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时,忽而穿过几声马嘶,人群闪开,几匹战马缓缓踱出。
为首之人坐在马上,手持马鞭,遥遥看我们一眼,目光露出不屑:“便就是这两个杂碎,杀了聂七等人?”
旁边马上有人应声:“大王!错不了,就是那个黑衣之人,武功端是了得!杀了我们不少兄弟!”
“混账!”马上之人一声厉喝,手中马鞭急速甩出,生生抽在应话之人身上,“废物!废物!就便这两个人便就整治不了,说得神乎其神,还以为什么样的高手,白白浪费了我的网阵!”
那答话之人应该是头次逃走的山贼中的一个,被抽得一溜滚儿去,惨声嚎叫,杀猪一般!
那马上的人转头看向我与封云陵,口中发出啧啧之声,摇头道:“聂七平日里那样的奇怪嗜好,当真离谱儿。今次被人杀了,倒也不冤枉!亏得他能找到这样两个俊品人物。杀了倒是可惜!但搅我山寨,杀我军兵,却是留他们不得!杀了便是,不要再来烦我!”
说着,马首一拨,摇头叹道:“无趣,无趣!本来以为能有场好打,却不想如此不堪一击!”
摇头晃脑之势,让人看了心中不禁翻搅几番,呕吐之感顿生。
马蹄声响,那个大王便自退出人群,旁边几匹马也跟了出去,讪笑之声穿过,仿佛杀了两个人,如捻死虫蚁般的平常。
封若柏与我在网中紧紧贴着,忽然一阵挣扎。那群喽啰们也是一阵狂笑,仿佛升起猫戏鼠的情趣,长枪只打不刺,一下一下当成棒子敲在我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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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若柏被大网所困,纵使天大的能耐也施展不得。那网越来越紧,两人被挤得密不透风。枪杆落下之时,他突然一个翻身把我抱住,将用身体将我覆于身下,将那些落下的枪杆生生为我拦着。
心中逐渐生出一股绝望,便是……这样赴了黄泉了吧!陶木然比较懒,能力以外的事情,从不肯奢望分毫。
身体承受住封若柏的重量,胸膛对上胸膛,他的体温隔着衣物传来,心中不禁一荡。
从未与云陵以外的人有过这样的接触,在这样绝望的时候,看着他的脸,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安宁。
枪杆抽在背上,每下必有一道血痕,封若柏似是毫不在意,却是将头努力转过,把嘴靠在了我的耳边。
“还……记得翔龙客栈初见之时,你为我以口度气吗?”
外界很吵杂,但还是听得真切,我将眼睛瞪起,莫名地看着他。
这般时候,怎么突然提到那些?
鲜血,自他的嘴角流下,封若柏苦笑一声,说话愈发的无力:“我……想再试一试……”
没等我回过神来,他的唇便覆上了我的嘴,血液的惺涩自口中传来,他的舌轻轻撬开我的齿,送入我的口中。
身上的力道突然加重,待等我强自将封若柏的头移开,却见他双眼紧闭,嘴角却挂上了一丝满足的笑意。
讪笑之声渐弱,山贼慢慢退去,只剩下三人,似是留下完成杀我们的最后工序,手中的长枪高高举起,便要将我们一并刺穿。
我不知道封若柏是否已经死了,但至少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心中似已没了遗憾。他脸上的表情,俊秀中透出稚气,像是个一直闹别扭的孩子,在临睡前得到了他期望已久的那颗糖。
却不知,正是那颗糖,当初是怎样让他沦陷,最终要了他的性命,且永不超生……
封若柏,黄泉路上,我要怎么面对于你?
在他吻上我的那一刹,我耻辱地发现,自己心中没有想到云陵。却似是看见了翔龙客栈中,那个古怪的大夫将唇覆在病人口上的画面,想到病人面对大夫的叱责轻声狡辩的神情,想到客栈房内,病人羊癫风发,咬住大夫手臂的情景,想到封若柏在山林中将头抬起,阳光在他发间绘出的五彩眩光。
一幕一幕,如素墨的人物画,展现在眼前。
不知不觉中,仅有这样一个人在心中烙上了如此重的痕迹,却直到现在这般时候,你才发现?
惨笑摇头,陶木然,你还真是后知后觉!
枪尖,在阳光下闪出清冷的光,然后……重重落下!
身子重重一颤,封若柏的眼睛突然睁开,瞪大了看向我!
心中一惊,还未发出惊呼,却听得旁边那持枪山贼高喊:“真……真是个硬骨头!竟用肩胛骨夹住枪尖!哥儿几个,快帮我拔出来,下面那个还没有扎死呢!”
苦笑,摇头看着封若柏:“你……这又是何必?”
封若柏头渐渐抬起,已经不能言语了,血自口中汩汩而出,看我的眼神,有着执拗的痴迷。
轻轻抬头,口在他唇边轻轻一点,然后轻轻靠上他的耳朵:“封若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至少此刻,陶木然心中,已没有了别人……只有你……”
他定定看着我,良久良久,然后嘴角轻轻勾起,然后瞳孔慢慢扩大,将头轻轻靠在了我的颈窝。
……
山贼那边,三人合力,算是将枪头自封若柏的身体当中拔出,鲜血分拨之处,红色烟雨蒙蒙。
长枪再次高高举起,我看着那红色滴着血的枪尖,微微发出一丝冷笑。
陶木然,得情如斯,你还有什么好遗憾,世间的事,随他去吧!丰都阴曹之中,至少等着一个爱你之人!
浮梦篇·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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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这时,周围响起沙沙之声,那山贼举起的长枪还没等落下,突然一声惊呼:“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睁开眼睛,丛林处,石缝中,股股红潮伴随着沙沙声,快速地流出来。渐渐汇成一片,霎时间将三个山贼包围起来。
口中不禁发出一声惊呼,仔细看去,一只只体色通红,大如米粒的蚂蚁张动着螯牙,向着那三个山贼涌去。
火蚁!
正讶然间,忽听一阵嗡嗡作响,不知哪里过来的飞虫由远及近,飞过之时,几是将天空遮了下来。仔细瞧过,俱都是米粒大小的飞蚁,且通体晶莹,向着三人扑去。
冰蚁!
满天的冰蚁群中,一个拇指大小的大型白蚁异常显眼,不只是因为体型巨大,关键这只白蚂蚁展翅飞翔之下,爪中竟还抓着一只遍体通红的火蚁。
嘴角勾起一丝苦笑,难道……可以不死了吗?
冰火蚁王自空中落下,爬上了我的肩头,马上便有小部分的蚂蚁爬上我的身体,对着那张束缚着我和封若柏的网啃咬起来。
好在那网是为麻线编成,啃咬之下不算难事,不多时,身上一松,摆脱了束缚。
坐直了身子,慌忙将封若柏抱起,发现他的背上除了纵横交织的道道血痕,一个丑陋的血洞赫然在目,血液将衣服湿透,在地上流成河。
心一点一点下沉,颤抖地伸出手,探向他的鼻尖。
无气。
胸口。
无温。
脉搏。
无跳。
轻轻叹息一声,指尖慢慢扶上那俊秀的面颊,便是死时,嘴角依然挂着微微笑意。
轻轻抱过他的头颅,紧紧贴上胸膛,这个生命,刚刚还是那样鲜活的呀!
冰火蚁王落在肩头,连连晃动触角。轻轻瞥了它们一眼,点点头,然后看向被蚁群包围着的三人。
我甚至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中一分一分下降的温度,轻轻咬了咬下唇,自口齿中挤出“杀”字,如决绝的冰砖。
冰火蚁王触角连摇,那白色的和红色的蚁群,霎时间如奔涌的海潮,纷纷张开口中螯牙,向着三人冲过去!
那三个山贼哪里见过这般情景,俱都吓的怪叫连连,挥动着手中兵器扑打。奈何蚂蚁不计其数,无处着力,眨眼工夫,亿万只红白蚂蚁爬上了三人的身,自衣服间隙钻过,啃食着肌肤。
惨叫声连连发出,三人纷纷扔了兵器,在地上翻滚!
静静地闭上眼睛,嘴角浮上一丝冷笑。惨叫声入耳,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畅快。
封若柏,便让这杀你之人的连声惨叫,为你新逝的亡灵作为祭奠!
时间渐渐逝过,惨叫声减弱,周围回荡着蚁群移动的声音,沙沙声中,我甚至听到那些螯牙啃咬骨头的声音。
睁开眼时,见到不远处一片狼藉,空荡的衣裳中,三人俱都化成白骨。血液肮脏地和泥土搅成一片,染红黄土。
怀中的封若柏,早已经冰冷,断是暖不回来了!轻轻地将他放下,转头看向一边的冰火蚁王。
两个庞大蚁群,自洵水沼泽,竟是远远地跟到这里。只是一面之缘,便是人,又有谁又这样的忠诚?
一个“谢”字刚要出口,只见冰火蚁王触角连动,表达着信息。
微微一愣,签订契约?
仙法之中的召唤术,登峰造极之时,便可与至强灵兽签订守护契约,一生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可我……仙法未曾入门,怎得能……
两蚁王触角连动,讲述着签订契约之法。我了然点头,就地盘膝而坐,照着它们的传授轻轻吟念出咒语。
周身突然发出金黄光芒,心中一阵平静,睁眼看时,冰火蚁王发出一白一红两道光芒,光芒之中,恍惚中立着两个孩童,长相一般不二,衣着红白各异,宽袍大袖,恍若仙子一般,冲着我点头微笑。
稳稳心神,抬手嗑破中指,将血液点在他们额头之上,血液渐渐渗入肌肤之中,两人额上渐渐闪出菱形的印记。
待等光芒尽褪,眼前孩童俱都不见,冰火蚁王身上,各都闪出两个金黄色的菱形印记,爬上了我的肩膀。
周遭冰火蚁群,俱都半立着着身子晃动触角,仿佛人世间万民朝圣相仿。
慢慢地站起身子,双手负于身后,凝望着一忘无际的红白蚁群,轻轻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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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看看地上倒下的封若柏,心中一阵翻搅,我将以怎样的心态面对这个为我而死的人?
发生在生死边缘的那网中一吻,千般纠结的情愫,使心中鲜血几近蒸腾,那难道便是爱情?
摇头苦笑,陶木然,每每将爱放在嘴边,却对这样的情愫了解几分?从封云陵,到封若柏,爱情似乎来得过于容易。就好像一个花儿乞丐,于路边捡到一块狗头金。有爱,却单单失去了获得爱的过程,那样的爱,是否本身便带着先天的缺陷?
况且,对于封若柏,我始终不明白那样的悸动,究竟是出于感动,还是真情使然?
突然觉得自己的卑鄙。对于逝者,这样的猜疑本身便带着极大的不敬。索性不再想他,害死你的,还有其他人,若是陶木然有力将其尽数诛杀,回来自当给你一个交代!
示意冰火蚁王,令蚁群在道旁挖下一处深坑,将尸体细细埋葬,跪倒在坟包之前,心中默默念着往生咒。
耳边忽然穿过一阵清脆的铃响,抬头看过,道路那边,慢慢走过一匹黑驴。大耳圆眼,长腿白蹄,脖项上一个大大的紫金铃声声作响。一个小童手中牵着缰绳,拉着驴走的很慢,驴上端坐一人,长发披散下来,遮住眉眼。
哗楞,哗楞……
慢慢站起身来,凝眉望向慢慢走过的两人一驴。
那小童不过八九岁年纪,生得端是可爱,头上盘起两个发髻,前发齐眉,后发遮肩盖颈。汉人的头饰,却穿着一身苗寨衣裳,身上流苏串串,镶满了银饰。
小童圆圆的脸上带着灿烂笑意,也正盯着我看。待等走到近前,弯身施了个礼。
“这位公子请了!”
我看着那张笑颜如花的脸,心中却升出一丝莫名的怪异感觉。
不远处,三俱山贼的死尸还在,献血几乎染红了整个道路,周遭的冰火蚁群如潮落潮涨般蜿蜒着,而那小童竟似毫不在意,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惊恐或是猜疑,仿佛一切不存在般!
呆愣中,小童那边又发话了:“公子,那坟包之中,可是公子的相识之人?”
回过神,见那小童手指着那堆起的黄土,看着我笑。
疑窦顿生,眼中露出警戒,冲他点点头!
小童点点头,说道:“难怪,公子周身戾气甚重,周遭恶鬼萦绕,心中已有死意!须知逝者已矣,生者却还有大好的前程,纵使至亲至爱之人身死,也断不可有自毁性命的念头。否则于逝者,也算大大不敬。公子的这位亲人,怕也不希望这样吧?”
想起封若柏用身体为我挡住的那杆长枪,心中顿时再次跌向谷底。
展眉,盯向那小童:“小……小哥说话字字珠玑,在下领教了!”
说着,双手在胸前一抱,施了一礼,心下戒备却是更重!
小童哈哈一笑,伸手一指自己的鼻子:“我?我可说不出这般话来,这话全是我家先生告诉我的!”
说着,眼睛瞟向了黑驴上端坐之人。
抬眼看,见驴上之人一身土色长袍,身形倒是英挺,却生生给人一种腐朽颓然之气,发如墨,随意披散,将面目遮了个严实,双手扣住鞍头,一动不动!
一转头,冲着那位先生拱拱手,说了些感激之语。却见那先生竟是毫无反应,稳稳坐在驴上,如一尊木雕。
小童见此情景,当即打个哈哈:“公子莫怪,我家先生性子孤僻,公子有话对我说便好了,他自听得见!”
瞥了一眼那驴上之人,这样的性子,岂止孤僻而已,简直便跟死人无异,自开始,便没见他动过!
想着,转头看向那个小童:“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小童笑道:“我家先生四处游历,江湖人称‘稼轩先生’。”说着,一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名字叫做琉璃井,自小便跟着先生的!”
稼轩,琉璃井……
没有姓氏,看来只是代号而已。心中疑窦更甚,却不便细问。萍水相逢而已,说的话便已经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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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井笑道:“说了那么久,还没有请教姓名,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想了想,无名小卒一个,倒是没必要隐瞒什么,说道:“敝姓陶,双字木然!”
琉璃井点点头:“如此,木然公子,深山旷野之中,能够相遇也算缘分!是要赶往宁次去吗?不如一起吧!”
那双圆眼盯着我,等候着我的回答。不知为何,对这样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竟是生不起一点亲近之情,他的眼睛如两湾深潭,虽是时时带着笑意,却瞧得人心中存不得半点秘密!
轻咳一声,掩住心中慌乱,摇头谦然笑道:“不了,我……应该还有些事情要办!如是有缘,他日自会相见!”
说着瞟了一眼驴上坐着的那个稼轩先生,依然危坐,不见一丝动静!
叹了一声,对着琉璃井道:“还往转告你家先生,陶木然谢谢他刚才的话!青山不老,我们他日相见!”
秘一样的主仆,还是……少惹为妙。简单示意冰火蚁王,蚁群瞬时而退,走了个干净。然后匆匆一转身,扭头便走。
“哎……”琉璃井的声音背后传来,“木然公子走的那条路……可是要上山?”
身子一顿,突然想起,刚才两人走来的方向,不正是通向山中之路?
急急回身,盯向琉璃井。依然带着招牌般的微笑,却不知深有几许。
“你们……自山中来?”
琉璃井点点头:“山上人烟稀少,野兽出没频繁,公子小心为妙。”
人烟稀少?那帮山贼回山,也不过是刚刚之事,怎么他们没有遇上?
皱眉问道:“你们……自山中过来,没有遇上特别的事情?”
琉璃井两眼一瞪:“没啊?公子以为我们会遇到什么?”
想了想,冲他们笑道:“没什么。”
说着,转身继续赶路。天晓得你们是不是在说谎!但纵使龙潭虎穴,陶木然也要闯上一闯。冰火蚁王的实力,不知能否对付那帮山贼,但若要给封若柏报仇,只有现下一个机会,入了宁次城,生死便是个未知数,怕是再寻不得这样一个时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