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静地与云星起对视,云星起突然感到一种熟悉的窒息感。
他不想再回长安,接着做奉旨作画的宫廷画师,长安不属于他,他不属于长安,他想在山林草野间游荡,去欣赏更多山川河流、城镇街市。
他想和师父一样,有一个固定归处,时时在天下逍遥。
“为什么?”脑子比嘴快,云星起脱口而出。
问出来后,他顿时心下后悔,可王爷一说跟他走,他下意识忍不住要反抗。
他不再是十六岁初下山的少年,不小心摔在陌生人怀中,为了赔礼道歉,无知无觉跟随人去往长安,一待三年之久。
人们常说,能在天子脚下拥有一席之地,才是不负此生。
可是人人艳羡的功名利禄,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副沉重枷锁。
即使他逃出长安,抛下一切,不过是变成刚下翠山时的他。
他本打算去游历天下,去见识世间各类美景,而不是被困于一隅。
长安很好,只是不适合他。
此番重回长安,尤其是在被王爷抓回去的前提下,怕是一去不复返。
或许将一辈子作为侯观容,到最后连自己都忘记自己本名叫什么。
困于四方城中,为王室奉旨作画,直到才华枯竭,被抛弃,被顶替。
他感恩王爷对他的栽培,知道如果没有王爷,他无法仅凭一幅画名动京城,名号天下知。
可那名号不是他,是王爷精心伪造的“侯观容”。
周珣没有因为他的一句“为什么”生气,恰恰相反,他反而唇角一弯,眼中闪过一抹玩味的光。
他负手而立,说道:“你问本王为什么,本王倒想问问你为什么要逃,你以为长安盛名之下不用承担任何代价吗?”
他的话让云星起的心悬了起来。
目光扫过云星起表情,他语气放缓:“你在绘画方面很有天赋,算是个天才,可天下最不缺天才,特别是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你应该清楚,没有本王一手提携,你的画甚至连送到御前的机会都没有。”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说你向往山野自由,本王亲手签发文牒给你,你去过了,看过了,如今该回到本王身边了。”
给予文牒,是他被酒意裹挟,一时心软的暂且安抚,后面遗留的令牌才是重头戏。
他本以为云星起会登门送还,就此留在王府后院。
谁知道少年会带着令牌和文牒一起远走高飞,跑了也没事,他手上有令牌,会时刻谨记是谁让他得以自由。
王爷的话,一句一句锤在云星起心上,锤得他抬不起头。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那份他引以为傲的天赋,在滔天权势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云星起深吸一口气,他现下不觉得热,觉得冷,内衫汗湿后紧贴脊背,冰冷黏腻。
抬头直视王爷深不可测的眼眸,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试图辩解:“王爷,我不是‘侯观容’,我是云星起。”
“云星起吗......”周珣咀嚼他的名字,终于明白为什么下了全国追捕令后找不到人,原来是他忘记对方真名了。
他笑意渐收,抬手摩挲手指上的玉扳指,说:“云星起,你可以不去,本王最近打听到你师门中人丹青造诣俱是不凡,你说,本王从中选哪一个与本王同去呢?”
恍若一声巨响在云星起脑中炸开,他不可思议抬头看向王爷。
周珣停止动作,冷冽目光直指对面少年,“或许,本王应该选你师父,毕竟,一开始本王要找的人就是他。”
瞬间,什么辩解、反抗,对于自由的渴望,云星起全无所谓了。
他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怔愣地看着王爷,说不出一句话。
王爷拿捏住了他的命脉,他的软肋。
浮云遮住日光,屋内变得昏暗,空气凝滞,身上华服沉重,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他自清晨醒来,什么没喝什么没吃,喉咙干涸,胃部干瘪。
喉结艰涩地滚动一瞬,他膝盖一软,“咚”一声跪倒在地。
不是坐久了腿麻,或是再见王爷慌张,是他有意为之。
所幸地板铺有厚毯,跪下膝盖不痛,他痛的是另一个地方。
双手在额前交叠,抵住额头,趴伏在地,他说:“微臣......遵旨。”
声音遥远陌生得不像是他发出的。
“何必如此客气, 侯画师,之前说过,你在本王面前不用自称‘微臣’。”
见他服软, 周珣脸上冰霜顷刻融化, 重归往日温和, 甚至亲自上前去弯腰扶起云星起。
随他靠近,袖中呛人檀木熏香不容拒绝地入侵云星起鼻腔。
难闻得要命。
甜腻、腐朽,他一靠近,云星起几乎要屏住呼吸。
被王爷的手拉起后, 云星起不敢与对面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对视,嘴上恭恭敬敬回道:“多谢王爷。”
周珣心情好上不少, 说:“下午, 和本王一起去泰山。”
“泰山?”云星起惊讶地抬头直视王爷,不是回长安吗?
王爷嘴角略带笑意,一双狭长眼眸中唯有沉寂,像一池深潭。
和其他所有目前云星起没有去过的地方一样,泰山于他,只存在于书本与说书人口中。
“怎么, ”王爷看他惊讶得眼睛瞪溜圆, 问道,“不想去?”
云星起缓缓恢复平静, 默然地摇了摇头, “不敢。”
他不违抗的姿态取悦了周珣, 嘴角笑意愈发浓了, “那侯画师你先休息,正午过后出发。”
进入垂野镇已耽误了些许时间,必须得抓紧时间快些出发了。
泰山路途遥远, 王爷车队准备充分,护卫、粮草、储备马匹与工具,一长列瞧着蔚为壮观。
去往泰山不比江湖抓人轻快,行李装备自是比后者多。
云星起是被王爷绑来的,压根没有行李。
他被侍从喊到行宫门前,两手空空看着仆役们一箱一箱搬运行李,十余名身披锁子甲的侍卫已跨上马匹,列队整齐。
队伍正中,停着一辆独属于翎王的华贵马车。
云星起站在门口台阶上视线远远一扫,他不可能会和王爷同坐一舆。
走下台阶,云星起四处张望,怎么没人和他说他要骑哪匹马?
侍卫、仆役俱是生面孔,他没一个认识的。绕着队伍走了一圈,大家各忙各的,没一个注意到他。
他顿时有点想逃,又有点害怕,逃了,万一把师父抓去怎么办?
此时,他看见一位稍微熟悉一点的人——虞统领。
虞瑛站在队列前方,手拿一幅地图正在思索待会行进路线。
他与虞统领不太熟,架不住实在不认识其他人,壮着胆子上前去询问:“虞统领,你知道我骑的马在哪吗?没人和我说。”
虞统领平静无波的视线从地图移到他身上,说:“侯画师,王爷有令,您是与王爷同乘马车。”
云星起后脖颈一凉,僵硬地扭去看马车。
坐马车他没意见,和王爷同乘马车,他有意见,且意见很大。
他不想和王爷一起坐马车。
王爷的车舆选用上等硬木打造,木质坚韧,黑漆描金,日光下流光溢彩,车厢四角有鎏金包角,其上纹路古朴,窗棂上镶嵌有和田玉壁。
车帘不同于一般马车,用得是上好丝绸,恰有微风拂过,同色丝线绣出的彩云纹样时隐时现。
云星起看不见车内场景,听虞统领这么一说,半天不想动。
中秋已过,暑气未消,白日炙热不减,阳光打在他身上,只觉喉中干渴,半步不想上前去。
虞瑛检查了一遍路线,确认无误后,将地图塞进一边马匹鞍袋中,回头一看,云星起仍站在原地,不由奇怪:“侯画师?别让王爷等着急了。”
云星起擦了一把额上汗水,没看他,点点头,一步一拖沓认命似的走到马车前。
车夫见他来了,伸手要扶,云星起紧张得没看见,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一掀开车帘,与王爷衣袖中如出一辙的檀木熏香劈头盖脸袭来,浓郁得如同实质。
车内铺有厚厚软垫,固定有一小巧桌案,王爷坐在一侧,对他温和一笑:“侯画师来了,坐。”伸手示意云星起坐在另一侧。
云星起在车门处拱手行礼,钻入车内,坐在王爷示意他坐的位置稍远处。
两人相对无言,周珣一下一下缓慢摩挲手指上的玉扳指,云星起僵硬坐着,脑中想着不知路途究竟会有多久,到时该如何度过。
车轮不一会滚动起来,车厢随之微微摇晃。
王爷目光不受控落在云星起侧脸上,几个月在江湖奔波,云星起肤色不见黑了多少,反而增添了几分干练。
他说:“坐那么远干嘛,靠过来一点。”
马车一动,云星起喉头一阵阵发紧,头昏脑胀,眼前景物一会远一会近的。
有一句话远远传来打破沉默,他知道是王爷在和他说话,让他靠近一点。
他不敢忤逆王爷,下意识遵从,身体迟钝地慢慢挪去,靠在桌案上。
越靠近,那股呛人檀木熏香愈发浓烈。
云星起感到口中不受控制泛起酸水,坏了,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和醉酒后想吐的状态差不多。
他活到而今,鲜少坐马车,大部分情况下是骑马。
难道是晕马车?
他反思,从前住在王府后院,不是几次坐马车往返于宫门,那时为何没发现?
道路颠簸,一个上下起伏,云星起头晕得更厉害了。
是不是往返于宫门的石板路过于平坦,所以他不晕?也可能是在长安坐的马车没有眼下封闭和呛人。
王爷注意到云星起脸色愈加难看,嘴唇失了血色,白得吓人,伸手过去想一探额头温度,关切道:“不舒服?”
他不认为云星起和他同处一室会怕成这样。
戴有玉扳指的手近在咫尺,云星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直接推开,理智告诉他要忍耐,顾忌对方身份。
一缕浓香再度袭来,云星起绷不住了,他要吐了。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猛地推开王爷手臂,顾不上对方身份,顾不上看对方此刻是什么表情,捂住嘴直往车外冲。
车窗固定,他看出来不好打开,万一吐在车身上不好。
车外新鲜空气迎面而来,云星起好受不少,但人要吐是憋不住的,狼狈地歪在车边,对着车外吐得一塌糊涂。
周围响起一片侍卫们压抑的惊呼,周珣被他毫无预兆推开,眼中笑意顷刻间冷淡下去,当他看见云星起伏在车前隔着一片帘子吐得稀里哗啦,肩胛骨因剧烈呕吐而颤抖,升腾怒气消解了大半。
好半晌,云星起缓过劲来,用袖口胡乱擦擦嘴,慢吞吞缩回车内。
他眼眶红得厉害,像刚哭过一样,眼底蓄满水光,湿漉漉的,既茫然又委屈地看着周珣,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周珣剩下的那点怒气,鬼使神差般烟消云散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方干净手帕递过去,“没事吧?”
云星起没接,扯着衣摆,擦了擦眼角。
不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导致,中午他是和王爷一起吃的,王爷没事,他有事,应是晕车了。
吐出来胃部舒服不少,但再坐在马车内,云星起指不定要吐第二回 。
他恭恭敬敬跪坐在车内地毯上,深深叩首请罪:“王爷,微.....我罪该万死,竟在王爷面前失仪,惊扰了王爷,实乃大不敬。”
看他态度毕恭毕敬,周珣站起身,上前来安抚:“侯画师,没事,是本王身边侍从考虑不周。”
云星起趁热打铁:“感激王爷仁厚,恳请王爷放我出去随行骑马,恐再度惊扰王爷。”
他想出去,王爷眉头一皱,却见云星起悄悄抬头打量他,心下叹气。
车队短暂休整,云星起被允许换乘一匹马,跟随在王爷车舆一侧。
秋风舒爽,一扫肺内淤积浊气,云星起感觉自己好似重新活了过来。
恢复正常后,他有了力气四下打量,一眼扫到前方身形笔挺、面容冷峻的虞统领身上。
不由想起不久前王忧在船上含糊其辞和他说的话。
心中升起一丝好奇,不知虞统领为何会喜欢上好友,甚至能吓得人一路从长安跑到翠山来找他。
可惜与虞统领不熟,要不现下见了人,他直接上去问了。
他视线多停留了一瞬,没想到虞瑛感知敏锐,立即察觉,凛冽目光隔着数人直朝他而来,云星起急忙垂眸遮掩。
此后半月,车队一路疾行,终于在预定日期前几日,赶到泰山山脚下。
昔日人们口中巍峨壮观的泰山,真实地耸立于云星起眼前,无半分虚假。
山道上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身穿甲胄的禁军面甲覆面,屹立于山道两侧,手中长戟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金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张牙舞爪的龙纹彰显皇室威严。
此刻泰山没有清幽空灵的自然风光,有的是当朝王室权力一览无遗的展示。
车队在山脚停下,周珣下了马车,云星起跟随侍卫们一起下了马。
远远的,有一队人马抬一架竹编轿子前来,王爷上了轿子,由四人稳稳当当抬上山,云星起混在侍卫中间,一步一步攀爬石阶。
泰山石阶比之翠山又陡又险,侍卫们各个身体比云星起强健,他艰难抬头,头顶白晃晃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快爬不动了。
眼瞅着要落在大部队后面,他低头盯着脚下石阶,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不干脆跑了吧。
哪知想法才起,一只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云星起抬头一看,是押在队尾的虞统领。虞瑛表情如常,说:“侯画师,别掉队。”
他无奈一笑,好了,跑不了了。
云星起被虞瑛半拖半拽, 一路给拉到了半山腰。
半山腰处有一片建筑群,依山而建,巧夺天工, 主殿以名贵木材建造而成, 巧妙镶嵌在一处天然崖壁之中, 背靠大山,俯瞰云海。
殿前有一个巨大平台,地面铺有方砖,边缘设有护栏, 凭栏远眺,群山俱在脚下。
云星起没力气欣赏, 他累得双手扶膝气喘吁吁站在一众侍卫身后。
队伍最前方的周珣下了轿, 环视一圈,没找见人,问道:“侯画师何在?”
音量不大,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众侍卫自动自发让出一条路来。
云星起刚缓过一口气来,下意识抬手擦汗的动作瞬间僵住。
怎么了, 怎么大家都在看他?
视线穿过在日光下泛起粼粼白光的锁子甲, 与尽头笑意温和的王爷对视上。
云星起心底咯噔一下,完了。
尴尬地左右看看, 一旁虞瑛手扶剑柄, 目不斜视, 他匆匆放下擦汗的手, 快步走到王爷面前,拱手行礼道:“王爷,我在。”
周珣一路注视他跑来, 眼中沉寂,看不出情绪。待他及至跟前,方才负手垂眸:“待会你与本王一起去见陛下。”
陛下,谁?
他好久没听过这个敬称,在心中仔细对了对,应该是皇帝。
待会他要和王爷一起去见皇帝?
恍若一座铜钟在云星起耳边被敲响,惊得有些精疲力尽的他强提起精气神来应对。
虽然外界传他是皇帝座下天下门生,实际上,皇帝日理万机,根本没多少闲时教导他。
所谓“师徒”之情,最多是当年宫宴过后,频繁召他几次进宫,指导过几句,私底下夸赞过几声。
夸赞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分不太清,不过皇帝应是赏识他的。
虽然他不知皇帝为何会赏识他一个宫廷画师,他又不在朝堂上当官,不用每月定时定点去上朝。
既然赏识他,他就安心做一个臣子。
比起师徒,他们的关系更像是纯粹的君臣,且彼此不熟。
当时,长安城内纸醉金迷之事太多,迷得他醉生梦死,没空多想。
后来出了长安,一个人待在树下看云看月的时间长了,看得整个人是云淡风轻,反而思索出点别的意思来。
他一个奉旨作画的宫廷画师,虽有一个士族身份,冠上一个“天子门生”的称号,或许是皇帝为了给他打响名号,以用来招揽天下英才。
和史书中“千金买马骨”的典故差不多。
他是花千金被买的“马骨”,对此,他是无所谓。
只是在思索清楚后,再去见皇帝要提起万分精神,他实在是有点累。
平台周围守卫森严,周珣对虞瑛交代几句,挥退了侍卫,与云星起一前一后,由太监领着,走去见皇帝。
主殿富丽堂皇,云星起远远看了一眼,不一会转入一旁侧殿,穿过重重回廊,三人停在一处房间门口。
门口侍卫着装明显与外面禁军不同,银色甲胄在室内亦是熠熠生辉,衬底布料是明黄绸缎,上绣有龙纹。
太监推开门扉,拉长尖细嗓音通报道:“翎王到——!”
门无声而开,太监退到门框旁侧位置,对王爷深深躬下身,伸出一只手,说:“翎王请。”
周珣率先跨过门槛,云星起紧随其后。
“皇兄,”周珣拱手作揖,“臣弟带侯画师来了。”
一抹明黄身影在眼前闪过,云星起没来得及看清,没有丝毫犹豫,双膝咚地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实实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手掌贴在冰冷地面上,额头贴在手背上,面上大气不敢出,心里直念叨宫廷礼仪名堂多。
“都起来吧。”
一个声音从云星起头顶传来,自带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
云星起眼角余光瞥见侧前方王爷直起身,他才站起,立在其身后一步远处。
皇帝坐在一张宽大桌案之后,身着一袭明黄常服,五官与周珣有三四分相似,面容要沧桑年长不少,眼神精明干练。
眉宇间有一道疤痕,横贯眉尾,斜入鬓角,离眼角极近,几乎擦着眼睑而过,可窥见几分当年他亲临沙漠边疆的凶险。
与之相反的,是他身上沉静稳重的书卷气。
周瑄目光落在站起后躲在翎王身后低着头的少年身上,对于所谓“侯观容”,他多少知晓一些内情。
比如,侯观容的人生经历、出身身份,皆出自周珣之手,是一场服务于他需求的包装。
对此,他不在乎。
人是假的没事,画是真的就行。
他贵为九五之尊,假的他说是真的,不便是真的了?
他没戳穿且看重对方,主要是侯观容的画,笔法、气韵,像极了他记忆中的一位故人。
那时,他尚住在宫中,是一位不受宠的皇子。
每日往返于寝宫与上书房,日子过得枯燥乏味,只待时日一到,被父皇封去某个一辈子回不来的边疆地区,自生自灭。
他没什么特别喜好,唯独喜欢躲在寝宫后面不远的一处废弃园林中看书。
好在父皇虽说忽视他,藏书阁中的书是任由皇子们借阅的。他靠着这些书,从字里行间一窥宫外山水,以解心口之渴。
他时时会觉得渴,却不知自己到底在渴求什么。
按本朝规矩,皇子公主三岁之后皆与生母分开由专人抚育,以防外戚势大,六岁之前住在划定后宫区域中,生母自行定期前去探望。
他生母出身卑微,别说帮助,连六岁之前的探望都少,后来,他搬出后宫,对生母印象几近稀薄。
他不怪她,只盼自己能寻求到一个出路。
冬日渐过,风犹凌冽,他蹲坐在枯黄大片尚未冒出新芽的草地上,依靠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大石头上,看着一本关于本朝现有江山的游记。
或许长大后,他会有能力去亲身体会。
一阵强风袭来,周瑄眼疾手快压住手中书页,防止书被吹走。
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口中干渴,伸手去拿放在石头下的水袋。
水润入喉间,风再度来袭,他慌里慌张去压书,却慢了一步,书瞬间被吹走,在草地上翻滚。
他想站起来去追,哪料到蹲坐久了腿麻,刚想迈出一步,两条腿不听使唤,顷刻间软倒在地,直挺挺跪在地上。
他下意识喊了一声,后面不知该喊些什么,因为他知道喊了没用,出于一点小心思,他是偷偷来此,没带任何侍从。
可如果他还不了藏书阁的书,铁定要被责罚。
他不比受器重的兄弟们,身为皇子太过苛刻的刑罚是没有,罚俸是免不了。
他寝宫用度本就短缺,春寒料峭,再缺衣少食一些,他不知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他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书一路向着冷冽湖水滚去,心跟随书本一块沉入水底。
突然,有人从湖泊对岸枯草丛掩映的假山间钻出,不由分说跳入湖水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那人水性极好,没一会从水中浮出,手中高高举起他的书。
林壑清涉水走上岸,他看着比周瑄大不了几岁,一袭圆领青袍,另一只手拿着跳下水后掉落的黑幞头。
水珠顺衣角与湿透的黑发滴落,他丝毫不在意,随意甩了甩头,把黑幞头扔在地上,空出手抓了一把刘海,露出一张清秀青涩的脸。
周瑄跪坐在地上,呆愣地仰头看着他,有几滴水落在他的脸上、眼睑上,不受控制地闭了闭眼。
他小小的胸膛里,那颗习惯了冰冷与忽视的心,第一次被轻轻撞击了一下。
“你的书吗?”林壑清把书递过去。
“是、是的,”周瑄连忙双手接过,紧紧地抱在怀中,“谢谢你。”
“你是......”林壑清上下打量他一眼,身上一袭料子不凡的锦袍,不会是一位皇子吧。
“我是当朝七皇子,”周瑄及时说明,他抱着书,踌躇了一会,“谢谢你帮我捡书,可惜我没什么能赏你的。”
林壑清一听果真是一位皇子,有些随意的面孔,一下像是想起什么,急急拱手作揖道:“小人林壑清参见七皇子殿下。”
一看他行礼,周瑄一愣,随即道:“不用不用,是你帮了我。”
林壑清没有立刻起身,抬起头,脸上挂着无奈的笑,水珠顺着他眉眼滑落。
“殿下,宫里的礼仪规矩,见了您,我还是得来一套的。”
周瑄没法了:“那你起来吧,不用太拘谨,反正周围只有我们两个。”
“谢殿下。”林壑清直起身,擦去脸上水渍,拧起渗透衣袍的水。
周瑄踌躇一会,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是因为他的皇子身份吗?可看他之前好像不知道他是皇子。
林壑清看他一眼,接着拧水,“恰好路过,看见你的书被风吹走。”
他咽下后半句话,看见他跪在地上,眼眶泛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他心软,看不得人哭,尤其看不得小孩受委屈哭。
放下手中拧得半干的衣袍,他接着说道:“顺手帮你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