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斐嘴角抽抽,问:“这就是你说的疼得厉害?血哪来的?”
展逐颜把外衣一脱,身上半点伤痕没有,笑道:“别人的,交手的时候不小心沾上了。”
温斐把枪一扔,抬手就是一拳,道:“我去你妈的。”
展逐颜轻而易举制住他的手,问:“你怎么这么喜欢说脏话,以前你可不这样。”
“你跟一群鱼龙混杂的人关一起十几年试试?”温斐随口一提,可这句话却像是一根尖锐的针,将两人之间那个粉饰太平的气球给一把戳漏。展逐颜沉默下来,没有再同他打趣,抬手去解温斐衣服纽扣,给他检查有无伤口。反反复复看了一通,确定在他离去的这段时间里,温斐身上半点皮都没擦破后,这才放下心来。
他想扯开话题,于是问他:“皮带怎么解开了?”
温斐努努嘴,道:“对方有枪,我为了抢占先机,拿去卷他枪了。”
于是两人间又沉默下来,话题重新绕了回去,展逐颜蹲在他面前,借着明明灭灭的火,问他:“阿斐,你恨不恨我?”他这话半点弯不拐半点角不抹,似一柄尖刀般捅进自己胸膛里沾了满满的血,又淌着血剜下温斐身上结好的痂。一句话伤了两个人,似绑匪声色俱厉地迫使着他们朝向镜头,朝向那蒙了尘沉了海却依然重若千钧时时刻刻昭示存在感的过往。
温斐下意识摸了摸裤兜,似乎是想要像往常一样摸出根烟来,可直到摸了个空他才想起,自己的烟和打火机好像都在落海时弄丢了。
他觉得自己真是奇怪,明明在复仇成功的时就已经准备放下,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从灰烬中浴火重生了,以为那些梦魇都能被尘封埋葬了,可展逐颜一来,那些不想理会的不想回想的东西就都纷涌而来。在任何人面前他都能泰然自若游戏人生,唯独在展逐颜面前,他所有的脾气都无所遁形,所有的怨恨都掩藏不住,恨到极致恨不得撕碎了他,又怕没了他以后自己会更加孤独,有苦难言说。
温斐转向火堆的方向,没有说恨也没有说不恨,只是轻启红唇自牙关里吐出一句:“展逐颜,我这辈子所有不好的事,都是从遇到你以后才开始的。”
展逐颜似是被这一句话敲碎了骨头,一时间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在别人眼里,他这辈子活得风光肆意,在仇敌眼里,他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只有对着温斐,他满是亏欠又情深入骨,恨不得将所有埋进温斐骨子里的刀剑尽数挖出扎进自己身体里,再一点一点舔舐抚平他的伤。
第328章 银河上将追妻记(三十七)
展逐颜抬起手来,指尖从温斐脸上滑过。从看到温斐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是他这辈子最想要的人。他目标明确,计划严密,却还是逃不过四个字:天意弄人。“如果我从来没有得到你,就永远不会伤害你。”
“可你还是来了。”温斐转过脸来朝向他,轻扯嘴角似笑非笑:“你知道军事法庭裁决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么?”他并未给展逐颜回答的机会,自顾自地说完了下半句:“我想,展逐颜肯定能为我作证的,我那天明明跟他待在一起,只消他一句话,我就能洗脱污名堂堂正正地走出去。”他语气渐趋黯然,两手无意识地交叉,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他极少吐露心声,说起来这还是两人自温斐复活以来第一次心神交汇,不是披着假面的互相欺骗,也不是一面逢迎一面怨恨。温斐目不能视,却也省了观察揣摩展逐颜表情的力气。“你到底是有多蠢,才会认为把我送到监狱里是最好的办法?奥森克监狱虽是帝国最大的监狱,直属皇室,可你怎么就知道皇室之中不会有人暗中算计,四大家族想得到艾莱号,皇室之人就不会想长生不老么?”他吐出肺中浊气,道:“你那么信任你的下属,将一切都交托给别人,不如跟他们过好了,又何必来搭理我。”
“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说这些。”展逐颜改去握他手指,明明火已燃了许久,可温斐的手依然如玉般薄凉,似冰凌陷入到展逐颜的心窝子里,可他宁愿被冻得冷透,也不想放开。“展家虽然势大,看上去风光无限,实则盘根错节,内里诸方势力夹杂,拉帮结派各自为伍。我身为继承人时还能护住你一二,展逢晚一回来,我就只能屈居次位。家族里人心浮动,稍有不慎便性命难保。”
那是展逢晚刚回来时发生的事情。在展逐颜还未出生时,家族主脉第一顺位继承人便是这位堂兄。后来展逢晚在一次航行中失去踪迹,这继承之位便落到了展逐颜身上。
展家子弟,自小便要学习各种格斗之术,防人护己。他们没办法像王子公主一样被千娇万宠着长大,落草之时便是成人之际,身边讨好的人许是攀附,许是包藏祸心,却又躲不了,得一一接触,用之弃之,都需自己裁夺。
秋雨凄寒,展逐颜赤着上身跪在雨中,紫檀棍似千钧巨石般狠狠砸在他脊背上,自肩部往下皮开肉绽,一片浮肿,显然已打了多时。
“都学学,这就叫做杀威棒。”展逢晚站在营帐门口,一手搂着一个红发张扬身姿曼妙的女郎,一边得意洋洋地笑道。他怀里这女人叫骨鲽,是他失踪期间结识后带回来的,很受他器重,虽然没结婚,享受的却是十成的贵妇人待遇。
同在雨中的还有不少士兵,都是展家人,有像展逐颜这样从其他战队里退下来的,也有展家自己花重金养的。天上下着雨,却自有机器伞悬浮在空中,为士兵们挡雨。
有人看不下去,自队伍里打了报告出列道:“长官,不知道展上校犯了什么过错,要被当众责罚?”
展逢晚的面容与展逐颜有几分相似,却比不得展逐颜精致,两道眉毛极为浓密漆黑,眉宇间含着几分阴鸷,态度也是散漫里掺杂着几分痞气。一身军服原本规整严谨,他偏要解开两颗扣子露出半片胸膛,知道的晓得他是长官,不晓得还以为是哪个花花公子。
展逢晚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开口的那人一眼,笑道:“不敬上级,你说该不该罚。”
“既是不敬上级,按规定打二十棍就好了,可来来去去打了几百棍,有些过了。”那人显然是个尉官,级别虽比不得展逢晚,说话却一板一眼不卑不亢,半点不见怯意。
“那是以前的规矩,我行的是现在的规矩。”展逢晚抬眼看了那人一眼,道:“李中尉,你告诉我,军人的天职是什么?”
李中尉显然愣了一下,但很快便答道:“禀告长官,服从命令。”
“既然是服从命令,那就给我闭嘴。我是这里的最高长官,我的话就是命令。我说打,就打,我说打多少,就打多少,听明白了吗?”
展逐颜掀起被冷雨打湿的眼睫,目光穿透过去,落在展逢晚身上。他知道展逐颜这是在指桑骂槐杀鸡儆猴,借由这顿杀威棍,告诉他们展家军队易了主。
他背部早已血肉模糊,血顺着伤口蜿蜒留下,汇入雨中,在阶下混成一片。自始至终他半点痛声也没发出,只双手成爪状抓着两腿的裤子,等待这场刑罚结束。
他的目光自展逢晚身上移开,落到他身侧那女郎身上。这女人并不是十分好看,五官算不得绝美,组合起来却别有韵味,身材前凸后翘,姿态婀娜。可展逐颜知道,展逢晚的很多主意都是她出的,这个女人看起来是个花瓶,实际上是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
撞见展逐颜的目光,骨鲽对他笑了下,又单手掩着凑到展逢晚旁边耳语一番,也不知说了什么,原本盛气凌人的展逢晚霎时收敛了锋芒,狠狠瞪了展逐颜一眼,转身往里去了。
阔别多年的雨似乎顺着时空的洪流一路紧跟蔓延而来,顺着鞋袜一路攀爬往上,浸透骨骼。
展逐颜在这股冷意中刹地醒了过来,记忆从过往落到现实,定睛一看脚下,才发现这梦非幻,洞窟里的水已几近漫上脚踝。
昨夜燃着的篝火已经熄了,青烟都所剩无几,温斐因坐得比较高的缘故,暂时还没受到牵连。
温斐靠着岩壁入睡,本跟展逐颜泾渭分明各坐一边,结果许是怕冷,不知不觉便往展逐颜这边靠了几分。心理上虽然拒绝展逐颜的靠近与接触,可他的身体仍是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陷入难得的安眠。正朦朦胧胧睡着,却被展逐颜一把推醒。
“阿斐,醒醒,涨潮了。”展逐颜出声提醒的同时,也将手伸到温斐额头上探了探:“你在发热。”
温斐嗯了一声,立刻反应过来。
“我们得离开这里。”展逐颜将能用的东西带好,摸了摸温斐衣袖,确认他身上衣物已经烤干后,才将他一把抱起。
温斐行动不便,没有阻止他的靠近,安安静静任由他把自己背到背上。“往哪边走?”温斐的脑袋歪在他肩上,一开口呼吸便喷吐在展逐颜耳畔,如兰馥郁。
“南边。风暴粒子流自西往东落,往南边能避开磁场的影响,星球地磁对艾莱号的影响没那么大。”展逐颜精于计算,迅速便从脑中搜罗出樊瑞达的粗略地图来,规划好了路线。
“人人都想得到这玩意,实际上也没那么无所不能嘛,年久失修就是不好。”温斐跟他离得近,展逐颜的气味一个劲地往他鼻子里扑,虽浅淡却久久不散。
“毕竟只是个初生变异体,可以强化的。”展逐颜背着他往外走,一路涉水而行。
温斐听着耳边哗哗的水流声,隐约能猜到展逐颜现在处于何种状况。时过境迁,可这一幕却何其熟悉,他们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一次野外活动的时候,展逐颜也是这样背着他,一路跋山涉水突破重围,将他带离那片森林。
展逐颜沉默地往外走,遇到障碍物时小心地弯腰屈身,避免温斐撞到头。许是跟他所受的教育有关,他自小时候起,便知道要保护好自己珍视的东西,藏好护好,才能避免它们受到伤害。他将温斐这颗明珠藏在匣子里,以为这样便能万无一失,只可惜匣子破损,他的明珠遭了别人觊觎,受了伤蒙了尘,再不愿回到他怀中。
温斐恨他,他又何尝不恨自己。那时年少轻狂,年轻气盛,误把愚昧当保护,独断独行不听劝告,才落到这样的下场。
“其实……”他在海浪声中沉声开口:“储藏室里的那些信件,除了最外层那些,大都是白纸。从奥森克监狱发回来的原件大都烧了,影像资料也十不存一。”
他也不知道自己说到这个做什么,这样零碎的事情,本不该说出来惹他烦忧,却仍是吐露出来,唯恐让温斐造成什么误会。
“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温斐突然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却成功让展逐颜将所有话重新咽回肚里。“十六年,你亲手送我进去,却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只要你能空出一天的空,哪怕半天也行,来看我一眼,你就会知道我过得有多艰难。可你宁愿花时间看那些东西,也不愿踏足监狱半步。”
展逐颜一时哑然,声音凝固在咽喉里,冻结成冰。
那时候。
“展将军,你好大的威风啊。”中空八方桌上,展逐颜一人独坐一边,其余七方皆是族中长辈、高官。展俞明将手中书册往地上一扔,发出好大一声轰响,一时间满座人都将目光投向独坐的展逐颜,十几人的目光似闪着寒光的箭,齐齐扎向这面活靶子。
展俞明是展逐颜的亲伯伯,在族中素来德高望重,这回这样不给展逐颜台面,无非是因着展逢晚的事。他对这位独子向来寄予厚望,即使这儿子失踪回来以后行为颇为乖张,他也没舍得苛责。可这次展逢晚与展逐颜同一时间执行任务,却只有展逐颜一人回来,家主之位也随之落到展逐颜头上,让他如何能忍。
“大伯这话从何说起?”展逐颜双手交叉置于桌上,面沉如水地看着咄咄逼人的展俞明。从任务回来他就知道自己免不了要被针对一番,毕竟展逢晚的死怎么都跟他脱不了干系。不过人本就是他杀的,就算这些人再怎么怀疑,没有证据也没法拿他怎样。
“你是军官,虽说军政不分家,可政府这边向来是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在管,怎么,才当了上将就想总揽大权不成?”
“大伯真是高看我了。毕竟身为一家之主,方方面面总要照顾到的。”
“呵,上一任家主逝世后,家中事务皆由我们几人轮番处理,分而治之。怎么到了你这里,手恁地伸了这么长,连皇室名目下的东西都想抢了?想取而代之自立为王不成?”展俞明火气冲天,一点颜面也没给展逐颜留:“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你这是要把展家一并焚了呀。”
“大哥,我看侄儿也是一片好心哪,别动怒别动怒。”展俞明身边一精干男子哄劝道。他是展逐颜的亲叔,名叫展博彦,向来最喜欢和稀泥搅混水,坐拥渔翁之利。他像模像样劝了两句,狐狸尾巴便露了出来,对着展俞明挤眉弄眼道:“逐颜侄儿这么着急上火的,倒让叔叔我想起来了。你那位还没离婚的伴侣,好像就被关在奥森克监狱里吧。要我说侄儿你可真是情深义重啊,犯了这么大的罪,还跟他维系着婚姻关系,这次想把手伸到政界来,难不成就是为了他。”
展博彦此言一出,他大哥展俞明的眼神也跟着变化了一些,眸中隐隐含着精光,似淬了毒的刀。
展逐颜心中一顿,面上却故作不经意模样冷笑道:“叔叔扯得远了,一枚无甚他用的弃子而已,怎么可能值得我花这么大的功夫。我不还是为了展家的势力着想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阿尔伯德、费家都想爬到我们头上来,内部不团结稳固点,就要让人看了笑话了。至于侄儿的婚姻关系,旧日伴侣犹在狱中就离婚,说出去免不了要被人笑话薄情寡义,怕是没哪家敢跟我联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