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这样做不仅是为了宗轩,更多是为了他段心楼。
有些时候,心思是不需用言语一字一句来表达。万籁夜里,段心楼知道自己得到了这一生最珍贵的东西。
「展昭......」段心楼口中轻吟着展昭的名字,似有牵挂,这一声该是他段心楼最后的亲切呼唤吧!
「好,我罢手......」
短刀滑落了。
段心楼拖着长长的身影,寂寂离开了那里。
沉沉的夜就在一片宁静中慢慢结束。
第二天,天色微白,展昭起床下地了。推开门窗,外头很安宁,偶尔还能听到小鸟的歌声。淡淡的空气中透着清香
,缕缕弥漫在清晨的阳光中。
展昭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料想着大家应该都平安快乐。他正想提步往外走,就听白玉堂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
「他们都走了。」
「谁?谁走了?」展昭问道。
「段心楼走了,小轩王爷也走了。」白玉堂走近展昭,轻轻扶住他的手臂,示意他进屋里说话,「外头冷,还是到
里头说话吧。」
屋子里的确暖和,可展昭的手指却变得很冷。
他沉默了一会,问道:「都走了吗?」
「是啊,都走了。」白玉堂感觉展昭有些失落,微笑对他道:「怎么,你不希望他们走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拾掇起一块白色糕点,「嗖」地抛向半空,腿儿一蹬,糕点正好落入口中。他的心情显然
十分美好。
白玉堂贼贼看了眼展昭,笑道:「段心楼这小子对别人都不怎么样,唯独对你,还算仁慈。」说着他走近展昭,用
手指轻轻掂起展昭的下巴,玩笑道:「可惜不是女儿家,不然这天下肯定大乱。」
他又回眸朝铜镜中看看自己的样子,道:「我长得也不错啊,怎么不见别人疼惜我?」
展昭见他说话没个正经,假装怒道:「等展某大婚后,必定也给你张罗个好媳妇。」
白玉堂心头顿时一凉,呵呵尴尬一笑,道:「好啊,那就拜托大哥大嫂了。」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各自都沉默了。
人的心思有时就如天上的云彩,东西飘荡不随自己的主心。有时他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反而能探看出自己的真
实心思。
展昭抬头看了眼白玉堂,见他咬唇不语,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可又不知道如何接话,脸颊微红道:「白兄......」
白玉堂抬头看着展昭,嘴角挤出了一点笑容,道:「什么事?」
「我们......去见陛下吧。」展昭道。
还没有等白玉堂答应,门外已经有人声,来人竟是赵祯。展昭正要倒身下拜,赵祯却已伸手将他扶住,道:「不必
如此。」
展昭这才抬眸看赵祯,此时的赵祯身着银色绘龙袍,一身好打扮,全然不似之前那副颓废样子,脸上也多了几缕笑
容,看上去很温和。
赵祯见展昭身子虚弱,知必定是受了重伤,不由得关怀道:「展护卫受苦了。」
「展护卫伤势可不轻......」白玉堂说着轻轻拉开了展昭的衣领,顿时显出红色血迹。
赵祯伸手摸了摸领子上的血迹,道:「那厮果然该死。」
展昭蓦地抬头,他还是头一次听皇帝如此粗口骂人,「陛下都知道了?」
赵祯替展昭拉上了衣衫,微笑道:「都知道了......还听说段心楼把小轩王爷放走了?」
展昭忙道:「是臣的意思......」
赵祯脸上微微有些不悦,但很快就又微笑了,「展护卫做的好,是该放了小轩王爷。」
展昭忧心宫内情景,问道:「不知道宫中情况如何?」
赵祯微微叹了口气,「八王爷已经控制了局势......朕眼下迷惘的是该如何处置太后。」
他本欲再说下去,可周围人比较多,他觉得不是很合适,于是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离去。白玉堂心气虽高,可在皇
权威严,他也只好退身出去。
赵祯这才道:「展护卫,朕是该杀了她......还是放了她?」
展昭身子一冷,道:「陛下......她毕竟养育了你多年,陛下不可动杀念啊。」
赵祯眼眸微动,「是啊,毕竟还有几年的亲情,那就放她一条生路吧......内忧可缓则缓。」他语下似还有语意,
可是却始终没有挑明。
他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个圈,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陛下还有何难事?」展昭问道。
赵祯低头想了会,道:「展昭,朕知道你与那段心楼交情甚好,而且他也的确帮了朕......只是......此人心怀叵
测,其心不正,若不及时钳制他,日后必成我大宋之威胁。」
展昭背上微凉,他这时才发现赵祯此行的目的,喃喃道:「他......已经走了。」
展昭虽不喜欢段心楼杀人不眨眼的做法,可是真让展昭动手除了他,展昭还真下不了手。
「朕知道。」赵祯从怀中取出了一方白帛,交给了展昭,「听说之前小轩王爷待你不薄......你若真诚写下书信,
将杀害太子
慕的责任全数推到段心楼的身上......如此,也可挽回你与小轩王爷的友情。」
看着面色和善的赵祯,展昭的心就如冬天的冰块,苦笑道:「陛下是担心高丽他日向大宋寻仇......又想借高丽人
的手对付大理......一举多得吧。」
赵祯被展昭冷漠的眼神惹到了神经,索性冷冷道:「展护卫既知其中道理,就写吧。」
展昭紧紧抓着那方白帛,心情异常沉重。
曾经那样和蔼可亲的皇帝,如今却变得如此冷血多计,难道一个人受了他人之欺后,就自然而然地学会欺负其它人
?又或这本就是帝王之术?只是展昭无法体会与运用罢了。
清晨空气的香味飘进了屋子,原是美好之境,如今却丑陋了。
展昭看了看窗外的太阳,转眸又看看赵祯,正色道:「我......不会写的。」他将白帛扔在了地上,很不屑地笑了
。
赵祯冷冷道:「这......就是你给朕的答案?」
「是的。」展昭道。
「这是皇帝的旨意。」赵祯走到展昭身边,道:「朕现在是一国之主,朕现在说的话不容你反抗。」
展昭吃力地站起身子,眼睛直直看着赵祯,良久没有说话。
原本清澈无瑕的眼神慢慢变得深邃不见底,嘴角的笑容中带着淡淡平和,不经意又透露着几缕失望。展昭仰头叹了
一口气,神情蓦地变得很严肃,似下了决心,道:「陛下若坚持,展某就此离开官场......陛下若不容我,尽可当
即砍下展昭的头颅。」
展昭的话就如夏日的响雷,隆隆间瞬间抛出,压根没有给赵祯半点思考回旋的余地。
「你!」赵祯怒目瞪着展昭,若有所思。
也许此时此刻的他才开始懂得展昭的不同,他不仅是朝廷的护卫,更是百姓的大侠。头颅易断,气难折,江湖人身
上的义气,在展昭身上不仅没有淡去,反而更明显。
他的确被展昭的这一举动触动了,内心多了一份特别的好感,不由得脸上露出微笑,道:「展护卫不愧是南侠,果
然够侠义......你就当刚才朕什么都没有说过。」
「但愿臣什么都没听见。」展昭冷冷道。
看着眼前的这位君王,展昭内心生起一种刺骨的陌生感,往日的那份鱼水君臣情,如今荡然无存了。
「皇上......」展昭突然欲言又止。
「何事?」
「没事。」展昭终于还是吞下了舌下语言。
赵祯微笑道:「没事就好!」语毕就往外走去,一脚跨出门坎,突然心里惦起了展昭的婚事,于是道:「展护卫好
好休息,待病好后,朕亲自为卿主持婚礼。」
这个举动也许是赵祯为了表达对展昭的救驾之情吧,又或许是为了挽回已经有些破裂的君臣关系。
展昭重重闭上了眼睛,心里竟没有半点喜悦的感觉。
这段原本早该完成的婚姻,对展昭来说,本该是期待的,可如今,展昭心里却没有半点喜悦,反多了几分怯意。
日子过得很快,很多事情都在弹指间被铲平了。
太子慕的余党在一个月内被赵祯全数清除,太后也从此幽居深宫,不再过问任何国家大事。
赵祯终于彻底得到了皇帝的权力,高兴之余,他想起了展昭的婚事,终下旨于次年春天为展昭完婚。
就在圣旨下到开封府的那一天,白玉堂悄悄走了。
没有了白玉堂的嘻笑怒骂,展昭一下子觉得寂寞了好多,日子也难过很多,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盼来了新年,可
是婚期又至。开封府上下众人无不欢喜雀跃,唯独展昭一人郁郁寡欢。
「展大哥,怎么这么不开心啊?都要当新郎了,该笑嘛!」王朝推开展昭的房门,朝展昭微笑道。
展昭轻轻叹息了一声,推窗看着碧空星辰,道:「就怕从此累及丁家小姐。」
「那你当初就不该与丁家小姐订亲啊。」王朝道。
展昭低头不语。
王朝走近展昭,玩笑道:「展护卫是不是心里有别人啊?」
展昭一愣,急道:「不可胡说。」
「要不就是展护卫牵挂白少侠......说来也奇怪啊,白少侠一听说你要成亲,就走人了......半年多了,一点消息
都没有。还好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男人啊,不然别人还以为他吃丁小姐醋呢!」王朝道。
展昭淡笑摇头,心里莫名有些酸涩,道:「别说这些了。」
王朝见展昭脸色有些异样,知道自己触到了他的痛处,急忙道:「其实也不用太担心的,白少侠就跟猴王似的,到
哪里都
不会有人欺负的。」
展昭站起身子,走到王朝身边,拍拍王朝的肩膀,道:「我不是担心别人欺负他,我担心他欺负别人,惹出是非来
!」
王朝呆呆想了一想,傻笑道:「那倒是,这个世上谁敢欺负那小魔王啊。」
两人正在对话,突然有人猛地咳嗽了一声。展昭闻声,心中顿觉得波澜起,道:「王朝,我出去一下......」
话音未断,展昭已经如燕子般奔出了房间。
第八章
夜色已浓,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影。微弱的灯火映照在积水的地面上,勾出几面零碎的镜子。展昭前后回顾着,在一
片薄雾中寻找某个人的身影。
「难道我听错了?」
展昭呆呆站立在石桥栏边,看着桥下淡淡雾气朦胧着的河面,他有些失落,「也许真的是我听错了。」展昭喃喃道
。
夜色中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展昭顿时一惊,定神仔细找寻。
「谁?谁?」展昭问。
「你希望是谁呢?」只见桥的一端走出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消失了大半年的白玉堂。
就见他潇洒地跳跃坐上了石桥墩上,左手抽出一把扇子,抬头凝神看着天上繁星,全然一副雅人的样儿。
「白玉堂!」展昭嘴角挂起一丝微笑,急忙走到白玉堂身边,「你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白玉堂依旧专注地看着天上的星辰,一副不愿理睬展昭的样子。
「你去了哪里?」展昭问道。
白玉堂高昂着头,始终没有回头看展昭。失踪半年,白玉堂瘦了很多,刀削似的侧面,不过依旧如玉石般清脆美好
。
展昭见他不与自己言语,心里有些失落,却又一时不知道如何继续对话,索性在白玉堂对面的石头墩上坐了下来,
安静地看着对面上的灰尘。
白玉堂见展昭为难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忍不住偷偷窃笑了起来,终于还是跳下了墩子,走到展昭面前,道:「
你要成亲了,做好朋友的,为你去寻了样宝贝,就当是贺礼吧!」
说着,白玉堂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玉章。
展昭一愣,仔细看那枚玉章,只见那上头刻着三个字:梅花笺。
「这是我在一个高丽商人身上发现的......下个月十五,在襄阳城有一个剑会,广邀各方能武的能人......
「我调查了很久,结果发现参加这个剑会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是在各地经商的商人,而且这些人平日
的行踪相当神秘。我怀疑这群人是细作,更怀疑这个剑会暗藏玄机。」白玉堂道。
「那这枚章怎么回事?有何讲究?」展昭问道。
「参加剑会,都必须有这个章......我在高丽境内发现了两枚这样的玉章,那两个高丽商人常年在大宋境内经
商......」白玉堂道。
「白兄,你一直在高丽?」
展昭微微有些吃惊,可很快他就明白了白玉堂的用意,不由得心生感慨,道:「你是担心小轩王爷对展某不
利......这才去的高丽?」
白玉堂朝展昭微笑,道:「你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啊,白大爷我才没那工夫,我是担心那小子对我不利,所以才去的
。那小子现在已经是高丽太子了,性情也不像以前那么可爱了,变得很乖戾很阴沉......比他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
。」
展昭心头有些抽疼,叹息道:「人生经历若此,如何能平静面对!小轩王爷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展某也有责任!」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白玉堂的心头,道:「展昭,你不能对他有什么仁慈之心,那小子迟早要成为你我的心腹之患
。」
展昭微微点头,抬头看着夜空,道:「心魔已入,恐要祸害一方!」
夜色突然暗沉了许多,空中飘起了零星小雨,白玉堂伸手触摸雨点,叹息道:「不测风云,迟早都要来的!」
这天夜里,赵祯的心情有些低落。
月满弓,银河泻影,往常像这样的夜晚,赵祯的心情都很好,他会命人在宫殿的右侧摆上杯盏,放上一盆清秀的三
月白牡丹。
可是这天晚上,他却无心享受优雅。
深深的寂寞感觉莫名其妙地爬进了他的心里,他自己都无法解释是为了什么。抬头看着夜空,眼中心里皆是空洞一
片。
一向骄傲的他,十分不愿面对如此的自己,于是命人取了两罐上好的竹叶青,一人闲坐在宫殿门口对月畅饮。
小四是赵祯新选的伺候自己的小太监,很机灵,长相也颇似已死的小亚子。赵祯待他也颇仁慈,三天两头给他赏赐
,这也许是赵祯对已死的小亚子的一种补偿。
小四自然知道其中道理,不敢因此忘了自己的本分,面对着笑容可掬的皇帝陛下,他总是很尽心地伺候着。
「陛下,您少喝一点吧,别伤了身。」小四细声细气地对赵祯道。
赵祯很喜欢小四这种说话的语气,温和,不带半点不该带着的情感。听他如此劝自己,赵祯微微一笑,道:「小四
,你为
什么这么关心朕?」
「小四是伺候陛下您的啊,时刻要留心陛下的冷暖喜怒。」小四道。
「你觉得朕今天是开心啊还是不开心?」赵祯问道。
小四偷偷看了一眼赵祯,却不敢回答。
「为什么不回答?」赵祯问。
「陛下的喜怒,小四不敢轻易说道的。」小四道。
赵祯温和微笑,脸上没有半点不悦,他知道小四是害怕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怕从此没了安身命。虽然贵为皇帝,下
人的这些小心思,他还是能体会得的。
「你下去吧!」赵祯道。
小四躬身,道:「是。」说着往后退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陛下......」
「还有何事?」赵祯问。
「陛下为什么要亲自为展护卫主持大婚?」小四怯怯地转身看着赵祯。他明白皇帝心里隐藏的感情,可是他始终不
明白皇帝的外在行为。他本可以选择不问,可是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赵祯没有生气,招手示意他走近自己。
「小四,你是个好奴才。」赵祯感受到小四对自己的关怀,他知道小四的这个问题是善意的,作为皇帝,他可以选
择不回答,或冷面以对,可是,今天他却向这个小太监敞开了心扉。
「展护卫有恩于朕,朕得报答他。」赵祯喝了一口酒,眼中微微起了波澜。「有些人,是重要的,朕需要他们,非
常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