”岑未济开口道:“朕的口谕,岑顾去办的事。”
岑云川闻言,非常快的闭了一下眼。
“肃王也是吗?”他继续问道。
“是。”岑未济淡淡道。
岑云川抬头,直直看向他道:“肃王从七岁起就被您收养,随您南征北战多年,世人都说他是您最看重的义子。”
岑未济背手道:“拥兵自重,不服国法,朕又岂能容他。”
“……”即使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可当对方亲口承认时,岑云川的心里就像是装了秤砣似不断沉了下去。
泪水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替自己,还是替这些人感到难过。
但心口处拥堵的感觉却真真实实。
岑未济用拿着剪刀的手挑起垂幕,走了出来。
他用审视的目光低头看着岑云川垂泪失态的模样,没有说话。
许久后,忽然道:“你其实还想问,西户城所涉元平齐一事,朕有没有插手,对吗?”
岑云川泪眼婆娑的看向他。
一双手暗自攥紧。
岑未济被他紧紧盯着,却仍是眸光浅浅,低头道:“岑顾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表现的太过游刃有余,以至于岑云川有些摸不清楚状况,于是故意模棱两可地道:“他说,他这么多年来帮你做了不少脏事和黑活。”
“你信吗?”岑未济问。
“……”岑云川不知道为何,觉得自己开始心跳加速起来,眨动了一下眼睛道;“您刚刚自己承认了的。”
岑未济道:“有些事确实是朕的吩咐,但并非岑顾做的每件事都是朕的意思。”
“那老师呢?”岑云川艰涩问出,然后刷地一下起身笔直站了起来。
他一眨不眨的看着岑未济,甚至不想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
可岑未济不动如山。
他看得那样仔细,却依旧一无所获。
“你既已经开始猜疑。”岑未济道,“朕说了没有,你又会信吗?”
说话间,岑未济衣摆微动,已经走到了他身旁。
岑云川腰背挺的很直。
浑身紧绷。
岑未济却恍若未见般凑近,甚至微微笑着道:“你想知道答案,就自己去查吧。”
“朕不会阻止你。”
岑云川在他靠近的一瞬间,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可岑未济身上那股凉薄的香气还是无可避免的钻入他的鼻息中。
他短暂凝滞了一下,还是认命的深深吸了吸鼻子。
那股香气飞快地缠绕入他的脑子里去。
搅得他方寸大乱。
岑未济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手势温柔而眷恋,可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无情又冰冷,“可有一句话,朕须得说在前面。”
他的声音低沉而蛊惑。
似带着沙沙的感觉。
“无论是你,还是岑顾,你们赖以生存的根茎和土壤,皆是朕给的,朕容许你们肆意生长,许可你们去争去抢,可倘若你们谁敢生了二心。”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充满警告威胁之意,“想要把根挪挪地,那就……休怪朕无情无义了。”
他冰冷的指尖一点点划过岑云川面颊。
岑云川没有敢动。
可那凉飕飕的冷意触感却像是吐着蛇信的长虫爬过,惊地他汗毛直立。
在岑云川即将要忍不不住开始发抖之际。
岑未济收回了手。
居高临下道:“就你们那些小伎俩,还想要瞒过朕。”
“哼,自不量力。”
“岑顾真以为他和赵无庸那些勾当藏的很好,朕都不知道?”
“朕只不过是想看看他们还能犯蠢到哪一步罢了。”
“赵无庸死在他手里,是自作孽,岑顾又死在你手里,亦是命数。”
岑云川忍住浑身颤抖,往前踉跄了一步,逼问道:“我们这些人在您眼里算什么?是可以随意修剪的树枝?还是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
他叫嚷的声音很大。
岑未济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眉。
“是,我承认,我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您给的!”但岑云川却已被满腔情绪激荡地彻底无法平静下来,“包括我的骨骼血肉,和名字身份,以及地位权势,全都是您给的!”
他一边委屈垂泪,又一边愤懑仰头道:“可我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您高坐垂堂之上,逼着我们入局,又逼着我们相斗……想施舍谁就施舍谁,想拿走什么就拿走什么,您把所有人玩弄和摆布在股掌间,冷眼旁观这一切发生,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
他抓着岑未济衣摆的手实在太过用力,布帛被他扯在手心里,劲儿大像是要被拧碎。
内卫见他神情激动,怕他对皇帝有所不利,互相看了一眼,手悄悄放在了剑鞘上。
岑未济立马察觉到,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一截指节,微微示意。
内卫们见状,只得合上剑鞘,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这一切岑云川都不知道,他只是直直地看向岑未济。
想要透过一切看向对方心底。
可对方的双眼犹如一个深邃的黑洞,空荡,却深不见底。
“真心?”岑未济低头,弯下腰风轻云淡回道:“你们争夺朕的宠爱与信任,争的不就是朕手中的权势与地位吗?你们若自己心里无欲,朕又怎能以此为饵?”
他甚至带着几分逗弄的语气道:“想吃现成的鱼儿,还反倒埋怨起了好心撒食的投喂之人。”
“这是什么道理?”
“你!”岑云川有种自己的拳头全都打在了棉花上的挫败感,他只得站起身,无力又颓丧地退开一点,道:“既如此,陛下便收回给儿臣的一切吧。”
“你说什么?”岑未济的眼里,终于有了波动。
“儿臣说……儿臣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岑云川低下脑袋,目无波澜,宛如一池死水般的疲惫道,“既有那么多的人争着抢着来咬您的钩,想吃您手中抛出的食,少儿臣一个倒也不算什么坏事,儿臣既不愿再当您豢养的池鱼,亦不想去做那攀附的枝条。”
“你再说一遍!”岑未济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岑云川却只是垂着脑袋。
像是真的累了。
岑未济用拿着剪刀的那只手抬起岑云川下巴,逼迫着对方抬头,看向自己。
岑云川只得抬起眼,面色苍白而平静。
“儿臣也想有自己的坚守和自己的活法。”他哑然道,“不会去当任何人的傀儡。”
说出这些后。
他心境像是彻底的宁静下来。
从跌宕的潮水,变成了古井无波的模样。
他甚至一把抓住了岑未济的手,就着那把剪刀,逼近自己被迫抬起的脖颈,然后一点点引着对方的手,将尖锐的锋面抵上自己最脆弱的皮肉,坦然道:“可这身躯壳,还有这副身家性命,都是您给的,您若想要,便拿回去吧。”
“我欠您的,还不了,也还不清。”岑云川道,“我认了。”
岑未济被他托住手,没有挣脱开,被他强行按住。
修剪粗壮枝叶的剪刀极其锋利。
刚一逼近,便已经划破了脖子。
血渗了出来。
岑未济鼻息变得急促起来。
他像是终于忍无可忍一般,一把提着岑云川的手腕,将那锋刃的利器扯了出来,伏身把人压住。
岑云川被他一手拦腰拽进怀里。
平静的双眼眨了眨。
岑未济的眼睛里却出现了一闪而过的慌乱与不安,“你想用死来逼迫朕?”
岑云川的手腕还被他牢牢擒着。
几乎要被折断。
“儿臣不敢。”
他忍痛道。
“不敢?”岑未济的语气中似压着乌云,暴雨已摇摇欲坠,“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压着岑云川的手腕,突然阴侧侧道:“既然都有胆子威胁朕……”
硬生生将那手腕合着剪刀尖对向了自己的心口。
“何不直接杀了朕?”
岑云川那平静的面色顷刻就碎裂了。
想要夺回手腕,却怎么也抽不出来,神色跟着大变。
“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管着你和束缚你了。”
“你可以选择任何你想要的活法。”
他凑近怀里人的耳朵,一字一句道:“整个大虞,都会由你一个人说了算。”
岑云川耳垂瞬间麻了,他惊慌失措的想要拉开与岑未济之间的距离。
白着一张脸,拼力去和岑未济抢夺那把剪刀。
可岑未济压的死死。
甚至以其人之身还其人之道。
强硬按着他的手逼近自己的胸膛。
岑云川眼珠子都快要吓的掉了出来,死死盯着那把一点点刺近对方胸口的利刃,把浑身的劲儿全使上了,一张脸憋到青紫,呼吸全咽回了胸腔里,太阳穴下的青筋都一根根清晰浮现出来。
岑未济见他状态不对,松了手,将人抱起,另一只手放在对方后背轻轻拍了几下,嘴里依旧不饶人冷冷道:“用自己的性命做筹码,去威胁别人,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
“你若真有胆子自杀,便更有胆子去杀了挡你路的人。”
屋外的大雨终于落下。
噼里啪啦尽数砸在琉璃瓦上。
“你若觉得是朕碍着你的事。”
“朕会等着那一天。”
“等你来杀朕。”
岑云川撑着伞出宫时,正好遇上了太皇太后的轿撵。
他面无表情地退开一些,准备避让,可轿子却停在他身边,那个女人挑起帘子,朝他露出打量的神色来。
见他一脸倾颓的神色,女人隔着轿子,不由高兴地挑起眉,“呦,这是怎么了,又被你那个皇帝爹给欺负了?”
岑云川垂着眼没有搭理她,无声地行了礼,板起身,准备继续走。
“怎么?瞧你这副模样,这是准备认输了?”太皇太后抬高声音道,“也是,他不会对你怎么样,顶多有些许的失望罢了。”
雨打在伞面上。
发出苍劲有力的洞穿声。
岑云川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去。
“可你身边的人就要遭了殃了。”太皇太后看着他的背影继续道,“他们会因为你的选择而付出沉重的代价,那些依附在你身边的那些人,会像白家兄弟和元平齐一样,落得非死既贬的下场。”
岑云川停下脚步。
“你很想救他们,对吗?”
“可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感到为难,感到举步维艰。”
雨势骤大,青石板上溅起白色薄雾。
他轻轻眨动了下眼睫,上面已经沾染上了濡湿的雨珠。
“那是因为,你崇拜他,追随他,将他当成父亲,当成君王。”
“却忘了,你已经大了。”
“已经不再是一个只对他言听计从,乖顺懂事的孩子了,而成为了一个可以动摇和挑战他身份和地位的储君。”
“所以他不得不开始,打压你,修剪你,提防你。”
岑云川干涩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太皇太后却笑了“小子,我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见过多少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的场景。”
“权力面前顾念什么情谊和人常是最可笑的事情,宋帝欲换太子,却因为犹豫不决,被太子半夜买通宫中守卫反杀的故事,你不会在史书中没读过吧?”
“更何况,是你们这样的父子。”
她用手支着马车窗户悠然继续道,“你听说过草原上的一句谚语吗,‘一个锅里煮不下两个羊汤头……至高无上的权力,永远是无法被分享的。”
“你敢赌,你们之间的情谊经久不变吗?”
见岑云川露出挣扎神色。
“你不敢。”她笃定道。
其实刚刚在万崇殿中,当他劈手从岑未济手中夺过了那把剪刀时,就已经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任何感情在交织了权力与欲望后,就无法再保持原本的底色。他曾经所奢望的,纯粹的父子之情甚至君臣之情,乃至更多的东西,都在这样日复一日,无处不在的压轧中发生了变化,权力早就剥夺了掉他们去信任,去接纳,去包容的能力,让他们沦为冰冷的棋子和执棋手。
所以当剪刀内里锋刃的那面刺破他掌心时,他没有松手,任凭血从掌心的纹路中不断渗出,滴下。那一刻,他没有感到疼痛,只是很庆幸,庆幸自己挡下了这把利刃。
“你想要护住他人,保住你的位置。”
“需要比现在更大的勇气和力量。”
他转身,穿过白茫茫的雨幕,看向了轿子中的女人。
“只有你拥有了足够多的东西时,当命运的利刃劈下的那一日,你才有能力替自己,替别人挡下那一击。”
他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
吐露出这些话。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他反问道。
她抬起唇角,看向他,慢慢道:“哀家虽然不喜欢你,但也见不得有人因为愚昧和无知而丢掉性命。”
他撑着伞柄的手握紧。
“好心再提点你一句。”她摆布着手上的护甲,漫不经心地道:“吴克昌要回来了。”
他猛地抬起眼。
“哀家没记错的话,他当年是被元平齐赶走的吧?”她摸着护甲上的宝石,轻佻道。
似感觉到了他看过来。
她身子往前倾了倾,道:“他可是个比岑顾那小子还要麻烦的多的家伙。”
“而且,还深得你那皇帝爹的信任。”
其实细说起来。
岑未济算是吴克昌的杀父仇人,可岑未济依旧把吴克昌收揽在身边,并将其炼成了自己手中一柄极趁手的利刃。
没有人知道岑未济如何收服了这把刀。
就像是这世上的秘密太多,多到人和人之间似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猜忌。
岑云川的视线在雨幕中和她交接。
他在她眼里,看见了雨滴更冰冷的东西,比深潭更不见底的漆黑。
可她的脸上却依然还是那副轻松自在的笑模样,像是面具戴的太久融进了肉里,却又太过自然又像是从血中刚生出来一般,那张面孔如此完美的遮掩住了她眼底里全部的真实情绪。
“怪只能怪自己命苦,偏生在这泼天富贵之家……”她挥挥手,示意走。四下戒备生人靠近的侍卫立马收拢,向她聚拢过来,当轿撵在从岑云川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见她带着一种怅然又憧憬的语气,嘀咕道,“可越是泼天的富贵,越是惹得人垂涎,这斗起来啊,也越是精彩。”
太皇太后轿撵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他却回头,朝着漫长的宫道看去,路的尽头,是巍峨高耸的黑色殿阁。
那是普天之下。
最能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地方。
是用无数人用鲜血和躯壳铺就填补起来的至高处,也是每个人挤破头互相残杀也要闯进去的地方。
冰冷的雨滴被风裹挟着从四处飘进来,落在他的肩头和发丝上。
从他成为太子那天起,他的人生似乎就只剩下这么一条路,便是踏向那权势的最高点。
老师说过。
自古以来的太子,若不能成功登基,那必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女人也说。
他死不要紧,却会害得追随他的许多人跟他一路去死。
岑未济更说过。
岑家的皇位没有不是抢来的,人人都是趟着尸海血河过来的。
他们也许说得都对,可谁也都没有告诉他,这条路该如何去走。
他抬头。
看向灰暗的天空。
最后索性丢掉了手中的伞,任凭雨淋下,慢慢向前走去。
雨从眉骨上流淌而下。
偌大天地,万象皆生,却又好似空无一物。
他茫然睁眼,让雨水冲刷着面容,脑子里有些迷茫的想着,也许一个人生来,有些命运是早就注定的。
如果没有岑未济的庇护,他几乎不可能从乱世里活下来。他若不是长子,就不会如此理所当然的被立为太子。若不是这层太子的身份,他几乎就不可能得到岑未济如此的栽培和另眼相看。正因他前半生所拥有的这一切几乎全都来自于岑未济的恩赐,所以他只能跟所有人一样,小心讨好对方,侍奉对方,可换来的却只有无尽的惶恐与不安。
如果命运稍错一步,他又该如何?
他是否还能如此顺利的拥有这一切?
这一切的答案都显而易见。
他心里清楚,岑未济要得绝不是一个乖顺听话的继承人。
对方一生打过太多的胜仗,俘获过无数的臣民,建立过数不清的功勋。所以注定了,岑未济是骄傲的,自负的,强势的。
他要的后继者,必须要像他一样强大而优越。
而自己呢?
自己又是否能成为这样的人?
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告诉自己。
他想要得,从不止于此。
他想要获得岑未济独一无二的注视,他想要获得就连岑未济也无法否决的权力,他想要获得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想要完完整整得到岑未济的一切。
别人问起缘由。
他推说自己年老体弱,担不起肩上的担子了,不如早早让贤走人,只有私下里喝醉了,才敢同亲近坦言:“你没觉得,太子与那左相之间,似有些不太对付吗?”
亲近也在朝中为官,自然有所感知,于是点点头。
“这左相乃是皇帝陛下亲自提拔的人。”钟商道,“太子与左相虽是有些旧怨,可以他的为人,必会想尽办法从化解矛盾,他确实也是这么做了,听说他日日都去拜会太子,又故意摆出一副愿意伏低做小的姿态,可太子并没有理会他,并屡屡在朝堂上对他近来的行事提出驳斥意见。”
钟商将两杯倒满酒的杯子一起摆在了酒桌上,“打狗还得看主人,太子如此下手,拂的岂不是陛下的脸面?”
亲近做出恍然大悟状,小声道:“天子与太子斗法,您老是怕夹在中间为难?”
何止是为难,一不小心,怕是性命都堪忧咯。
但这些话他没有敢说出口。
太子如今年岁渐长,已不似从前,近来行事做风已见锋芒。但皇帝却依旧正值盛年,对朝堂与百官,以及皇子们的掌控更甚从前,这两位碰在一起,大虞怕是要生大变局,此时若是不小心卷入其中,只怕是不死也得脱身皮,所以不如早早退休容养来得安心。
钟老一走。
朝堂上对他右相位置的争斗,很快就进入到了白热化程度,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子对此位置的人选似有安排。
可皇帝却迟迟不发话。
这样的沉默,使得各派都看到了可趁之机。
从庆安元年起,半年内,朝中走马观花竟换了三任右相。
任谁都能看出来。
朝堂已如热火烧锅,表面看似平静,内里早就开始沸腾。
和尚寄禅进宫陪皇帝下棋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往日里,陛下能记起贫僧的次数,一年不过两三次罢了。”和尚看着皇帝捻着一枚黑子,仔细瞧着棋盘的模样,打趣道:“这半年来,倒像是离不了贫僧一般,恨不得日日都传召,这宫中美人如此之多,怎就没有一个解语花,能陪陛下下下棋解解闷的?”
岑未济不理睬他。
只一门心思在棋局上。
“再不济,还有太子殿下。”和尚道:“贫僧听说殿下棋艺非凡,陪陛下过招自是比贫僧这半路出家的强上许多。”
“话怎如此多。”岑未济不悦道。
和尚抻着脑袋瞅了瞅对面的人,道:“说起来,太子似乎许久都没有入宫了,从前陛下还常与贫僧抱怨说,这太子整日黏在万崇殿中不走,死活不愿去自己的属苑,这才几年时间,倒换了一副光景。”
岑未济抬眼,慢悠悠晃了他一眼。
他连忙一缩脖子,乖乖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大了。”岑未济淡淡道:“有自己的差事忙,是好事。”
“呦,陛下真是这么想的?”和尚道,“贫僧怎么从里面倒听出几分不是滋味的感觉来?”
岑未济抬起手,作势要丢棋子过来。
和尚连忙伸手挡住脸,笑呵呵从僧袍后露出半边脑袋,“你看看,肚量小了,怎么还开不起玩笑了。”
和尚咳了几下,试探着道:“贫僧听说,太子殿下这半年来竟身兼大大小小二十来个使职,又是管着上上下下的钱税,还要顾着吏部官员调动,倒是一日比一日繁碌了。”
岑未济没有搭话。
“外面都在说,太子殿下如今行事的手段越来越某个人了。”和尚落下棋子道。
岑未济手一顿,抬起眼,“像谁?”
见他露出严肃警惕地模样,和尚不由失笑道,“还能是谁,子肖父,不是天经地义之理吗?”
岑未济哼了一声,但是神色却轻松下来,“他若能有三分像朕,朕也不至天天替他烦忧。”
和尚道:“这话说的……若是生在旁人的家中,像殿下这般勤勉能干的儿子早就得了父亲的欢心,偏生成了陛下的儿子,做得再出众,也是不够的,日日也只能被横眉冷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