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医院。”叶白琅裹着件很厚实的风衣,慢吞吞开口,“他们送他去了医院。”
不怪这些人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叶白琅看着实在太不正常。
没人能苍白到这个地步,像是身体里已经不剩下一滴血,只有皮囊覆着骨架,投向他们的眼睛漆黑幽暗,像乱葬岗里的鬼火。
“祁先生……祁先生受伤了吗?”这些人根本不知道绑匪绑的是祁纠,吓得哆哆嗦嗦,壮着胆子客套,“那您怎么,怎么不去看看?这大半夜的……”
叶白琅垂着眼,没什么表情,手指神经质地不停摩挲着袖口。
因为那个混账骗子不准他跟去。
因为相当显眼的求救信号,他们很快就被警方搜索到,急救人员被这两个人的状况吓得够呛,救护车还没出林子就鸣着笛拉起了灯。
祁纠在半路上醒过一次,要叶白琅去弄件厚衣服穿,然后去配合警方调查,别急着去医院。
祁纠的失温症状远比叶白琅严重,这种失温相当危险,抢救一晚上、病危个十次八次也非常正常。
祁纠不准叶白琅去看,还威胁叶白琅,要是醒来以后知道他不听话,就接着跑。
叶白琅抠着掌心的伤口,枯瘦指尖无意识深陷进皮肉。
祁纠不给他贴创可贴,又被水泡过,伤口又发炎了,肿得很厉害。
叶白琅站在原地,他没有意愿和任何人交流,只是像个刚被输入指令的老旧程序,逐条缓慢判断“配合警方调查”是不是做完了。
这件事由他来做十分吃力,这是叶白琅从未涉足踏及的领域,被刺眼的、足以吞没整个世界的白光封锁。
叶白琅抠出一板药,看也不看地生吞下去。
“我做完了。”他慢慢地说。
现在,他去医院,祁纠不准生气,不准再跑。
祁纠会讲义气,不会背弃承诺。他做完了所有祁纠要他做的事,所以祁纠就会醒过来,和他回家。
叶白琅说服自己相信了这个逻辑,缓慢地吐了口气,抬眼看身边人影,又看指尖沾的血。
他像是个发条出了问题的人形骷髅,用染血的手指慢慢地数:“你、你……你们。”
被他数到的几个人脸色骤变——叶白琅怎么会把他们挑出来?!
叶白琅怎么会知道,是他们牵头弄出的这一场戏,却又搬起石头,结结实实地砸了自己的脚?!?
叶白琅并不知道,他只是凭直觉本能,挑出了几个最想送去乱葬岗的人:“在家里等我。”
那几个人眼看着就要被吓疯,哪敢答应:“叶,叶家主……这是警察局。”
他们这会儿倒宁可被警察查出来了,进监狱也好过落在叶白琅这个疯子手里:“您已经报警了,报警就不能乱来……”
这瘸子远比过去更麻烦,面上乖顺规矩,内里根本还戾性难驯。假以时日,只怕没人再对付得了他。
叶白琅皱了皱眉,他像是很不喜欢这句话,但因为某种牢不可破的逻辑,只能选择暂时忍耐:“我知道……”
他知道,他会配合警方调查,不会乱来。
他会一直这样做,一直忍耐,直到祁纠醒来和他回家。
……当然,凡事也总存在另外一种可能。
叶白琅不是盲目乐观的人,他也必须考虑到,现在躺在医院急救室里被抢救的,是个劣迹斑斑、屡教不改的骗子。
祁纠也可能会骗他。
祁纠也可能不会再醒了,这是一种可能性,就像他也可能把这几个人装在麻袋里,绑上石头,推进江里一样。
叶白琅不再和这些人浪费时间。
他现在要去医院,不论祁纠会不会醒,他要去看。
他的创可贴掉了,那些穿着警服的人给他拿了一包。
叶白琅把那些创可贴翻遍了,全是肉色的,没有哪个上面画了既可笑又幼稚的黑色翅膀。
他要去找祁纠,要一片创可贴。他的头也很疼,吃药没有用,他自己不会按。
叶白琅离开警局,他记得去医院的路,看了一阵,就朝那个方向走。
这是场不会太快结束的暴雪,夜色深得仿佛不会再亮,雪越下越大,被呼啸的风拧成鞭子,往人身上肆无忌惮地抽。
叶白琅的腿冻得发木,他踉跄了下,被不放心追上来的警员扶住。
一辆警车跟在后面。
“别着急,你这是要去哪?”扶住他的是个干练的中年女警,缓和了语气,生怕刺激他,“回家吗?”
这么冷的雪夜,真要让人这么走在路上,要不了多久就得冻僵。
警员们并不了解什么“家主”、“门阀”,在他们看来,叶白琅是个身体很差的年轻人,瘸着条腿,精神状态也很成问题。
这种状况下,他们不可能放任对方就这么往外乱跑。
“我们送你,好吗?”中年女警示意那辆警车跟上来,因为并不是执行抓捕任务,并没有拉警笛、亮警灯,在夜色里像是辆很普通的车。
叶白琅皱紧眉,低头看自己的手。
他垂着眼,落在身边的手发抖,这是种不受控的悸颤,可能是由于服药过量。
也可能是由于恐惧。
叶白琅收回视线,盯着远处的医院灯牌。
那些红色的字像是张网,缠进他的脑子,勒得他头痛欲裂。
中年女警不放心地问他:“还好吗?”
叶白琅甩开搀扶的手,向后退,靠住一根电线杆。
他很不高兴——因为在急救车上,奄奄一息的祁纠非要拉着他打赌,说他不可能靠自己走去医院。
“你要……找人帮忙。”
那个可恶的骗子简直烦人透顶,在氧气面罩底下,声音低微得听不清,还要笑话他:“很简单,叶大家主……”
骗子说到这里就失去意识,心跳监测尖声鸣起警报,很吵,吵到他们这段对话又过了很久才能继续。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没有落点,但还含着让人恼火的笑,骗子活过一口气,就不要脸地摸他的手。
“很简单。”祁纠教他,“你要说,请帮我……”
叶白琅死死攥着拐杖。
他发着抖,身体悸颤不停,尖锐的警报声还在幻听里愈演愈烈。
“请。”他吃力地吐字,这太难了,那骗子还不如要他死,“请……”
中年女警没听清,愣了下:“什么?”
叶白琅用力抠着伤口,他吞下的药太多了,那些药止痛,却也剥夺他的意识,把他往混沌里拖。
他要立刻去医院,一秒也不能等。
药效愈演愈烈,不由分说夺走他的力气,叶白琅低低骂了一声,瘫软下去。
江湖骗子,教的狗头偏方。
“医院……”叶白琅低声说,“哥哥……”
如果他更听话——比如愿意听祁纠对他说的所有事、愿意全都按祁纠教他的做,是不是祁纠就一定能醒,就不会死。
他把尖牙折断,把爪子拔干净,做一条要人梳毛喂食的狗,祁纠是不是就不会舍得走了。
叶白琅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也没准备过要这么做。
那是个骗子,他知道的。
骗子从不会守信,骗子骗他说什么“很会冬泳”,转头就敢死给他看。
居然还敢当着他的面喂那些狼獾畜生。
“请,帮我……”叶白琅恨得发抖,他发誓要狠狠咬祁纠一口,咬下这骗子的一块肉,“送我……去医院。”
“不回家……”叶白琅低声说,“哥哥不在,不回家。”
他的嘴唇苍白,几乎是只有气流的喃喃自语:“我要去医院……”
他逼自己向那些人求助,他实在走不动了,可一分钟都不能再等:“我要……我的哥哥。”
祁纠那边也正忙得不可开交。
他领到的这具身体早被糟蹋透了,注定不可能活得长,就算真触发了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的BUFF,最长也不过能活十一个月。
这是设定好的数据,就像那个没有故事、没有穿书局的人间,生老病死聚散离合,芸芸众生流转,由不得人。
祁纠蹲在缓冲区,吃完了今晚的第三碗数据牛肉面。
这碗是地狱爆炸辣的,祁纠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扯了张纸巾,正在擦横飞的眼泪:“第几次了?”
“七次。”系统帮他举着抽纸盒,探测仪闪了闪,忽然提醒,“叶白琅来了。”
祁纠放下手里的碗,擦干净眼泪,皱了皱眉。
他这具身体,今晚已经抢救了七次,每次都是从鬼门关被生拉硬拽地拖回来。
医院忙得不可开交,飞跑的医生满头是汗,祁纠也挺忙。他的意识不停被塞进死亡等待区,再被一把薅出来,重新导入世界。
这样十足混乱喧嚣的忙碌,让他差一点忘了,还有个被他塞在警局的叶白琅。
“警方的调查流程这么快吗?”祁纠接过系统的望远镜,查看外面的情况。
他的身体正躺在急救床上,呼吸心跳靠仪器维持,虽然已经勉强恢复了体温,但依然呈现出怵目的苍白。
那是种泛青的、死气沉沉的苍白,将死之人的神情会变得淡漠空洞,任凭他人折腾摇晃,只剩无动于衷。
如果不是十分必要,祁纠还是不想让叶白琅看见这个。
“叶白琅很配合,做得很到位。”系统举起他们的社交金手指,这是在祁纠被送到医院后,叶白琅忽然点亮的,“提升度达到了百分之六十一点七,我们能多拿一份提成。”
祁纠立刻掏出计算器,把这一笔意外入账记下来。
系统补充:“叶白琅好像还说,他准备彻底听你的话,全按你教的做。”
祁纠刚收起计算器,正准备引爆这具身体里的肿瘤,提前紧急退场:“真的??”
“……应该是吧。”系统翻数据记录,叶白琅是在心里说的这段话,所以被程序捕捉记录了下来。
但因为这种探测还不算稳定,所以通常不怎么完整。
叶白琅在想这几句话的时候,情绪最强烈、心声最喧嚣,于是捕捉得也最清楚。
另外几句特别清楚的,还包括“想咬祁纠一口”、“想把那几个人剁碎扔进乱葬岗”。
还有……“哥哥”。
在丛林里抱住祁纠,那是叶白琅第一次用这个称呼来叫他,不带什么语气,心态分析样本积累不足,用意不明。
现在这些探测所得的记录里,叶白琅叫的“哥哥”,也并不包含更多可知的情绪,叶白琅似乎只是在神经质地不停重复。
至于“祈祷和希冀”这一类别,叶白琅被探测到的情绪很少,他似乎并没有特别祈祷,希望祁纠能活下来。
他似乎……并不敢做出这样的祈祷。
叶白琅不敢希望祁纠能活下来。
祁纠暂时放下了引爆器,他接过系统筛选出的有效信息,翻了几页,又拿起望远镜。
医院是公立医院,叶白琅在这里,受不到什么特别的优待,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病人家属。
运气不好的话,再过一会儿,这个身份可能会变成“死者家属”。
医院没人有余力招呼他,叶白琅似乎也并没对这样的待遇感到不满,他只是披着那件极为厚实的风衣,站在医院的走廊,像只地缚灵。
风衣是崭新的,看起来昂贵奢华,却不是叶白琅的尺码,大了很多,并不合身。
叶白琅藏在那件风衣里,匿进走廊角落的阴影,瞳孔被脸色衬得格外漆黑。
“你看。”祁纠和系统讨论,“如果他真特别听话,按咱们教的做,提成说不定能拿满,对吧?”
系统觉得有道理:“有百分之八十九点六的概率。”
叶白琅很聪明,天赋非常好,只是因为没有得到足够良好的引导,所以才会长成现在这样扭曲的人格。
如果叶白琅真的肯听祁纠的话,什么事都按祁纠教的做,他们的金手指植入任务一定会进展神速,甚至可能拿到满格级别的额外奖金。
从另一个角度,员工原则上不允许自己导致角色死亡,祁纠如果要主动引爆这具身体的肿瘤,就无法再享受“死亡缓冲区”的特殊优待。
换言之,如果这么做了,祁纠要自己躺在那张病床上,挨到咽气的最后一秒。
哪怕过程再短、再速效、再无痛,那也是场货真价实的死亡。
“就这么干。”祁纠拿了主意,两相对比优劣明显,他还是得活回去,给那只失魂落魄的狼崽子呼噜呼噜毛,“开节能模式,随便怎么整,活着就行。”
系统去调整角色的身体数据,祁纠咽下最后几大口牛肉面,扯过纸巾抹了抹嘴,屏息凝神闭上眼睛。
用不着他手动重新导入世界,那些仪器连着他,从另一个世界抢人,把他连拉带拽地塞回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第七次抢救在二十分钟后成功,患者终于暂时脱离危险,转入ICU重症监护室,并于三日后生命体征基本稳定,转入加护病房。
祁纠睁开眼睛,先被吓了一跳。
叶白琅就站在他的床边,还是那件黑风衣,还是乱糟糟的头发、苍白的脸色和漆黑瞳孔,唯一的变化是光着脚。
叶白琅就这么光着脚站在床边,垂着头和手,一动不动地看他。
祁纠险些一眼被他吓死:“……”
“叶……白琅?”
祁纠慢悠悠出声,隔了两秒,还是酝酿不出更合适的打招呼方式:“活着吗?”
他暂时还说不快,长时间的昏迷会导致喉咙干涩,更别说抢救的时候,那么粗的气管插管二话不说就往嘴里怼。
祁纠这会儿还觉得嗓子不舒服,试着清了两下,就带起一阵虚弱却激烈的咳嗽。
叶白琅像是被这一连串咳嗽激得惊醒,按住祁纠的肩膀,调整病床角度,取过滴管给他喂水,动作堪比医院那些熟练且粗暴的护工。
祁纠被迫喝了一滴管水,张了张嘴要说话,就又被叶白琅捏开下巴,塞进来一滴管。
“……”祁纠觉得这样不行,闭牢了嘴,攒起力气,掐住叶白琅的一根手指。
不知道系统是怎么调整的数据,这个节能模式总体来说效果不错——他没什么力气,双腿全无知觉,但手能动、嘴能说,视线虽然模糊到极点,但有点耐心多看几分钟,总归也能勉强看见。
况且有系统三个摄像头实时直播,祁纠要看清叶白琅,并不非得靠这双眼睛。
“叶白琅。”祁纠说,“看我。”
叶白琅动了动眼睛,那是种木楞艰难的、十分生疏的视线挪动,花了很大的力气,最后终于落在祁纠的脸上。
祁纠挪了挪右手,在够得到的范围里一通瞎摸,检查摸到的触感。
这才短短几天,叶白琅就瘦成了个骷髅,皮下面恨不得直接贴着骨头。
祁纠发着愁叹了口气,边盘算接下来的叶白琅喂养指南,边往手上多送了点力气,掐了掐叶白琅的腰。
……那把骨头飞快从他手里抽离。
叶白琅猛地向后跳开,难以置信地盯着祁纠,神情像是受了什么相当大的惊吓。
这种愣怔悚然的表情很难从叶白琅脸上看到,祁纠忍不住觉得有趣,很想按着狼崽子的脑袋揉几下过过瘾。
可惜他的力气实在不足,掐一下叶白琅的手指头,已经累得眼冒金星:“水……喝水。”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叶白琅已经又扑过来,一手卸他下巴,一手把滴管怼他嘴里。
着实心狠手辣,戳得祁纠上牙膛都跟着一疼。
祁纠慢慢喝干净那点润嗓子眼都不够的水,他收起玩心,调整系统的监控角度,检查叶白琅手心的伤口。
没有发炎,没有红肿,但并不是什么在痊愈的好变化——那个伤口呈现出诡异的枯涸,不见愈合,也不流血。
就好像一切都极为突兀地静止了,从日夜不停息奔流的世界里脱离出来,留在原地,留在彼岸,灰败寂静生死未明。
就像站在床边的叶白琅。
祁纠皱了皱眉。
他枕在叶白琅的手臂上,这个角度的监控拍到叶白琅的风衣袖口,内侧里衬有金线绣成的字迹。
“祁纠”。
这件风衣是叶白琅暗中叫人赶着做了,想要等他们从宴会回去,就送给祁纠的。
叶白琅的字是真的很差,歪歪扭扭,毫无风骨流派可言,像刚学会写字的稚子握笔。
狼崽子改不了圈地盘的脾气,亲手写了祁纠的名字,叫人绣上,歪七扭八耀武扬威。
然后这件风衣没来得及被叶白琅送给祁纠。
一个本以为普通的晚宴,实在发生了太多事,祁纠把他绑好,去那些绑匪手里替他赴死,又因为他追了过去,用最后一点力气活回来,把他拖出那条江。
这些天里,叶白琅穿着本该送给祁纠的风衣,思考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犯了很多错,有很多本不该犯的失误,他行事太随心所欲,太不知收敛,树敌太多,那种找死的活法,养不好这个娇气又麻烦的骗子。
还有个该死的错误,他没有相信祁纠的话,祁纠和他说过几次脑子里长了东西,他没有当真。
他罪大恶极,该千刀万剐。
叶白琅在这些天里看着祁纠,他看着被仪器包围着续命、一动不动的祁纠,学习那些警察的办法,逐条清算自己的罪行。
最严重的错处,是他不该在那条江里活下来。
他该把所有的气度给祁纠,然后死在那条江里,放过祁纠。
这样祁纠不用救他,不用给他控水,祁纠会有更多的力气往外跑,说不定能找到丛林深处狩猎人的木屋。
“叶白琅?”祁纠弄不清他在想什么,“坐过来。”
祁纠问:“你为什么不穿鞋?”
叶白琅愣了一会儿,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低头看了看:“……不知道。”
这件事没被添进罪行清单里,但如果祁纠介意,加上去也行。
反正罪行很多,并不差这一条。
躺在病床上的祁纠叹了口气,不自量力地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
叶白琅就又扑过去,他的拐杖不知被他随手扔到哪去了,一瘸一拐,险些被拦在路上的什么障碍绊倒。
祁纠被他紧紧抱住:“叶白琅……你坐下,坐下抱着我。”
叶白琅听他的话。
祁纠缓过那一口险些被勒没了的气,他靠在叶白琅的肩上,继续没检查完的项目,把重点部分都摸了一遍。
狼崽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动不动地抱着他,用手托着他的头,肋骨分明的胸腔跟着喘气一张一合。
“表现不错。”祁纠绞尽脑汁,找到了个能表扬的点,“穿秋衣了。”
狼崽子坐在床边,悄无声息地静了片刻,才生涩学舌:“表现……不错?”
“嗯。”祁纠自己都忍不住笑,头疼着叹气,“加五分,算了,加十分吧。”
叶白琅垂着头,黑洞洞的眼睛在他的“不错”里微弱的亮了下,却只像投石入湖,水波涟漪一现即寂。
“那么。”叶白琅慢慢咬字,“你,愿意,回去吗?”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叶白琅的身体开始发抖,这种悸颤是从骨头里钻出来的,无法控制,骨瘦如柴的胸腔里因为急喘迸出嘶嘶啸鸣。
祁纠皱了下眉,他的确从醒来就觉得不大对劲,但又找不到那个关窍:“回哪……家?”
叶白琅像被这个字抽了筋,脊背古怪地痉挛了下,才又被平静压制。
叶白琅抖成这个样子,神色却依然很平静,摇了摇头,说话变得流利:“你回去,上岸,回医院。”
他明明就在医院,可他已经产生了谵妄,以为自己和祁纠依然在那条江里。
……这是叶白琅唯一的去处。
医院里的祁纠,躺在病床上,不动,不睁眼看他,不和他说话。
叶白琅寸步不离地照顾他,短短几天已经算半个护工,所有人都告诉叶白琅,祁纠能醒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最好的可能性,大概是一直这么躺着,一直被仪器勉强维持生命,直到肿瘤挤压脑干,救无可救。
叶白琅听得懂这是什么意思。
他手上照顾祁纠,人格却频繁发生解离,他宁愿回到那一刻,江水灭顶,他将死,而祁纠醒着。
叶白琅不停陷入这种幻觉,趋利避害,这是他逃脱更深重的绝望的方法。
他不敢奢望医院里的祁纠醒来。
“你把我埋了……算了,直接留在江里。”在这种谵妄状态下,叶白琅说话反倒变得流利,又恢复以前的语气,“带警察去认尸。”
“你伪造一份遗嘱,说我要把钱和房子全给你……你是骗子,做这个应该擅长吧?”
“叶家不给你了,不是好东西,沾上要遭报应,不得好死。”
“尸体用不着你管,那些人要把我喂老鼠,随他们。”
叶白琅的状态太不正常,祁纠蹙紧眉,让系统调整了力气,把人抱过来安抚:“狼崽子?”
“醒醒,看着我。”祁纠摸他的额头,轻拍他的脸颊,触手潮湿冰冷,“我已经醒了,我们在医院,”
叶白琅充耳不闻,他陷入谵妄的幻觉状态,却依然对祁纠极为温顺,蜷着双膝缩在祁纠的怀里。
他伸出双手,抱住祁纠的脖颈。
他见流动的江水,刺骨的冰水裹着他们,死在这不错,但祁纠不能留下。
祁纠低头:“叶白琅?”
叶白琅封住祁纠的嘴,在幻觉中给祁纠度气。
他强行撬开祁纠的唇齿牙关,把胸腔的气全送尽,又重重砸向自己的胸腹隔膜,把气流压进祁纠的喉咙。
祁纠差那么一点就当场退出了。
之所以没立刻执行,一则是因为强退世界,导致的后果麻烦颇多,不那么容易处理。
另外一个缘由……是他怀里这头乱咬人的狼崽子,看起来实在太难过。
难过得像是活不久了。
叶白琅在他怀里发抖,异常急促地喘息。这种喘息杂乱无章且过于短促,引发躯体本能的悸颤,摸起来冷且僵硬。
就像祁纠养过的那头小白狼,死在猎户的枪底下,漂亮的银白色软毛被血弄得糟烂脏污,喉咙里一口接一口地倒气,一点一点冷在他的手里。
祁纠慢慢收拢手臂,用鼻尖碰碰叶白琅的额头。
“我不回去。”祁纠说,“想什么呢?”
发病的叶白琅也并不难控制,节能模式那点微弱的力道,就让叶白琅软在他怀里,绝望地睁大了眼睛。
叶白琅瘦得太厉害了,瘦削凹陷的脸颊显得眼睛更大,虽然涣散空洞,却因为覆着生理性的水汽,难得黑亮。
祁纠省了一会儿力气,慢慢抬起手,碰了碰叶白琅的眼睫毛。
狼崽子不会动也不知道躲,茫然地看着他。
祁纠摸索了一会儿,找准一根眼睫毛,心狠手辣揪下来:“我们在哪?”
叶白琅疼得一哆嗦:“……”
祁纠等了三秒,没等到回答,就又揪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