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忆阑淡淡瞥他一眼,道:“刚才不还要死要活的,现在倒是精气神一起上来了。吃完早点上路,要死再耍花招,我杀了你。”
风袖耳朵一动,听他说起“上路”两字,立刻想到了上西天之路,顿时眼也不眨了气也不喘了,生怕他一言不合就拔剑出来抹了自己的脖子。强权当头不得不低头,风袖缩了脚,坐直身体,跟私塾里等着先生上课的学生一样。
荆忆阑往自己杯子里倒了杯茶,这酒楼的杯盘刷洗得很干净,并未让他觉得反感。他端着一杯茶,慢慢地喝,那架势更像是在品一杯美酒。
风袖见着他这不动如山的模样,生怕他会跟庙里那些高僧一样就此坐化。同时他心里也在想,要出什么事才能让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冰冰剑客露出点不一样的表情来。他想来想去,发现好像也就那天自己摸的那一手让他失控了,之后就再也没那样过了。
他一时生了兴致,便从那正襟危坐的状态里挣脱出来,绕到冷冰冰剑客面前,对他道:“大侠,大侠?”
荆忆阑瞥他一眼,虽然在昨天夜里他已将这人丢到了河里头任他自己洗刷过一遍,可他现在见着这人,还是从心底里觉得肮脏。
风袖努力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他知道自己这张脸是一张大杀器,这人定然会不舍得打下去。他说:“大侠,跟你跑了一天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荆忆阑抓着剑柄,将他怼得离开一些,一副不想理会他的姿态。
风袖见他一言不发,便又自他身后饶了一圈,绕到他右边,道:“我看你浑身冷冰冰的,脸也冷冰冰的,不如我就叫你冷冰冰大侠吧。冷冰冰大侠,冷冰冰大侠……”
荆忆阑不喜被人烦,眉头一皱。
风袖怕他真的发火,便赶紧又窜到他背后去。
“荆忆阑。”荆忆阑放下茶杯,开了尊口。
风袖得了这名号,仔细思索,也总算是在脑海里搜罗出这么一号人物来。他虽然被拘在南风馆里很少出来,但来往的嫖客们总会对他说一些外头的事。
荆忆阑,这名字倒是挺气派的。风袖心里想着,面上却装作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大声嚷嚷起来:“天哪,你就是荆忆阑大侠啊,太厉害了,我可总算见着真人了。”
他们就坐在大堂里,没入雅间,他嚷了这么一声,顿时整个大堂都听见了。
荆忆阑白他一眼,低喝一声,让他坐下。
风袖刚落座,便听见左后方有人嗤了一声。
他扭过头去,看到一个疤脸男人坐在四方桌上,左右各坐着一个人。疤脸男人笑完,用比风袖方才还要大的声音道:“笑死人了,穿身白衣就敢自称自己是荆忆阑,那老子还是大魔头仇寄寒呢。”
风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瞅着这疤脸男人眨也不眨,笑意从眼底浮现出来,又被他藏了下去。他扭过头,看见荆忆阑依然面不改色地坐在那里喝酒,好似不关他的事一样。
风袖看向那疤脸男人,对他道:“大叔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荆忆阑还有假的不成。依我看哪,冷冰冰大侠这么厉害,怎么可能去伪装呢?”
那疤脸男还没说话,另一桌便又有人参与了:“荆大侠就算要出现,也应该在盛京那种大城里出现,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小地方呢?”
“是啊,看他毛都没长齐的样子,一副小白脸的模样,怕不是做了大侠梦,想一飞冲天吧。”
“可别说,要是荆忆阑真的在这,怕是我们都得跑咯。哪个兄弟手上没犯过点事的,他们那些大侠,会容忍得了我们这些下九流的?”
大堂里的人议论纷纷,荆忆阑却像是聋了一样,风轻云淡地继续喝茶。
风袖见他不受挑拨,便干脆对着那几桌人挑衅起来:“你们说这么多,可我看哪,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荆忆阑伸出手,正准备将风袖拉着坐下,哪想他还没够到人,那头的人便飞出一根竹筷,对着风袖射了过来。
荆忆阑眼一眯,手一动,便将风袖按到桌上,他剑都没拔,用那剑鞘挡了一下,原本冲着他们而来的竹筷拐了个弯,竟直接冲着那出手的疤脸男飞了过去。
“啊!”疤脸男躲避不及,被那筷子划伤了脸,登时便惨叫起来。
与他同桌的两人见同伙被打伤,都站了起来,喝道:“竟敢伤我兄弟,给我上!”
他这一声令下,那边五六个男人便同时起身,一起朝荆忆阑攻了过来。
风袖见状,像条泥鳅一样从桌子上滑下来,猫着腰跑了。
只有那小二端着菜,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这些江湖客,求爷爷告奶奶似地道:“大爷们别打了,别打了,小店的桌子啊……”
风袖这一走,便不知到了何处。
等荆忆阑解决掉那些人再回头来找时,才发现不对。
他冲出去,发现自己拴在客栈后头的雪月已经不见了踪影。
风袖从荆忆阑手里逃开,别提有多开心了。他攥着从靠小二找的拿点钱换来的肉包子,一边咬一边走,他还正准备找个马车夫把自己送走呢,结果刚出巷子,便看见那冷冰冰剑客跟尊门神似地杵在巷子出口处,一张脸黑沉沉的,跟要杀人似的。
他赶紧转身往后跑,没跑出几步便被荆忆阑抓住,给提到了外面。
第252章 风落笛声寒(五)
风袖赶紧将手里生的那半边包子三两口囫囵吞了,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荆忆阑脸上终于出现了冷冰冰、害羞之外的第三种表情,愤怒。
他抓着风袖,逼问道:“雪月呢?”
风袖喉结上下一动,将那包子吞进肚子里。他冲着荆忆阑道:“卖了。”
“屠宰场,马戏班子,随便吧,我怎么知道卖哪了,也许现在被吃了也不一定……”他话刚说了一半,便只觉得一阵劲风迎面袭来,啪地一下甩在他脸上。
他愣了愣,半晌才觉出痛觉来,半边脑袋嗡嗡地响,难受得紧。
他揉了揉被打的地方,感觉到它在自己手下慢慢肿了起来。
他平日里也是个兔子模样,在南风馆里骂人都只敢偷偷地骂,但许是他这一两日实在受罪受得太多了,也一直心惊胆战的没个结果,所以他便也硬气起来,对着荆忆阑道:“杀了就杀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荆忆阑提起他的领子,气得差点再给他来一下。
风袖仰起脸来,一副浑然不怕的模样。
荆忆阑一时气急,抓着他便往外走。
“给我找,找不到,你也别想活。”
风袖缩了缩脖子,终于有了些惧意。
不过他定然是不会告诉他自己把那马丢到哪里去了的,是以他在荆忆阑的勒令下,几乎跑遍了这整个城镇的屠宰场、马场、马戏班子,都没有找到那匹马。
日暮时分,荆忆阑终于放弃寻找,站在街口处,任由簌簌的冷风吹起他的衣服。
风袖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生怕这位爷真的一剑杀了自己。
荆忆阑怔立半晌,突然冷笑一声,对风袖道:“你把它放了。”
风袖只做不知,瞪大眼睛一副茫然样。
荆忆阑道:“若是马场,见着这么好的马定然会估个好价再脱手,若是马戏班子,那雪月应当还会在那里。若是屠宰场,就算杀了宰了,也一定会留下马嚼子和缰绳。”
风袖听他分析,只好呵呵地赔笑。
荆忆阑提起的心顿时放了下去,他说:“放了便放了,反正雪月通人性,会自己找上来的。跟我去马场。”
他说完,便也不管风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抓着他便往马场的方向拉扯过去。
风袖见他在酒楼里那么阔绰,以为他只是有钱的程度,现在看他一点都不带心疼地买了一匹新的马,只觉得在这有钱的前面还得再加一个“很”字。
这匹马是荆忆阑找遍了整个马场才找出来的,买的时候他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的,嫌弃得不行。
风袖不懂挑马,他就觉得这马膘肥体壮的,应该挺能跑。
而荆忆阑平日里见过的好马多了去了,对这种凡品实在提不起太大的兴趣。
风袖走出门的时候还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不过如此。”
得了,很有钱前面再加个“眼高于顶”。
荆忆阑买了马,还顺带买了一捆绳。风袖一开始还不知道这绳子是用来做什么的,直到荆忆阑将他双手绑住才明白过来。荆忆阑坐在马上,拽着绳索的那端,拖着风袖往前走。
之前好歹还能够坐在马上,现在连这仅有的厚待都没了。
风袖苦着一张脸,觉得自己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还在城中,自然不好纵马狂奔,但荆忆阑也特地让马走得快一些,拖着那小倌往前面不住地趔趄。他看那人小跑跟上,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
风袖被那绳子拴着,挣也挣不开,他感觉自己在马上那人眼里就跟条狗似的,给人溜的。
他方才囫囵吃了半个包子,肉味都没来得及细细品。他一边跑,一边仰头对他道:“冷冰冰大侠,咱们那菜还没吃完呢,要不回去包一下,在路上吃?”
荆忆阑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声道:“都被那一场架打完了,还有什么能吃的。”
风袖听到他们这么暴殄天物,难受死了。
荆忆阑才没空理会他是什么表情,拽着他继续走。
“大侠,天都快黑了,你怎么还往外头走啊,难道你又要睡野外?”风袖道。
“你别想再耍什么花招,我让你待哪就待哪,要是你再叽叽歪歪,我就割了你的舌头。”他出声威胁道。
风袖捂住自己的嘴,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结果他被马上那人一拽,又差点跌倒了。
他慌忙跟上,颇为不满地道:“别人喊你大侠,你怎么喊打喊杀的呀,难道现在的大侠都不劫富济贫,改杀人放火了?”
荆忆阑任他聒噪,自巍然不动。
风袖说了半天,把嘴都说干了也没见他回上一句。他瞅了瞅荆忆阑腰间的水囊,心想看他也不会给自己喝水,便也不自找麻烦,乖乖闭了嘴。
他一时安静下来,荆忆阑反倒觉得有些不正常了。他在那马上高高看他一眼,又像是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挪开了目光。
夜里自然是宿在野外。
荆忆阑将他扔在森林里,让他捡拾柴火。
风袖看他那模样,以为他要走,便准备偷溜。可谁想那冷冰冰剑客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他一动就朝他看了过来,那目光跟刀子似地,把他剐了个透心凉。
他算是怕了这位爷了,便也不敢再生出逃跑的心思,乖乖地捡柴。
荆忆阑见他安分下来,便往深处走去。
荆忆阑武功高强,捉一两只山鸡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循着水声找到河流,将捉到的两只鸡去毛洗净,又摘了一些能吃的野果子。
风袖捡好柴的时候,荆忆阑也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荆忆阑指示着他架好柴堆,等他忙活完,便拿出打火石来将干柴点燃。
风袖看到他脚边的两只山鸡尸体,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荆忆阑将洗净的野果塞进鸡腹中,从腰间拔出小刀来削干净两根柴火,串好山鸡之后,架在火堆上面烤。
风袖闻着那烤出的香味,也有点饿了。他生怕这尊大神不给他吃,忙腆着脸道:“大侠,这里头……有一只是我的吧?”
荆忆阑瞥他一眼,觉得他实在没骨气得很,为了这么点吃食便做出这番姿态。所以他故意道:“我一人要吃两只。”
风袖闻言,闷闷地哦了一声,站起身来便要往林子里走。
“那我再去找点吃的。”
荆忆阑嘴角轻勾,忍不住想笑,却又在风袖看过来前收敛了笑容。
“不必了,坐下吧。”
风袖听见他这句话,就跟听见什么无上妙曲似的,欢喜得很。
他束着手乖乖坐着等吃的模样倒是不讨人厌,荆忆阑看他一眼,这才发现这小倌实际上年纪也不大。
风袖发现他在看自己,朝他望过去。
荆忆阑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看着火堆上的山鸡。
虽然跟着这人跑了快两天,但风袖也实在不知道这人抓走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他见着这位大侠好像心情还挺好的样子,便大胆地问了一句:“大侠,你带我这是要去哪啊?”
荆忆阑捉手中的木棍将两只山鸡翻了个面,启唇吐出两个字:“盛京。”
果然如此。风袖暗道。
“什么样的人能请的动你这样的大侠?聂如咎?”他问。
荆忆阑拨了拨底下的灰烬,等到火重新烧得旺起来时,才回答道:“是。”
原来还在真是聂如咎。风袖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上一次见聂如咎的时候,还是五年前,后来他被冷羌戎送走,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咬了咬唇,松开,又追着问道:“那你上次杀我,也是聂如咎让你来的?”
荆忆阑道:“我自己来的。”
跟上次一样的回答,可风袖才不会信他的鬼话。
“又要抓我,又要杀我,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抢手了,难道有人买我的命?卖多少钱?”
荆忆阑这下答都懒得答了,他看着那山鸡差不多烤好了,便扯下一只鸡腿来,扔到风袖腿上。
风袖本来是盘坐着的,那鸡腿正掉在他衣服上。他见了吃的,也顾不得继续跟荆忆阑掰扯了,捉起来便直接往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