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狄腹中叹气。
昨晚啊,噩梦一场……
「没什么。」不谈也罢。
瑞恩站在天窗下的贮水池后,兴致冲冲地问:「你今天在外面有没有听见关于昨晚事件的传闻?」
闻言克劳狄冷厉地横他一眼:「又被你逮到可以发挥的小消息了?偶尔能不能请你也尽一点执行官的责任,你的一身本领是学来打探是非的吗?」
瑞恩歪歪嘴角。
同为军贵后裔的瑞恩,有着一副能够隐瞒实际年龄的娃娃脸,虽然不若面前两人那样气势天生不怒自威,其实他却身任执行官,是由皇帝任命在帝国全部军团中地位最高的元帅。除了两位『帝国之刃』率领的半部军团,其余军团统统直接授命于执行官。
只是纵然身份高高在上,认真时军事本领也绝不逊色,却偏偏喜欢跟在同阶的两个将军后面做做小跟班,某些私人爱好更令人不敢恭维。
艾伦老样子打起圆场,温和地问:「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被这么一问,短暂萎靡的瑞恩顿时又来了精神。明亮大庭内开始唾沫星子横飞。
「就是昨晚啊,角斗场下面的囚牢里许多奴隶、战俘还有死刑犯集体逃跑。虽然有大半被抓回来,但还是有不少漏网之鱼。元老院的老家伙们都快气疯了,不过最生气的人还是皇帝。」
「为什么?」艾伦问。
「你想,他最喜爱的角斗士跑了,他能不生气吗?」瑞恩挺起胸,答得相当了解。
艾伦蹙眉细想:「你指的是文森特?」
听到这个名字,原本正觉索然无味的克劳狄立即反射性地竖起耳朵,灵敏之极。
「除了他还会有谁。」瑞恩露出遗憾的眼神,「连我都觉得可惜,哎。」
「那个文森特,」克劳狄突然阴着一张俊脸冷冷开口,「你对他的了解有多少?」
说到了长项,瑞恩立时眉飞色舞起来。
「咳哼!被誉为不败战神的文森特,特征是满头罕见的银灰色长发,至于外貌,大家都是男人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女人都……」
克劳狄和艾伦受不了地对看一眼,齐道:「瑞恩•帕雷诺。讲重点!」
瑞恩嘟哝:「我还不是想让你们了解多……」接收到克劳狄投来的阴蛰视线,他及时收住嘴,夸张地咽咽口水。
「呃……大概四年多前文森特出现在罗马,并在军贵阿利斯家任职。三个月后,阿利斯全家除老弱妇孺之外的几十个壮年男子都被残忍杀害,包括当时的近卫军卫队长克来•阿利斯。而文森特就是第一嫌疑人。事后他就失踪了,大概两个月后才被几百近卫军在安条克抓获。而他对被指控的罪行也不做任何解释。」
「这么重的罪,当然是立刻判处绞刑。可我们那疯迷角斗的皇帝,听闻了文森特的可怕事迹后竟然对他产生兴趣,下令把他的行刑地改在竞技场上。当时他连战五场,前两场对野兽,后三场分别对一个,两个,和四个角斗士。这等于间接执行他的死刑嘛,谁能连赢这么多场?但是文森特这个男人,恐怕连真正的战神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他不止赢了每场决斗,轻松程度简直信手拈来。」
「他已经不能用厉害来形容,偏偏皇帝被他的勇猛迷住,当即下令暂缓他的死刑,而把他作为角斗士留在竞技场。虽然我亲眼看他竞技的场数不多,但印象最深有一次,他的对手碰巧击落他的头盔,我第一次看到他在角斗时的表情。那可能也是多数人唯一一回看到他不戴头盔而竞技的脸。」
瑞恩长呼口气,抚抚禁不住冒出鸡皮疙瘩的胳膊,似乎仍对当时情景心有余悸。
「我从没想过一个人接连杀死三个对手后还能这么无动于衷,甚至显得乐在其中,简直像完成了什么期待已久的事。」
他扼腕摇头,脸上难得流露出凝重神色。
「唉,你们知道吗?从那以后我再也无法把他看作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类。」
「……」
「他是个魔鬼。文森特,是个没有人性的杀人魔。」
(杀人魔吗?……)
克劳狄想到包括自己与艾伦还有车夫在内,昨晚被文森特突袭后仍活生生站在这里的几人,不由在心底轻嘲瑞恩的夸大其辞。
不久后,副执行官有事前来将瑞恩请走,克劳狄与艾伦耳根总算得以清净,移地来到别墅中庭。中庭是一处中央有圆柱的花园区域,庭院里郁郁葱葱的苍翠花草,为周围房间采集光线。
「我看,昨晚的骚动不会这么轻易就结束吧。」艾伦不无担心地感叹。
克劳狄赞同点头。
潜意识里总觉得,文森特并不止是单纯以杀人取乐而已。昨晚在他淡漠的眼睛里,似乎隐约嗅到危险的野心。他应该是个极有头脑的男人,从角斗场脱逃,当真仅是为了自由这么简单吗?
艾伦突然轻笑,满怀期待道:「如果有机会,真希望能和文森特战一场。」
克劳狄仰头望向遥远天籁,不知为何竟产生这样一种预感。
「说不定……那天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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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套
两个月后,阿非利加省兴起规模空前巨大的平民起义,『帝国之刃』艾伦及其下六个军团接受皇帝的使命前往镇压。
又隔三天后,米兰城爆发了比阿非利加更为严重的暴动,城内驻守官兵及众多贵族被狂怒的平民杀害,并有传闻声势浩大的起义军已从意大利边境向罗马城进发。
已逾百年没发生过如此重大的平民动乱,惊惶的皇帝慌忙任命另一位『帝国之刃』率领军团前去拦截。
军团出发前,按照惯例由祭司为此次战争进行占卜,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诡异结果,萦乱的星象似在昭示不幸,却又隐隐浮现莫名强大的生机。祭司反复研究,最终认定此途凶险异常,宜合不宜战。然而皇帝对此不闻不问,克劳狄将军也不表态,出征计划照旧,谁也猜不出他们究竟在各自想些什么。
经过漫长的跋涉后,克劳狄及其军团进入意大利范围,奇怪的是一路上都未与起义军正面交锋,甚至连一个小兵小卒也没碰到。
最后克劳狄命军队在米兰城几里外的山地驻扎,分批派遣探察小队潜入城内调查,然而接连几天调查得到的消息就是——没有消息。
城内一切如常,平静得就好象从没发生过战乱。
但是曾经发生过大规模起义的事实不可能有假,既然起义军已经首战告捷,那么到现在他们不乘胜追击还在等什么呢?
但是对方没有动静,军团也不能贸贸然大举攻城。
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连着一周没等到回应后,克劳狄在军团中抽取六人,连同步兵主帅波鲁一道乔装成普通百姓亲自进城勘察。
临走前克劳狄对团内指挥官下令,如果三天内调查小队没有回营,立刻率领大军攻进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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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之前士兵们的调查结果,米兰城内安详平静,完全不像发生过战争。
克劳狄一行扮成平民模样,在街道上一路细心留意周围人群和他们的对话。好在因为克劳狄多半时间都在战场上,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即使这样走在大街上也不必担心被认出,尤其是在罗马城以外的米兰。
他们就这样在城里转了一上午,也曾旁敲侧击向路人打听,结果依然一无所获。到了中午克劳狄见同行几人已经略有疲意,便提议找个地解决午餐顺便暂作休息。
于是一行人就近进了一家酒馆,始终绷紧的身心这才得以稍稍放松。
不多时菜肴上齐,几人一边默默进食一边暗听酒馆里其他客人的交谈,然而他们听到的不外是些生意或娱乐之类,和起义有关的事一个字也没有获知。
饭吃到一半,忽然酒馆外传来一阵喧哗,大群人追跑的脚步混杂着怒骂声由远及近。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小人影不知是跌到还是被甩在了酒馆门前。这人动作相当敏捷,一倒地又飞快弹起,拔脚就向酒馆里跑。几个健壮的成年男人骂咧着跟了进来,显然在追捕那个小家伙。
酒馆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好事者,一个妇人迈着趔趄的步伐出现在门外,望着里面混乱的情形,脸上挂满担忧与焦虑。
至于那被追的小家伙,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家伙,模样大约十四岁上下,身材却比同龄人更显孱弱。不过他的动作可毫不含糊,绕着酒馆上蹦下跳极是灵活,但最终还是被接连扑上的几个大汉制服,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卷毛男人劈头就是狠狠一巴掌,少年嘴角登时溢出血丝。
性子耿直的波鲁看不过去就想起身,克劳狄猛地踩住他的脚背,眼神警告他别沉不住气。波鲁吃痛,也不敢违抗,只好一脸不平乖乖坐着。
「叫你再跑!」卷毛恶狠狠骂着,拎起少年摔在克劳狄他们前方的空桌上,高扬起手似乎又想掴下去。
这时一直站在门外的妇人突然冲进来,抱住他的胳膊苦苦哀求:「大人,他还小,不懂事,求您不要和他计较啊……」
卷毛鼻孔里喷着凶气,冲她面门大吼:「这兔崽子以为他是什么?他是我们花了两千塞斯特尔斯买来的奴隶!他才来几天就偷跑五次,他把省督家当什么了?」
少年奋力拳打脚踢,口里大声叫嚷:「我不是!我不要做奴隶!我要参军,我一定要成为最棒的军人!」他的嗓音尖细略差底气,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煽动力。门外围观的人们不由齐齐露出同情又惋惜的神色。
克劳狄心中微微一动,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年那倔强并且坚信的言语,勾起了他忘却已久的回忆。
那闪着光与血,美好却又阴暗的回忆。
「放了他。」一个低沉中不减威严的声音传进卷毛耳中。
「谁敢多管闲事?」卷毛凶狠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瞪去,正对上克劳狄平静的眼眸。
明明那双湛蓝的瞳孔里并无一丝暴戾或危险气息,他却禁不住脊髓一冷,手下的劲道也不自觉放松。
见他发呆,克劳狄冷冷重复:「我说,放了他。」
在这种情况下妥协确实极没面子,可是他的话语令人不可抗拒,卷毛的手又是一松。少年逮着机会一跃而起跳下桌面,扯住妇人的手躲到墙角,骨碌碌的大眼仍目不转睛盯着正对峙的两人。
毫无理由的败阵,卷毛大感懊恼,领着手下大步跨到克劳狄桌前。
「什么人?敢管省督家的事?」
克劳狄没有答话。波鲁及同行几人眼光一对,不约而同豁然而起。
几位彪悍威武的军人往他们面前一堵,强弱不言自明。
对方不由往后退缩一步,又恼火地瞪住克劳狄。
「你敢硬来抢人?」说完再度上前,拳头也紧紧捏起,可惜还不及挥出就被夺步上前的波鲁扭起胳膊反扣身后,顿时疼得冷汗涔涔。
波鲁平日言行木讷,但天生蛮力惊人。这男人被波鲁一制,顿时没了先前的气势,身后的人一时也不敢再上前。
「放开他,波鲁。」克劳狄见好就收,看着脸色阵红阵白的卷毛,淡淡道,「每个罗马公民都有参军的权利。把他抓去做个可有可无的奴隶,不如让他为国效力,或许将来还能偿清债务,不是更好?」
被制双手终于得以松开,对方揉着被波鲁蛮力捏红的手腕,本想再争,可被这么一说反而语塞。
此时门外众人也声讨愈烈,都是赞同克劳狄的说法。一看民愤高涨,他只得狠狠瞪克劳狄最后一眼,领着家丁犹如丧家之犬逃离了现场。
好事虽是做了,但也引起了不该有的注意。
克劳狄起身对波鲁几人颔首示意离开,还没踏出两步却感到裤腿被拽住,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少年,正睁着一双机灵活现的大眼睛望着他,满脸景仰。
他只好哄道:「已经没事了,快和你母亲一起回家吧。」
少年眼睛眨了眨,不吭声。
克劳狄顿感为难,波鲁及时过来提住少年的领口往一边拎。波鲁五大三粗,寻常孩子都会害怕,可这少年被这么一提反而不服气,大呼放开。克劳狄更是头痛,不知是该阻止波鲁还是该趁乱赶紧离开。
这时之前那个妇人怯生生上前,对克劳狄恭恭敬敬作个揖,小心地说:「谢谢您救了我的孩子。如果不嫌弃,可以到我家小歇一会吗?我好让提摩西为您沏茶表达谢意。」
克劳狄挥手:「不必,你的好意我们心领。我们还有急事,抱歉。」说完对波鲁抬抬下巴便向外走去,波鲁忙把小鬼随手一扔急步跟上。
刚踏出酒馆大门,克劳狄却又被那名叫提摩西的少年从背后扑来,整个人吊挂在了脖子上。
「小鬼,你别太过分了。」波鲁低吼,伸手想把提摩西拽下。可这次提摩西早有准备,两手两脚作章鱼状缠克劳狄死紧,波鲁死拉硬拽没把他拽走,倒叫克劳狄苦不堪言。
妇人追来,口里骂着孩子不懂事,却没有动手帮忙。
克劳狄先瞪波鲁一眼让他住手,再看妇人表情不安似有难言之隐,才想到她必定是担心之前那帮人会折返到她家抢人。妇人请他回去喝茶,原来是一举两得,既可以表示谢意又能顺便做个保镖。
(米兰城中的女人都是如此精明吗?……)
克劳狄心底苦笑,对她无奈道:「好了,我们会送你们回去。在这之前先让你的小孩下来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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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的家在出酒馆后沿街道右行不远一个阴暗的小巷内,石路蜿蜿蜒蜒越来越窄。克劳狄一行跟在妇人身后走了片刻,最后在一栋矮旧小屋前停下,木门已经被风雨侵蚀斑驳不平。
几人一踏进屋,湿霉的气息扑面而来。所幸他们都是军人,在外征战时什么苦都吃过,相比之下这根本不算什么。只是屋子空间实在太小,同时走进这么几个体型均高人一等的男子,立刻显得异常拥挤。
妇人请他们在桌前坐下,又吩咐孩子去倒茶。提摩西动作迅速,不一会就泡好大壶茶水上桌,然后就趴在桌上盯着克劳狄猛瞧。妇人斥责他无礼,克劳狄倒不介意,小孩子率真耿直,不会掩饰好奇心,这并非坏事。
克劳狄心不在焉喝茶,暗自琢磨着早点把茶喝完早点离开。其余几人也各自喝下不少,毕竟上午劳顿那么久水分是急需补充的。
妇人一直絮絮叨叨,大概就是说些丈夫早逝,单独抚养小孩多么困难之类。还说省督财大势大,当初不得已把小孩卖去做奴隶,可是一直被下人欺负。说着说着妇人就声泪俱下,好不凄惨。
克劳狄始终没有置评。虽同情她的遭遇,但如今的罗马像她这样的人实在太多,单凭他一个不揽政权的将军又能如何?目前来说保卫国境才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纵然有心,实在无力。
喝的人一多,一壶茶很快见底。克劳狄估摸妇人诉苦也诉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对她说:「打扰你这么久,我们该走了。」
妇人似乎愣了愣,垂下头没作挽留,倒是提摩西忽然蹦过来扯住他的衣角。
他仰望着克劳狄,稚嫩的嗓音微带嘎哑,充满崇拜之情。
「我想参军,我也想上战场杀敌。你可以带我走吗?将军,我想跟在你后面打仗,好不好?」
克劳狄脸色突变,一手拽起他的衣襟,另一手迅速摸向别在腰间的短剑。指尖才刚触到剑柄,大脑猛袭来一阵眩晕,整个世界仿佛陡然地动山摇。
(!……)
提摩西嘟起小嘴,看着几个大男人在他面前一个接一个倒地。只剩克劳狄勉强用剑支住身体,怒目而视。
「到底……是谁指使……」
天不遂人愿。还没来得及质问完,撑到最后的克劳狄终于也不支瘫软地上。
见他也倒地,提摩西这才后怕地抚抚胸口。
「哎哟,吓死我了。药如果再不起效我一定就被杀掉了。」
他又笑笑,碧绿的眼珠依旧单纯无邪。他转身,拉扯妇人裙角:「我在这里等着,你快去通知伊瓦大人吧。」
妇人无神地瞪着这个外表完全无害的少年,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咬紧牙关冲了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