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量阮玉的时候,阮玉也在打量她。
这位小姐气度娴静,样貌秀美,言行举止一看便是大家闺秀,同她一比,自己就像上不得台面的乡野村夫了。
阮玉一时拘谨,两手揪着桃粉的裙摆,苏小姐先开了口:“这位夫人是?”
秦故:“不是夫人,他尚未成婚,是我的……好友。”
苏小姐面色一动,片刻,对阮玉笑了笑:“见谅,我见你穿着已婚制式的衣裙……”
阮玉一愣。怪不得这几日见了他的陌生人都是“夫人”“夫人”地称呼他,原来他穿错了衣裳!
要是平日里就罢了,偏偏碰上这么个大家闺秀,这下可不就被人家比到泥地里去了!
他又气又羞,瞪了秦故一眼,秦故抓抓脑袋:“我这几日给你买了新衣裳的。”
说着,就自去屋里取了新衣裳出来,都是些娇滴滴的颜色,光是红色的,就有翘红、珊瑚、莲红等等三四身,再加上那些鹅黄嫩绿的,足足一大箱。
苏小姐在旁看着,心中咯噔一声。
她对秦故说不上多了解,但她了解男人。
男人的钱花在哪儿,心就在哪儿。
苏小姐再次看向了阮玉, 这回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言行举止不算畏缩,说明他家中教养还算不错,见识眼界不算太低, 只是看她的目光有些拘谨,许是心中自卑。头上耳上手上没有任何首饰, 唯有腰间挂着一枚沉甸甸的羊脂玉坠子,婴儿拳头大小,品相上佳,价值不会低于千两。
这家境是好还是不好?
苏小姐眸光微暗, 这时, 她的丫鬟上前来报:“小姐,这船上没有上等舱房了,咱们要上等舱房, 得等下一趟船。”
渝州离京城还有好几日路程,若没有上等舱房,睡起来就不舒服了, 苏小姐眉头微蹙,瞥了秦故一眼,叹一口气:“阿故, 我倒是想同你一道上京, 彼此有个照应, 可是……”
哪知道秦故一顿, 双眼就亮了起来:“这有何难, 我把我的舱房让给你。”
苏小姐拿帕子掩住嘴笑了起来:“这怎么行?”
秦故:“没事,我和阮玉挤一间。”
苏小姐的表情登时一言难尽,阮玉也叫了起来:“谁要和你挤一间了!”
秦故抱起双臂:“你这舱房也是我付钱,我进来打个地铺还不行?”
阮玉哪能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你付的钱, 那你自己住,我去底下同泉生他们挤。”
在旁低眉顺眼等主子吩咐的泉生忽然被点名,吓得连连摆手:“这怎么行呢!您怎么能和我们一堆下人挤在一起!”
阮玉:“那我就自个儿再找条船,不同你们一道回京城了。”
他说什么就是不肯跟自己待在一块儿,秦故也来了脾气:“你敢自己走试试?!你的钱还在我这儿!”
幸亏他留了一手,拿到了刀没有立刻把酬劳八百两银付给阮玉,就是怕阮玉半路就跑了。
阮玉这下被他捏住了软肋,气得大骂:“秦故!你不要脸!”
苏小姐在旁惊得捂住了嘴——哪怕她同秦故不甚相熟,也知道这位被娇宠的侯府幺子心高气傲,被人当面这样骂,那还了得?
这事儿因她而起,要是秦故因此迁怒她,那就得不偿失了,苏小姐忙要开口,就听秦故吼得比阮玉更大声:“我就是不要脸!怎么了?!”
苏小姐心中一颤。
秦故变了。
上一回见他时,他还是端方有礼、冷淡疏离的侯府公子,其他乾君见了坤君坤女会拘谨,他则进退有度、游刃有余,永远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礼貌,从不失态。
苏小姐知道,那是因为他不在乎他们。
可现在他失态了。
——是因为他开始在乎了么?
她在袖中揪紧了帕子。
不行,不能叫秦故这样陷下去,他是她上嫁京城的第一人选,虽然家世有差距,但有一层亲戚关系,知根知底的,她多去侯府主母那儿走动走动,近水楼台先得月。
虽然秦故难以接近,但他出身、家世、本事、人品、样貌,样样都强,而且还是受宠的幺子,上头有父母兄长顶着,万事不用操心,跟着他只管尽享荣华富贵,上哪儿再去找这样的夫婿!
苏小姐按下心绪,扬起微笑:“都别闹了,我叫人再去问问,加些钱,可有其他船客愿意将舱房换与我。”
又道:“阿故你也胡闹,怎么能和坤君同住一屋呢?”
秦故冷着脸不发一言,只盯着阮玉,阮玉却不看他,将脸扭去了一旁。
下人问了一圈回来,依然没有上等舱房,秦故二话不说,直接叫人把自己屋里的东西收拾出来,搬进了阮玉的舱房。
阮玉气得大叫:“你蛮不讲理!我说了不同你住一间!”
秦故:“那又怎么样?现在船已经出发了,你有本事跳下船去!”
阮玉气得差点儿哭了,冲进屋里,抓起秦故的箱笼往外丢:“不许你进来!”
他丢出去,秦故又把箱笼搬回来:“你丢啊,我这儿五六个人帮我搬,你丢得过我?”
他身后的泉生石生和四名侍从都深感丢人,偏偏主子这会儿不觉得丢人,他们只能把脑袋埋在了胸口,默默帮主子把被丢出去的箱笼再搬进屋里。
阮玉见他们人多势众,刚刚被丢出去的箱笼一下子就填满了舱房,秦故站在他跟前,高大的身躯跟堵墙似的,把他逼在屋里动弹不得,顿感势单力薄的凄凉,戚戚后退几步:“你、你就知道欺负我,你怎么不敢同你那表姐挤一个屋?”
秦故见他气得要掉眼泪了,语气也软了点儿:“我跟她挤一个屋做什么?我又不乐意看见她。”
他叫泉生等人下去,关上屋门,走近几步,伸手去抱阮玉,阮玉哪还肯再叫他占便宜,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秦故被打得脸偏向一旁,皱着眉扭回来:“又扇我巴掌,我最好看就是这张脸,我娘都舍不得打……”
阮玉又一巴掌,将他另一半儿脸也扇红了。
“你还起劲儿了。”秦故一把钳住他两只手,“打够了没有?”
阮玉怒气冲冲瞪着他,两只眼睛通红,声音都带着哭腔:“你就知道欺负我!”
这模样,都要哭了,一边哭一边发脾气,跟只坏脾气的小猫有什么区别?秦故心软得一塌糊涂,语气也软下来:“打够了让我抱抱。”
他两手一圈就把阮玉牢牢箍在了怀里,阮玉拼命挣扎,又甩他巴掌、又捶他胸口,可秦故就是不放手,将他完全抱在怀中,埋在他颈间深吸一口气。
就是这个味道。
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就是这个味道。
被他贴在颈间,敏感的皮肤都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阮玉咬住了嘴唇,将脸扭去了一旁:“放开我。”
秦故:“你不生气了,我就放开你。”
阮玉恨恨道:“你越这样,我越生气,越讨厌你,永远都不想看见你。”
秦故心中一抖,脑中天人交战好半天,才万分不舍松开了手。
阮玉将他一推,自去床边坐了,背对着他生闷气。
秦故想跟过去,又不太敢,只能自己从箱笼里拿出被褥,铺在地上。
“到下一个渡口,正好可以下船去吃晚饭,你换上我给你买的新衣裳。”他一边铺床,一边说。
阮玉哼了一声:“到下一个渡口,我就下船去,不跟你一道走。”
“不行。”秦故一下子扭过头,“你忘了你的钱还在我这儿?”
阮玉袖中捏紧了拳头,转头瞪他:“你把钱给我!你都拿到刀了!”
秦故走过来,拖了条马扎坐在他跟前:“那你答应我,不许离开京城,我想每日都能见到你。”
阮玉一怔,心头忽而咚咚跳了起来。
秦故似乎也觉得这话有点儿暧昧,轻咳一声:“我是说,同你一起玩很自在,以后我常带你出来玩。但你要是回扬州,我们就不能一起玩了。”
阮玉目光又黯淡下来。
他道:“那你找别人一起玩。你在京中挑样样都好的媳妇儿都能挑得着,挑个样样都好的玩伴岂不是更简单。”
秦故急了:“你同他们不一样。”
阮玉望着他,静静四目相对,空气中的细微浮尘都看得一清二楚,半晌,他道:“哪里不一样?”
秦故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愣愣看着他:“……就是不一样。”
阮玉的睫毛轻轻扑扇一下,温柔缱绻又难掩伤心,低声道:“既然说不出来,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也不要再亲我、抱我,那是夫妻间才做的事,你我算什么?”
两人就这么相对坐着,像是对峙,秦故蛮横但心虚,阮玉势弱却坚定,仿佛陷入了一个僵局。
就在这时,屋门被人敲响,苏小姐在外道:“收拾好了么?出来喝茶,两个人关在屋里,可不像话。”
苏小姐带来的是家中庄子里出的新茶,据说是从宜州高价买来的茶树,阮玉也喝不出有什么特别,偏偏苏小姐还问他:“阮公子觉得如何?”
阮玉拘谨道:“不错。”
“哪里不错?”
阮玉:“……”
秦故在旁道:“表姐莫为难他了,我们两个都是舞枪弄棒的,喝不来茶。”
说着,把苏小姐精细泡出的茶牛饮而尽。
他这么不给面子,苏小姐面色有些讪讪,顿了顿,换了个话题:“阿故一向喜欢宝刀名剑,我记得去年你还说,想要一把含章宝刀,我四下打听,倒真有了些眉目,过阵子我替你寻来。”
此话一出,秦故和阮玉双双顿住。
秦故略有迟疑:“是真正的含章宝刀?”
苏小姐笑道:“是。我好不容易打听到的,密州郑家留有一把。”
阮玉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儿。
在他这儿,秦故花了这么多钱,费了这么大力气,最后得到的不过是一把赝品,可苏小姐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告诉了他真正的含章宝刀所在处。
他拼死拼活用尽力气才能捧到秦故跟前的东西,苏小姐随手就能拿出来。
他望着她,好像阴沟里的老鼠望着阳光下娇养的花,被那耀眼的光环刺得缩紧了身子,自卑、嫉妒,又自愧不如。
而秦故身边全是苏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
怪不得他瞧不上他。
阮玉心头发堵, 小声道:“我有点儿闷,去甲板上走走。”
秦故一愣,见他脸色很差, 就问:“怎么了,晕船?”
阮玉点点头:“吹吹风就好了, 你和苏小姐聊。”
他兀自起身去了楼下的甲板,秦故被他拒绝,只能给泉生使了个眼色,泉生连忙跟在阮玉身后一道下去。
秦故就在楼上看着他, 见他靠在船舷边, 江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烈烈鼓动,显出清瘦孤单的背影,整个人好似要凭风飞走一般, 就微微蹙眉。
苏小姐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轻声道:“阿故现在对含章宝刀提不起兴致了?那近来可有其他爱好?”
秦故垂眸喝了一盏茶:“不是提不起兴致,而是密州郑家的刀, 我早就知道,可那是郑家的传家之宝,外人拿不到手。表姐若能拿到, 我真要说一声佩服。”
苏小姐登时脸色一变。
他都拿不到手, 她如何拿得到手?这不是讽刺她么?!
从小秦故说话就是这样, 他脑子太聪明了, 但凡想糊弄他的, 他一个不高兴什么虚伪假面全给你揭开了,看着彬彬有礼待人温厚,实际是一身反骨,戳心窝子一戳一个准儿, 平时不与你计较罢了。
所以他身边从没有任何坤君坤女暧昧对象,不是众人不想往他跟前凑,而是凑过来的都挨过他的毒打。那些高门贵子贵女一个个都心高气傲的,有几个能受得了他这张嘴?
苏小姐在袖中绞紧了帕子,片刻,避重就轻再次开口:“阿故,你说话还是这样不中听,阮公子受得了你么?”
秦故一顿,脸色不好看了。
阮玉自然受不了他,已经为了这个跟他发过很多次脾气了。
这时,官船缓缓驶入码头靠岸,秦故登时顾不得其他,立马站起身:“表姐,船靠岸了,咱们下去吃个晚饭。”
说完,也不等苏小姐起身,急匆匆就先下去抓阮玉,生怕阮玉真的一下船就自个儿跑了。
泉生正在甲板上守着阮玉,同阮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见秦故下来,忙向秦故行礼:“爷,有什么吩咐?”
秦故背着手:“在聊什么?”
阮玉瞥他一眼,哼了一声,又把脸转开。
泉生道:“阮公子问爷小时候的事儿,小的说,爷从小就天资聪颖、出类拔萃,没让侯爷夫人操过心。”
秦故嘴角一弯,走近来:“你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儿,怎么不来问我?”
阮玉睨着他:“问你?你能把自己吹上天罢。”
秦故又走近一步,下意识伸手想去揽他的腰,被阮玉瞪了一眼,才讪讪收回手:“那倒没有。我小时候偶尔也闯祸,有一回口无遮拦说一位表妹长得不好看,把人惹哭了,我娘用竹条抽了我一顿,那是他唯一一次打我。”
“你活该。”阮玉没好气道。
秦故撇撇嘴:“你也嫌我说话不好听。”
又凑到阮玉跟前,带点儿讨好:“我以后不那么说你了,我保证。”
阮玉把脸扭去另一边,秦故又跟着凑过来:“真的,真的。”
泉生在一旁笑道:“阮公子,我们爷以前可从不说软话的,和您在一块儿久了,终于肯哄人了,您再加把劲儿,说不准我们爷以后还能说点儿甜言蜜语呢。”
阮玉面上一红。
其实仔细想想,秦故这阵子的确有改变,一开始在武院惹他生气,那是半句好话都不肯说,到现在气头过去,肯凑过来服个软,哄一哄,还保证以后不犯,已经算是进步良多。
不、不,不能再想他了,想得再多,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阮玉抿了抿嘴,道:“以后如何,同我也没有关系了,我这一趟跑完,差不多能还完债,我就要回扬州去了。”
秦故心头一滞。
阮玉往舷梯走去,他连忙快走几步,拉住他的手臂:“……不能不回扬州么?”
阮玉回头看他,江风猎猎,吹起秦故的衣摆,十八九岁的少年乾君眉头微蹙,黑亮的眼睛直直望过来,那样真诚动人,那样英气逼人。
阮玉望着他,恨不得能把他此刻的模样刻下来,留着在未来没有他的日子里偷偷摸摸怀念。
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阮玉心中叹息,勉强道:“不回扬州,我还能去哪里?”
他轻轻将手抽了回来:“我下船去,就不同你一道了,这次的酬劳,烦请送到万宝楼。”
说完,抬步就顺着舷梯往下走,秦故立刻又要伸手去拦,阮玉却又停下来,回头看他。
秦故眼中微亮,期待地望着他。
阮玉微微一笑:“我来京城一年多,你是我碰到的最正直、善良、宽厚的人,多谢你照拂我、救我,让我挣到钱还债。”
秦故的嘴角一点一点拉平了。
阮玉顿了顿,接着说:“祝你前程似锦,佳人相伴,长命百岁。”
秦故袖中的拳头握紧了,双眼瞪着他,瞪得通红,仿佛他说了什么气死他的话似的。
阮玉很想抚平他紧紧皱着的眉头,告诉这个幼稚又善良的贵公子,不必为此生气,你还会碰到许许多多更好的人。
可他最后只是轻轻笑了笑,低声道:“江湖有缘,后会无期。”
话毕,再不回头,转身走入了码头汹涌的人潮中。
秦故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瞪得眼睛都酸了,似乎有热乎乎的水从眼睛里流下来,又被江风吹凉,他顾不上想那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水,满脑子只想——不可以。
不可以后会无期。
泉生不敢看他的表情,只在身后拦住想上前的苏小姐。
“表小姐,您稍待,让爷缓一缓。”
苏小姐皱着眉:“阮公子一个人这是去哪儿?行李也不带。”
秦故身子忽而一震。
“泉生。”他道,“阮玉的行李没拿,是不是?”
泉生想说,阮公子本来就没有行李,那一大箱衣裳是您自作主张买的,其他金银细软他都带在身上呢。
但他这会儿哪敢拂秦故的虎须,忙道:“哎呀,是的,阮公子那一箱衣裳都没拿呢。”
秦故整了整表情,回头向苏小姐一揖:“表姐,恐怕不能同你一道上京了,我叫两个侍从护着你,我还有些事没同阮玉了结。”
说完,也不等苏小姐开口,留下两名侍从照看他的那些行李箱笼,带上其他人轻装简从就下了船去追阮玉。
阮玉下船不多久,就先去布店,换回了一身灰扑扑的粗麻布衣打扮,还用头巾把脸也包严实,秦故远远看着,哼了一声:“给他买那么些好看的衣裳都不穿,就爱穿成这样。”
泉生在旁道:“阮公子一个坤君,独自在外行走,打扮得光鲜亮丽恐引来坏人,想必他在这事儿上吃过亏,这才宁愿扮丑。”
秦故一下子又心疼了,闭上了嘴。
他默默跟在阮玉后头,看他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进去要了一碗素面,权当晚饭。
秦故又生气:“挣了那么多钱,怎么还是那么小气,连个鸡蛋都不舍得加?”
他把泉生叫过来一番耳语,泉生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埋头吃面的阮玉被老板敲了敲桌子。
“年轻人,我这一锅鸡蛋还有最后两个,已经冷了,卖也卖不掉,送你吃,你要不要?”
阮玉愣住了。
剩了鸡蛋再热一热就好了,老板居然自己不吃,送给他吃?天底下有这种好事?
他有些警惕,摆摆手:“多谢,不必了。”
老板却硬是把两个鸡蛋盖在了他碗里:“吃罢,吃罢。”
阮玉拒绝不得,那两个鸡蛋油亮喷香,实在诱人,他咽了咽口水,最终还是警惕地把鸡蛋吃了下去。
远处酒楼上的秦故这才哼了一声,自个儿也吃起了晚饭。
吃完饭,阮玉回到码头,找了条不甚起眼的商船,付了钱,买到船的最底舱一个角落里的床铺,安安心心躺在铺上,闭眼休息。
这条船在这处渡口正好下了不少人,底舱几乎空了,只堆满了货物,阮玉十分安心,很快就呼吸平稳,睡熟过去。
秦故撩开这间底舱的帘帐,江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舱房中的干草窸窣作响,他走近来,越过一处堆满的货物,就看见了干草堆上缩紧了身子的阮玉。
上午跟自己在一块儿时,他还是个漂亮精致的白玉娃娃,这会儿任他自己折腾,就折腾成了破破烂烂的小乞丐。
秦故在干草床铺旁坐下,望着他熟睡的脸蛋儿,又生气,又有点儿心疼,指尖戳了戳那白嫩的脸蛋儿:“成日嚷嚷着不要跟我在一起,结果放你走了,你就过这样的日子?”
又一阵冰凉的江风从窗户吹进来,睡梦中的阮玉瑟缩了一下,把自己蜷得更紧。
可怜巴巴的,像娇养的小猫从家里走丢了,只能沦落到脏兮兮的草堆里过夜似的。
秦故心头一软,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身上,而后自己也上床去,躺在当风口,拿身子给他挡风。
阮玉灰扑扑的粗麻头巾散开了,露出一张白皙可爱的脸蛋儿。
秦故伸手将他的发丝拢到耳后,嘴上仍在不满:“我买的衣裳多好看,非要穿这些破布。”
睡梦中的阮玉听不见他的抱怨,只循着热源,往他怀里凑了凑,脸蛋儿贴在了他的胸口。
秦故心口又软得化了,嘴角不由上扬,将他抱在怀中。
阮玉十分顺利回到了京中。
这一路上, 他碰到的好人简直比过去一年碰到的都要多,只要下船去吃饭,必定会碰上好心老板主动送他鸡蛋和肉吃, 而在船上,只睡了一晚干草铺, 第二日船老大就告诉他,楼上舱房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可以去楼上找空房间歇息。
阮玉自个儿都忍不住犯嘀咕,难道他否极泰来, 突然行了大运?
回到京城自家小院里, 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烧了一锅水好好把自己从头到脚刷洗一遍,而后又将衣裳洗了晾在院中。
石榴红的衣裳和桃粉的裙子在风中摇曳, 他支着下巴看着这身漂亮衣裳,轻轻叹了一口气。
以后大概没有机会再穿这身衣裳了。
不知道送他这身漂亮衣裳的人,这会儿在做什么呢?这一次他真没有再追上来, 是同那位苏小姐相处甚欢么?
——秦故这会儿正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
阮老板对嫂嫂和侄儿的安全颇为上心,给他们置办的这处小院,四周都是低矮民居, 叫人没法从高处窥视这处院子, 秦故找了老半天, 才在隔壁巷子中找到这棵大树, 爬上去能勉强看见阮玉在院中做什么。
泉生在树底下叫他:“爷、爷, 咱们该回去了,今日表小姐登门拜访,夫人催了好几回,叫您赶紧回家。”
秦故不耐烦道:“早着呢, 等到吃午饭我再回去。”
“哎哟,您今天清早回府时没听夫人说么,世子夫人这预产期都等了大半个月了,孩子还不见出来,全府上下都急得不得了,世子爷这会儿憋着火呢,您还不着家,小心他揍您!”
秦故不做声,眼睛还盯着远处院中的阮玉,阮玉刚刚洗刷用完了水缸里的水,这会儿正在院中的水井旁挑水呢。
泉生又道:“爷、爷,您听见了没?快下来罢!”
“知道了知道了。”秦故十分不乐意,磨磨蹭蹭从树上跳了下来。
回到侯府,正赶上午饭,他父亲靖远侯前几日刚刚领命出去巡查驻军,这会儿不在家中——寻常这些活儿陛下都是批给靖远侯世子秦般,但念在世子夫人已在预产期,孩子随时可能降生,就没让他亲自跑一趟。
秦故进花厅时,母亲苏如是正坐在主位同苏小姐说话,见他进屋,就招招手:“过来。今早都没仔细看你,这出去一个月,好像比秋猎后捂白了点儿。”
秦故先向他和苏小姐行礼,而后才走过去,下人连忙给他摆了凳子坐在苏如是手边。
苏如是瞥着他,伸手给他轻轻掸去衣摆上蹭的些许树皮:“又去哪儿爬树翻鸟窝了?”
秦故:“爬了树,但没翻鸟窝。”
苏小姐在旁笑着说:“阿故,你都十九岁了,可不能再像个孩子似的爬树了。”
苏如是无奈摇摇头:“平日里随你怎么玩儿,如今全府上下都在等着你嫂嫂的孩子出生,这是府上这一辈第一个孩子,你二哥的长子,你也上点儿心,别再成天往外跑。”
秦故的大哥秦舒出嫁也有好几年,但至今仍未怀孕,所以赵新这一胎,是侯府下一辈实实在在的第一个孩子,家里人都颇为看重。
秦故点点头:“我这阵子就在京中,哪儿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