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心将手伸向桌子。看来柏翁的教育很有效果,月心就如自己所想地触碰到了茶具。
沙舟询问道:
“……要将乐器撤下吗?”
“啊,不必了,我还想再弹一会。”
“那么至少喝茶的时候先离下手吧。”
听到他的建议,月心才意识到自己正打算抱着乐器喝茶。
“嗯,是啊。如果不小心把茶泼到上面就糟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乐器交付到沙舟受手上,终于可以好好品味茶香了。
沙舟端详着手上的乐器。
以前月心经常弹奏的是四弦的月琴,这把琴虽然同样是四弦的,但是琴腹和琴颈的形状有所不同。月琴的琴腹是圆形的
,而这个则像是剖开的茄子似的形状。
沙舟问道:
“请问这个是什么乐器呢?”
月心答道:
“是琵琶。”
“……枇杷?”
感觉出仆人的口气很惊讶,月心笑了出来。
“虽然和水果的枇杷同音,不过字是不一样的。啊,不过也许形状与水果的枇杷有些相似吧。”
“啊,原来如此……”
沙舟颇有感触地感叹道。
“您好像很中意这乐器啊。是以前就很喜欢吗?”
月心微笑起来:
“这也是原因之一……这是太子特意为了我在百忙之中选出的琵琶。太子去我以前的国家视察的时候,为我寻找了我以
前弹奏的琵琶,但是未能找到,作为补偿就给了我这把琵琶。”
“咦,这是从湘国带来的吗?”
“怎么可能呢。是这个国家的东西啊。太子时没有空闲在旧湘国挑选的,毕竟公务繁忙啊。……沙舟,你弹奏过乐器吗
?”
“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弦乐器的。”
“是吗。如果你会弹的话就可以明白了,这用的是这个国家的木材,触感很柔软,弹出来的声音也是很柔和的,如果是
故国的东西的话,会有更加紧绷的感觉。”
月心回想起了在故国时候弹奏的琵琶的音色。它之所以会那么紧绷,也许是因为气氛的原因。当时围绕在被丢弃在北之
离宫的自己身边的,只有周围人的议论,冷漠的视线,以及恶意而已。
上个月太牙要去湘国视察的时候,问月心有没有想要打听下落的人。在这个时候,月心脱口而出的就是琵琶的事。
事后想起来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有所反省,难道自己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淡薄到了那种程度吗。在自己出生成长的故国里
,唯一感到亲切的只有乐器而已。
他也听说了在那场战争中湘国都城的宫殿被烧毁的事。所以他并没有奢望过还能从那里面找回一面琵琶。即使刚刚视察
归来的太牙对自己说没有找到,月心也并没感到有多失望,反而会为他替自己寻找过琵琶这个事实而感到高兴。虽然是
很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却没有听了之后就忘掉。
而且,他还作为补偿又亲自替自己选了一把琵琶,月心一点也不会因为那不是故国的东西而感到难过。他依旧感到非常
高兴,并将那把琵琶视为无可替代的礼物。
“太子总是给我,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无论是月心这个名字,抚摸自己的大手,将自己包围的宽广胸膛。野游。这把琵琶。冬天的茉莉花……
每次细数起来,月心的胸口就泛起了一股热流。冰冷的利刃刺穿胸口时所流失的那些东西,又重新开始一点一点地被填
补回去了。月心小心翼翼地不再让他们有一滴流失,伤口也因此而渐渐复原了。
他隔着衣服抚着自己的胸口。他想要抓住因为自己一时大意而差点要丢失的东西。
“月心大人?”
沙舟的叫声将他唤回了现实。
“难道您的伤口还在疼——”
月心赶快制止了年轻的仆人慌忙地要叫人的举动。
“不,并不是伤口疼。你不用着急,沙舟。”
“是真的吗?如果您说谎的话,沙舟可是要受太子殿下责骂的。”
月心微笑着。
“我没有骗你。放心吧。”
“那就好……太子殿下很严厉地吩咐沙舟说,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以月心大人便利为优先。如果有所违背的话,就要罚
科百杖的(注:打一百杖)。”
所以即使拼上性命也要守护月心到底。但是月心感到他话语中的这种强烈意志之后皱起了眉头:
“这也太苛刻了。还是请求太子撤回成命吧。”
年轻人反而开始慌张了。
“这从何说起,难道说沙舟做错了什么——”
月心摇头否认:
“并非如此,你服侍得很周到。我并没有任何不满不足。但是你背负着这样的枷锁,应该感到很痛苦吧。”
“不,不是这样的。我反而觉得很高兴。”
“高兴?”
“是的。正如火乌大人所言,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的不幸变成了幸运。所以为了报答给我好运的人,我必须得尽心尽
力才行。”
“确实如此。”
忽然有个声音肯定了沙舟的话。这个悠然低沉的声音的主人是……
“太子……!”
月心脸上不由得洋溢出了笑意。
“没有发现您的到来,真是失礼了。沙舟,快给太子上茶。”
“遵、遵命。”
年轻人恭恭敬敬地退下之后,太牙就拉过月心的手,挨着他坐在了榻上。
“今天气色不错啊。”
太牙抚着自己的脸颊,月心感到很幸福。甚至很想把自己的脸颊贴在那宽大的手心里。
“月心……”
忽然,太牙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嘴唇。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他的嘴唇覆了上来。
但是月心并没有感到惊讶。这片刻的热度,片刻的甜蜜,让月心觉得还不能满足。
太牙依旧一幅镇定的样子开了口。
“过了上巳(注:女儿节)之后,我回去汤治(注:温泉)。你先有个心理准备。”
“……汤治?”
月心脸色变了。
“您哪里不舒服吗?让御医来查看过吧?您要离开几天……”
“稍等,你别着急啊。我很健康。但是要打出这个幌子来,所以不能公开大肆宣扬哦。”
“……?”
“只是对外宣称说是身体不适,我是借机去那里修养而已。”
月心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啊……太好了。我还以为您操劳过度累坏了自己的身体。那么要在那里滞留几天?”
“本想说一个月的,但是被火乌给强行缩短了。十天。”
听到是十天,月心又安下了心。如果是十天的话,他还可以忍受寂寞。
但是接下来太牙的话让他大吃一惊。
“别一幅好像事不关己的表情,你也要一起去。”
“……我也去?”
“那边又对疗伤效果不错的温泉。泉水引到了名为静清宫的离宫里。我们就是要去那里。”
“我去的话,不会有所不便吗?”
“就是为你而去的。”
“为我?”
太牙毫不顾忌地隔着衣服抚上伤口附近。
月心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这个鼓动,应该不会震动到太牙的手掌吧?
“已经不痛了吗?”
声音里包含着对月心的深切关怀。在那种声音的询问下,即使还留有些许痛楚,也都在瞬间消失了。
“嗯,已经完全好了。”
无意识地脸上就展露出了笑容。太牙让人费解地哼了一声。
“你的话怎么能信呢。”
“太子……”
太牙紧紧地抱住他,嘴唇俯到他的耳边。那低沉的声音细语的是——
“如果抱你的时候疼起来了的话,我可不会停得哦。”
“那——”
月心正想回答的时候,听到了屋外有人问候的声音。似乎是沙舟端来了太牙的茶。
太牙代替月心下令让他进屋。沙舟紧张不已地奉上了茶。
这时太牙开了口:
“沙舟。”
“是,是的。”
“因为你的主人不够诚实,所以你替他回答我几个问题吧。”
“太子要问的问题是?”
听出仆人似乎要正直地回答的样子,月心有些惊慌失措了。
“沙舟,如果没事了的话——”
正想开口说“退下吧”的时候,被抱住自己肩头的手臂的力道封住了口。
“你的主人伤口作痛过吗?就在最近几天。”
“那个……”
沙舟迟疑地不说话,太牙便催促道:
“照实回答。”
“……月心大人并没有说过疼。”
月心听到这样的回答抚着胸口安下了心。在他没有说出什么让太牙起疑的话之前,还是先让他退下吧。
“辛苦你了,沙舟。你可以退下了。”
但是,太牙却不肯罢休:
“等等,我再问一句。你的主人是不会把疼痛说出口的,但是有出现过像是很痛苦的样子吗?你见过吗?”
正直的年轻人回答道: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在忍受痛苦——”
“沙舟!”
太牙用手捂住了出言责备沙舟的月心的嘴。
“说出来。”
月心如坐针毡。只有现在,他觉得自己最爱慕的太牙的大手有点可恨。
“——有时候,月心大人会将手压在胸口。刚才也是……但是却说并不是因为疼痛的缘故。”
月心对沙舟的回答感到畏惧,他挣扎着扭动身体。但太牙将他紧紧地困在双臂之间,不给他留下任何挣扎的余地。
太牙用听起来好像心情不错的声音说:
“回答得很好。你可以下去了。”
“……小人告退。”
沙舟退下之后,太牙才松开了捂着月心嘴的手。
“好。”
平静的声音。
“你有什么要申辩的吗?”
这对于月心来说,就等于是直接抓住心脏似的胁迫。月心深吸了口气回答道:
“……我会按住胸口,事实上并不是因为疼痛。”
“那是为了什么?”
月心讷讷不语,犹豫着组织着语言,想要想办法蒙混过去。
“要怎么解释才好呢——”
但是太牙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催促他尽快回答。
“马上回答。马上。在你想出完美的借口之前,说出真相。”
月心打消了撒谎的念头。垂下的额头感受到一阵灼烧斑的热度,那是太牙的视线。
“在太子兴起的时候,赠与我的东西……无论是我的名字,还是茉莉花——只要一想起这种心情,就觉得伤口好像在痊
愈一样。为了不让它有一点泄露出来,所以我就用手捂住了胸口。”
“……月心。”
“对不起……”
这些对自己来说好像性命般重要,想要一辈子贴身收藏的物品,对太牙来说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随手丢给自己的东西吧。
但是,那对自己来说却是无可代替的。为了得到这些,他可以不顾其他任何人。月心为自己的肤浅而感到羞耻。
月心垂下头去,额头感受到了与刚才不同的灼热感触。感到太牙的手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月心抬起了头。这时响起了
太牙略带笑意的声音。
“那种微不足道的东西,就由它溅出来吧。我要给你更重要的东西,塞满你的两只手,即使不断漫溢出来,还是会源源
不绝地不停奔涌的。”
“……太子。”
嘴唇被温柔地覆盖住,这次不同于刚才的粗鲁,而是甜蜜不已的。
月心陶醉于事隔三月的亲昵中。轻啄嘴唇的触感让人沉沦,圈住肩膀的有力的手臂也在诱惑他落入陶醉。所以,当月心
发现爱抚着脸颊和耳廓的手指要拉开他的衣襟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月心开始挣扎。
“……太,太子……!”
“嘘……”
低沉的声音,让他保持沉默。耳边感受到太牙的气息,月心不由得低下了头。
“不行……”
“只是触摸而已。”
“但是……”
月心为太牙的热情,随他的热情摆布的自己,以及即使这样任其发展也无所谓的心情而感到迷惑不已。平生从没意识过
的心脏的鼓动,而现在不仅是胸口,就连耳边,手指都好像在狂擂着。再这样狂乱下去的话,心脏就好像要冲破伤口跳
出来似的……
太牙捋过月心的头发,瘙痒般地吮吸着他脖颈的肌肤,随后他带着笑意地叹了口气。
月心被解放之后才喘过气来,但是他却忽然觉得一下子冷了起来。
“不行啊。怎么可以不顾及你的身体呢。”
太牙哭笑着说道。
“……太子。”
但是比起安心来,月心首先感受到的却是寂寞。即使伤口裂开,即使死去,为了满足太牙,自己怎么都无所谓。
“还是等太医看过再说吧。最近请太医来诊断过吗?”
“嗯,大概五天前。”
“那个时候他怎么说——不,还是我亲自去问吧。”
月心阴下了脸。他就那么不相信自己的话吗。
这些心理活动再次被太牙看穿了。
“并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你辜负了我的信任。而且还并不只有我,你拿刀刺进胸口的时候,不是对你重要的爷爷也撒
了谎吗?”
“太子,那是……”
“要取回丢失的信用,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是很尖锐的责备,但却是真理。月心悄然地低下了头。
没有辩解的余地,错的是自己。就是被厌恶了也是无可奈何的。可是被太子嫌弃的话,月心今生就无法活下去了。
突然间被紧紧抱住了。月心一瞬间,迷惑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忽然胸口被勒紧了,甚至到了呼吸困难的程度。但
是肩头和背部却觉得很温暖。等恍悟额头抵着的是太牙的嘴唇时,才知道自己是被他紧紧拥住了。
他不是在生气吗——那这个拥抱又是?——月心对太牙的举动感到困惑不已。
“……太子?”
怯生生地开了口,但是太牙却有些不高兴地责备了一句“噤声”,于是月心不再开口。
即使如此,被太牙封锁在环抱之中,心里还是感到很舒服。
已经三个月没有被这样抱着了。这段时间好像过得加倍漫长,又好像一转眼间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