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逐颜,你脑子里只剩下这些玩意了么?”温斐骂了一声,他能感觉到浮苍明显降速了不少,他自己能感觉出,展逐颜自然也能看得到。
听到这句话,展逐颜便知道他信了。他不敢松气,亦不敢露出半点端倪,只是含笑且揶揄地说:“怎么,不愿献身?”
那头的温斐冷笑一声,道:“好啊,你想怎么做?”
展逐颜看着渐渐浮出地平线的边海,道:“我撞向你尾翼,你保护好自己就好。”
“好。”温斐坐正身体,在生死时速中摆正机身,朝向边海方向。
敌舰一齐发力,白色的炮弹带着燃烧的火尾,划破墨染的夜空,如淬毒的利箭般闪着寒光对着两人飞去。
与此同时,展逐颜将最后的燃油尽数注入推进器,催使融夜狠狠撞向了浮苍的尾端。
本已山穷水尽的浮苍因着这一次冲撞,又重新焕发出活力,朝着远方遁去。
因着惯性,融夜依然在向前前行,可比起浮苍而言,它的速度在渐渐减缓。两艘相连的船舰缓缓分离开来。
却有四根带链的铁爪从浮苍旁侧发射出来,粘在融夜机舱前端,将它一把拽住。
温斐带着嘲讽的声音也从播音器里传来:“展逐颜,你不会以为我真信了你的假话吧?想骗过我,下辈子吧。”
两枚炮弹落到融夜机身上,它们爆炸的瞬间,庞大的气流和冲击直接将大半机身撕裂,碎铁如落雨般四散崩裂。
“过来。”温斐打开机舱,竟干脆舍弃驾驶,翻身从舱门落到铁索上,在凛冽罡风中往融夜爬了过来。展逐颜自然不可能看着他以身涉险,几乎是在他出来的同时便从破烂的机舱里跑了出去,踩着铁索一路向他奔去。
展逐颜没想到温斐会反过来拖住他,就像温斐没想到时至今日自己仍会在意展逐颜的死活一样。他们在一根铁链上相互靠近,风呼啸,云怒嗥,火狂涌,可在他们中间喧嚣岑寂,炮火休止,只有彼此,才是对方眼中唯一的真实。
那两只手终于够到了一起,温斐拽着他,往浮苍退去。
展逐颜紧紧握着他的手,风拂动温斐的衣角发丝,汗淋漓洒落,划过两人相交的指腹。温斐已半只脚踏进舱门里,可一切也到此为止了。
浮苍虽能实现自动驾驶,可在燃油告罄全靠惯性支撑的情况下,即使有融夜的一推之力,依然没能快过那尾随而至的炮弹。
炮弹与舱身相击,猛烈的冲击掀开机身铁甲,钢铁破碎玻璃崩裂,浮苍彻底支离。直觉告诉温斐应该往后退,可他背后已是万丈高空,退无可退。
碎玻璃如尖刀般自温斐眼前割过,剧痛伴随着黑暗笼罩下来。染血的玻璃擦着他脸颊飞过,血沫四溅。
他听见展逐颜喊了声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凄然与惶恐。
可他已没力气去分辨了,他感觉自己似乎成了只断翅的鸟,在失重的冲击里,仰面朝地下坠去。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入狱的那一天,沉重铁门在他身后关闭,隔断了他所有光明。
那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
可这次却有些不一样了。有一只手紧紧拉着他,片刻都未曾松开。
他看见站在监狱过道中穿着囚衣的自己转过身去,回眸看向身后那人。他看到了金悦,那是自己黑暗岁月中唯一的依靠。然而,当天光与灯光映照出那人面目时,金悦的脸却又变成了展逐颜的模样,发如松涛眉如黛,眼里是万年不改的温柔。这次他没有转身离开,而是伸开双臂将他揽入怀中,对他说:“阿斐。”
那颗忐忑的、不安的、遍布伤痕的、畏怯又强大的心脏,终于缓缓落到了实处。
他本该杀伐果断,战胜一切,那是因为他知道很多时候只能靠自己,要么拼,要么死。
可现在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他可以不用绷得那么紧,可以卸下伪装弯下脊梁,偷得浮生半日闲。
“你还会弃我而去么?”他在海浪声中这样问。
“再也不会了。”展逐颜在万顷碧波中将他紧拥,捧着他的日与月,护着他的今生挚爱。
他将与他同生共死,再不分离。
第327章 银河上将追妻记(三十六)
哔啵声中,篝火燃起。
礁石群的石窟里。
火堆的热度扑面而来,将温斐半边脸映得通红。碎玻璃造成的伤口横亘在鼻梁和眼珠上,虽然已经停止了流血,看上去依然十分可怖。被海水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肌肤上,潮湿憋闷,他想要脱下,又畏惧春日的薄寒,不敢轻易动手。
他不是第一次尝试盲的感觉,只是骤然失明,到底还是有些不习惯。正呆坐着,展逐颜的手就伸了过来,那双手被篝火煨得暖热,贴着他的肌肤时热度便攀爬上来,自毛孔里窜进筋脉,温热了那早该冰冷的血。
“坐过来吧,墙边冷。”展逐颜微微用力,试图牵引着他靠近火堆。
温斐没动,而是抽出一只手把后腰处的短刀拿出来,塞到展逐颜手里:“帮我清理下吧,我自己不太方便。”
展逐颜接过刀,将刀刃拔出刀鞘,在火上炙烤。
这把刀见证了他们从相爱到分裂的多年纠葛,沾过温斐的血,沾过自己的血,现下一切尘埃落定,又再起风波,就像在它身上跃动的火光,无休无止。
展逐颜反复烤了两面刀身之后,便攥着那把刀,转向温斐的方向:“会有些疼。”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好听。
“我受得住。”温斐往他的方向凑了凑,抬高面庞,由着他弄。
没有麻药,没有针线,甚至没有一位合格的医生在旁指导,展逐颜就这样捧着他的脸,在温斐咬牙忍痛的情况下,沉默地为他清理好创口。
这伤是为他受的。
等最后一刀停下时,展逐颜始才有了些脱力的感觉,他扔了刀,抬手拭去温斐面上鲜血,手下血红如火,动作却轻柔如云。
“有布么?”温斐问。
“有。”展逐颜在身上摸索一阵,摸出个小盒子,从里头抽了条丝巾出来。他为这次重逢准备了许多礼物,这丝巾不过其中一样。所幸盒子封得紧,让它在海水中未曾受到牵连,只是他没想到温斐会因自己受伤,也没想过这礼物会用在这个用途。
“缠上吧,难看死了。”温斐说道。
“不难看的。”展逐颜将丝巾塞到他手里,嘱咐道:“我去附近找点止痛消炎的草药,勉强应付一下。等熬过外面那些追兵,我再给你找复原药水医治眼睛。”
“知道了。”温斐随口答道,许是失明的缘故,令他的反应比以往迟钝一些,看起来甚至有些乖巧。
展逐颜走出两步,又折返回去,将荼蘼用上衣下摆擦干净了,才倒转刀身将刀把送到温斐手里:“我去去就回,你注意安全。”
温斐已很久没受过这么事无巨细的的照料,登时觉得又新奇又好笑,还有一缕熨帖混在其中。“行了,去吧,难道还要在我周围用金箍棒画个圈不成?”他调侃道。
温斐这玩笑开得正是时候,展逐颜一时竟不知要怎么回答,便只好笑了一下,说:“就算我想当孙猴子,你应该也是不乐意做唐僧的,妖魔鬼怪在你面前讨不着好。”
温斐抖了抖扑簌簌的长睫,笑道:“知道了,滚吧。”运气比先前轻松愉悦了不少。
展逐颜再不拖延,迈步走了出去。
平时艾莱号能当战机用,能当随身空间用,还能当移动钱袋,这一下子失了联络,变成个装饰品,令这两个习惯了用它的人陡然觉出些无所适从来。
温斐握着荼蘼,将它重新塞进刀鞘里,自己则往火堆边挪了几分。他怕离得太远湿气入体着凉,又怕靠得太近引火烧身,正不尴不尬地坐着,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温斐耳廓微动,只作疑惑模样,偏着头装模作样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认得展逐颜的脚步声,能判断出对方是敌非友。
来人脚步声微顿,一杆漆黑的枪在火光下现出痕迹。拿枪的男人脸上带着半边面罩,拿枪的手法娴熟自然,青筋暴突脊背绷直,显然是个练家子。
似是留意到坐在那里的人目不能视,杀手的警惕性略有下降,正当他准备开枪射杀时,木堆被温斐一脚踢散对他飞来,混乱的火星和木柴混乱了他的视线,扳机扣响,这一枪就放到了壁顶上。
火柴尚未落地,一道灵蛇般的黑影便直袭过来,一把卷住他的枪管,将枪身一拽。杀手想抢回枪,却已失了先机,弃枪退到角落时还想拔出腰间手枪,温斐却已经近到眼前,一刀划开了他的咽喉。
鲜血喷涌出来的时候,杀手还在想为什么他能反应这么迅速,就见那瞎子笑眯眯地来了一句:“我这条命,还轮不到你这种小喽啰来拿。”
海边山林里,展逐颜将摘来的草药揣进兜里,冷眼看着围拢过来的几个白衣人。这些人里头有男有女,五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的脑袋,局面一触即发。
“展先生,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带头那个女人戴着护目镜,声音经过变声器后变得粗狂沙哑,听起来倒像个男人的声音。
“可以啊。”展逐颜勾唇露出一抹笑,爽快得让围攻他的人都愣了一下。“不过……我老婆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那还得他开口才行。”他长腿一踢,折腰下仰,踢飞对面那人手中枪支的同时,抓着背后那人一挡,嘭嘭嘭三枪尽数打在这靶子身上,展逐颜顺手缴了死者的枪,反手又是一枚子弹正中对面那人心脏。这时其他几人才回过神来,接连几枪贴着展逐颜的身体擦过。
展逐颜闪身退到树干后面,余下三人步步逼近,却在硝烟里迷失了展逐颜的身影。
这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将落后那人双手反折拖入树后,那人呼救的话都没来得及吐出来,就被一刀封了喉。
树林里腾挪空隙狭小,他解决完这个人的同时也暴露了行踪,余下两人开枪连击,展逐颜硬挨了一枚子弹,抬手两枪解决了他们。
展逐颜回到石窟的时候,温斐已经将踢翻的火堆恢复原貌,正啃着从杀手身上收缴出的压缩饼干。那具尸体被随意地弃置一旁,身上能用的东西已经被他摸了个遍。
展逐颜几步走过去,抢了他手里的东西,把新摘的野果递了上去:“外头来的东西你也敢随便吃?”
温斐不以为意,把野果塞进嘴里三两口吃个干净,泰然道:“饿了嘛。”说着他又偏头嗅了嗅,闻到硝烟味,道:“跟人打架了?”
“找药的时候遇到了几个伏兵,把他们给解决了。”
“干掉了几个?”
“五个。”展逐颜蹙眉看了眼角落里那具尸体,道:“我去看看他什么来历。”
“我看过了。”温斐支颐道:“雇佣兵,身上没有家徽纹饰,身上枪伤很多,肌肉遒劲,枪是黑市上的高端货。”他用手指敲了敲脸颊,笑道:“没想到我个瞎子还这么能干吧?”
“我从没怀疑过你的能力。”展逐颜起身走过去,拖着那杀手的尸体扔进海里,走回来时才发现温斐停下了吃果子的动作,抬起脸来朝着自己:“受伤了?”
展逐颜看了看犹带血色的外衣,笑他道:“你是福尔摩斯再世么?”
“鼻子耳朵稍微灵敏一点罢了。”温斐把收缴来的子弹枪支往地上一放,坦然道:“分赃。”
展逐颜没去看那些武器,绕开它们在温斐面前蹲下,将找来的药草置于双手间揉碎了,再挤出药汁来滴在他眼睛上。
温斐忍着没动,等他弄完了才开口道:“应该是冲你来的,他进来时看到我顿了一下,后来又对我开枪。如果只是想杀我,犯不着弄这么大的阵仗。”
“对不起,让你遇险了。”展逐颜给他双眼缠上丝巾,又在他脑后打了个结,动作轻柔,像是生怕弄疼了他。绑好之后他又道:“我在林子里遇到的那几个,好像是四大家族的人。”
“哪一家?阿尔伯德?”许是因为有个人在身边的缘故,温斐的态度放松了不少,甚至能花心思拨弄头上凌乱的黑发了。
“不,展家。”
他话一说完,温斐就是噗嗤一笑,似乎是觉得实在可乐,这笑便越发大声起来。等笑够了,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道:“展逐颜,你他妈可以啊,这家主让你当得,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我还以为你是自己卸任呢,怎么,还是被人赶下台的?”
“是啊,被人赶下台了,这不就来投靠你了么?”展逐颜很喜欢看他笑,虽然温斐在拿他取乐,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甚至盼望着自己他能笑久一点,让自己看得更久一点。
“那算了,我这可不收废物点心。”温斐拒绝得十分干脆。
展逐颜看他心情好,大着胆子将脸凑上去,靠在他腿上:“不是我手底下的人,展家那边有络云坐镇,翻不起什么浪。是我堂哥以前的旧部,他垮台时他的老相好带走了一批人,我怀疑是他们卷土重来了。”
温斐将他的脑袋往旁边一推,没好气道:“说话就说话,没事占老子便宜做什么?”
“因为我很想你。”展逐颜捧住他的手,轻轻吻了下他的手心,郑重道:“对不起,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又不是孙悟空,又没分身术,还能面面俱到不成。伤得怎样?”
展逐颜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登时便叫唤两声,道:“中了一枪,疼得厉害。”
温斐半信半疑地顺着他的胸膛往下摸,摸到腰间的时候,从展逐颜裤腰处掏了把枪出来。枪膛已经折了,上面卡了枚子弹,正是交战时射向展逐颜的那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