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值班。
选拔女官的太监出自司礼监,闻言忙道:“谢郎放心,保准晏,呃,”他低头看眼户帖,含糊道,“这位姑娘无事。”
谢玄英点点头,与晏二道别上马,转身走了。
离得远了,方才扭头看去。
程丹若正收回目光。
他喉咙有些痒,咳了两声才入宫。
那边,程丹若已经被太监请到旁边的小屋里,让她烤火等候,不必再吹冷风。
她一面烘烤着冻僵的手指,一面想:那匹马也太好看了。
这时候,太监又弯着腰送进来一位小姐:“您先坐坐,烤烤火,外头的风还硬着呢。”
程丹若抬首,和对方照了个面。
对方有点尴尬,顿顿才道:“程姐姐。”
“王姑娘。”程丹若已经改了称呼。
自她回绝王家的提亲后,不知道是觉得尴尬,还是有点生气,王咏絮再也没给她写过书笺,若非新年两家照常走动,还以为有了隔阂。
王咏絮清清嗓子,没话找话:“你也来考女官?”
程丹若点头。
又是沉默。
到点,太监叫她们出去,领着百来个女孩走入夹道,两边红色的宫墙深深,越走越压抑。到宫门的外墙处,左拐,礼仪房就到了。
宫殿里已经准备好考试的书案,按照号牌入座,等发考卷。
程丹若莫名唏嘘。
考试,在她过去的人生中多么常见啊,大考小考,中考高考,没完没了,谁敢说自己不曾厌烦过?然而此时此刻,和男人一样参加考试,竟然要走这么多路。
她花了十三年,才得到第一个机会。
卷子下发。
镌刻在DNA里的考试习惯,时隔多年再次浮出水面。她先大致看了看题目,女官的考试题比较糅杂,但和现代有共通之处。
第一种题型:贴经,填空题。
摘取四书里的一段话,中间空一行,求缺少的内容。
第二种题型:墨义,简答题。
如“《诗》云: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是什么意思。
第三种题型:诗赋,作文题。
以《春》为题,写一首诗,韵脚也为春。
这也在意料之中,晏鸿之替她押过题,说女官考试不会出太难的,无非是春夏秋冬花草树木,往高大上写就对了。
程丹若准备了好几首,春天尤其多,前两句写草木清新可爱,后两句拔高,称赞夏朝万世太平,完事儿。
第四种题型:专业知识。
六局一司需要一些专业人才,为了准确选拔,分了三大题三小题。
三大题是文史、礼仪、算术,三小题是女红、医药、膳食。
大题必做,小题随便。
程丹若瞄了眼算术和医药,觉得问题不大。
遂开始磨墨,铺纸,准备写草稿。
中午,太监提膳,每人两个馒头两个包子,茶水无限续杯,管饱。
程丹若啃了两口干粮,心想,这考试可比科举简单,都不用自己烧饭。
考完交卷,只见落日沉在宫殿的琉璃瓦边缘,照得流光溢彩。
皇城……权力的最中心。
程丹若轻轻吁气,转头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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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洪尚宫召集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宫正,七人一道评卷,顺便分配人手。
负责纠察宫闱的宫正说道:“这次你牵头选拔女官,为的是教导妃嫔和公主,是否?”
洪尚宫微笑:“我知道你看中了王家娘子。”
“我也不同你客气。”宫正说,“没点傲气,怎么戒令谪罚?万一得罪妃嫔,回头家人受委屈,谁心里不害怕?王咏絮再合适没有了。”
负责礼仪的尚仪也心动:“王絮娘才名在外,若能在司籍,岂非再好不过?”
其他四位都不与她们相争,择选其他心仪之人。
宫正与尚仪争执了会儿,还是洪尚宫道:“先到尚仪局吧,磨磨她的性子,千金小姐和女史可不是一回事。”
宫正想想觉得有理,同意了。
其他人拿了看好的卷子,各自分人,没一会儿就到了程丹若。
但她毫无异议地进入了尚食局。
“难得有个懂药理的。”尚食说,“快愁死我了。”
尚食局的司药掌握宫廷药方,但懂医理的实在少,许多人只知道用药方,根本不会看病。见到有人上火,就用清热解毒的,见到有人拉肚子,就用止泻的方,最擅长医理的司药,拿手绝活是妇产按摩,其他就不怎么样了。
洪尚宫瞥了眼,说道:“让她去安乐堂吧。”
尚食挑眉:“这样好吗?她户籍写的是燕子胡同的晏家。”
“正因为是我外甥女,才要她去。”洪尚宫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不会这点面子也不给我吧。”
宫正道:“你开了口,自然依你。”
第73章 入宫城
程丹若收到了皇宫的录取通知书。
她收拾行李, 准备在二月二十日入宫,从今后, 生死难料。
紫苏差点没哭瞎眼睛:“姑娘这是何苦啊?!”嫁到尚书家有什么不好, 非要进宫去伺候人,让老爷、老太太知道,可如何交代?
程丹若决定和她单独谈谈, 示意喜鹊先离开。
“紫苏, 我已经被宫中录取,再无更改的可能。”她说, “你放心, 我已经同义母说好了, 留你在这, 什么时候陈家上京, 什么时候再回去。”
紫苏泪流不止。
“这封信是给老太太的。”程丹若安排得明明白白,“你替我给老太太、太太磕个头,这么多年, 多亏她们照拂, 恩情以后再报。”
紫苏抽噎:“姑娘,宫里……”
程丹若说:“我的事你不必操心, 倒是你,想回陈家可以回,不想回, 留在晏家也可,配个你想嫁的人,想来太太也不至于小气, 捏死你的身契。”
黄夫人是个聪明人,不会为了一个丫头, 拂晏家的脸面。而这是她唯一能替紫苏做的了,不是她的丫鬟,她没法恢复她的良籍。
然而,紫苏犹豫了下,仍旧道:“我还是回去的好。”
连姑娘都住不久,何况她一个丫头,陈家毕竟有她爹娘,是自小长大的地方,知根知底,许人更安稳。
“也好。”程丹若亦不勉强,拿出十两银子和一支银簪子,“你知道,我没什么好东西,留着做嫁妆吧。”
紫苏又落泪了。
“宫里女史又如何,说得再好听,也是伺候人的。”她抹泪,“姑娘,你求求晏老爷,过两年就接你出来吧。”
程丹若哑然失笑,反问:“我在陈家不是伺候人吗?给老太太当牛做马,不也一样。”
紫苏:“自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既然都是伺候人,我就去伺候最尊贵的几个人。”程丹若道,“皇帝好歹还发我工钱。”
伺候老太太,只有孝名,伺候皇帝后妃,可以升官。
紫苏说不过她,黯然神伤。
“你我主仆一场。”程丹若说,“蒙你关照数年,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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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前日,洪夫人叫程丹若过去。
她开门见山:“你的姨母就在宫中,大小也是个尚宫,有她的面子在,只要你不行差踏错,总能保你安稳。”
程丹若略有意外。
“不过,她性情冷清,保你一命可以,关照怕是难,说不定碍于亲戚情分,还要更严苛些。”洪夫人握住她的手,殷殷嘱托,“宫中不比家里,凡事多忍耐。”
程丹若颔首:“女儿知道。”
义母说完,义父又召。
晏鸿之不多废话,直接将鲁王妃之事告知。
事情已发生一个多月,程丹若却是头回听说,错愕至极。
“这件事情你知道就好,不要多问。”晏鸿之关照,“藩王与内廷无关,你只要谨记,千万不要与诸王有所牵扯。”
程丹若点点头:“我明白。”
“在宫里,低调行事。”晏鸿之嘱咐,“真有万一,可去寻你姨母。”
程丹若:“是。”
“如果事态紧急,你姨母鞭长莫及……”他沉吟少时,还是道,“莫要顾忌,去找三郎帮你。”
她迟疑片刻,口头答应:“是。”
晏鸿之看出她的心思,不好点破,叹道:“罢了,既是如此,我再教你一招。”
程丹若做出洗耳恭听之态。
“女人活在世上,是比男人少了点机会。”他慢吞吞说,“可弱者也有弱者的优势,倘若遇到棘手的麻烦,不要死犟不退,以退为进未尝不是生路。”
她点头。
“我能替你做的不多,可如今你户籍在我这,是我名正言顺的女儿,有一桩事却能替你作保。”晏鸿之神秘道,“听好,我已为你寻好一门亲事,等到了年岁,便可回家婚配。”
程丹若惊讶,这都行?
她想想,马上问:“需要他死的时候,能马上死吗?”
晏鸿之本来端茶慢饮,准备欣赏她的失态,谁想听见这么一句,茶水险些呛进气管:“咳咳咳——你刚说什么,死?”
“他不死,我怎么守节?”程丹若纳闷。
晏鸿之哽住,半晌才道:“这个,呃,今后再说。”
*
二月二十,入宫。
和秀女、宫女入宫的流程差不多,新晋的女官未有官职,需要先进行为时半个月到一个月的培训。
负责的是宫正司的典正,铁面无情,一上来就让她们站冷风里罚站。
不能乱动,不能乱飘眼色,更不能窃窃私语。
和军训差不多,但比军训更苛刻。尤其是典正的话:“宫里住的是皇爷,是大夏最尊贵的人,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身份,进了宫,就得守宫里的规矩。”
简单来说就是树立帝王的威严,打压个人的自尊。
程丹若左耳进右耳出,安慰自己,好歹夏朝的女官是官,有敕书,不像满清,全是奴才。但无论安慰自己,内心仍然无法否认,这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她只能不去深想,慢慢挨着漫长的规训。
王咏絮却有点吃不消。千金小姐没吃过这样的苦头,体力跟不上,忍不住问:“能不能休息一下?”
典正等的就是出头鬼,闻言立即道:“这点苦都吃不了,你还来当什么女官?在家当小姐吧。”又冷笑,“可惜已经迟了,进了宫,样样件件都要循宫规,现罚你多站半个时辰。”
王咏絮的脸色顿时青了:“你、你……”
她不笨,知道宫廷不比家中,过去入宫也是处处得体,今日开口,未尝没有试探之意,却没想到对方一个耳刮子过来,毫不留情。
而典正也不傻,马上揪住另一个乱动的女孩,冷冷道:“你多站一个时辰,其他人可休息一刻钟。”
程丹若心道厉害。典正处罚出身最好的王咏絮,是杀鸡儆猴,让她收敛,体现宫规森严,再加倍处罚另一人,对比待遇,叫王咏絮知道,自己其实已留颜面,不得罪王尚书。
一群人精。
她默默到屋里休息,顺便调整小腿上的绷带——罚站是最体面不伤人的法子,意料之中,早晨就把绑腿缠上了。
站功是硬功夫,医生必备,就当是为手术。
见其他人也在揉腿,她开口道:“抬高下肢会缓解一些。”
其他姑娘闻言,朝她笑笑,有人试着照做,有人默不作声,有人假装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