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翻译小姐。”他此时,却忽然打断了对方。
偌大的会议室忽然变得安静至极,有头有脸的几个主管和职员都扭过头来看他。
“我想问下。”男人缓缓问道:“吾诺。”
“是什么意思?”
“吾诺?”翻译小姐愣了一下,她被搞得发懵,这问题难道有什么值得方总裁问的吗?
她立刻解释:“是一的意思。”
“数字一。”
英俊的男人抿着嘴唇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
耳边是天书般的科西嘉语,方总裁逐渐发觉自己集中不了精神。
满脑子都是某个穿白衬衫、里面套了一件荧光吊带的年轻人,在酒吧里笑着跟意大利人聊天的场面。
——他怎么到处跟人宣传自己是1?
——还逮谁跟谁说。
堂堂巨头地产公司的总裁对几亿的生意有办法,对规避金融投资风险有办法。但就是在改变宋知是1的想法这件事上毫无头绪,没有任何对策。
这世界上还有比这种事情,更叫人嘴角抽搐的吗?
他莫名感到一股淡淡的忧愁,而且这次愣神持续了有半小时之久,直到那外国助手走下台,换成北京总部的职员做市场分析时,方成衍都一反往常地没回过神来。
就在该职员开始进行最后的数据总结时,大家忽得听到他们英明神武的方总裁,轻声叹息了一声。
尽管那声音微弱。
但还是叫全会议室的人都愣住了,他们看着自家的总裁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苦恼,只觉得一阵感叹和惊奇。
因为这个男人总是拥有非凡的精力,他一工作就跟着魔了似的,怎么可能会在会议上走思!?
还叹气?
是哪路神仙把他愁着了?
众人不敢说话,也极为不解——总裁已经保持这状态一整天了。
台上的主讲人是个小姑娘,刚就职一个月,今早刚风尘仆仆从北京飞过来,还是第一天见到公司的总裁。
一直听说总裁脾气不错,轻易不和下属生气,结果她却被当场这么一叹气,就差要哭出声了。
天哪,是方总裁觉得无聊吗?她的报告是不是烂透了?
本想假装没听到,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讲了两句,但心里又脆弱又紧张,她发现自己彻底忘词了。
颤抖着、压抑着哭腔发问:“是我讲的不好吗?总裁?”
“不是。”
方成衍发现自己差劲的状态直接影响到别人的情绪,连忙解释:“抱歉,我只是有点累了,请你继续。”
小姑娘泪眼汪汪。
他又补充一句:“没有别的意思,你准备得很充分,请继续吧。”
男人就是像上面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整天的。
连终于下班回家、看到副驾驶座位时,脑子里也会塞满某个人的身影。
趁着四下无人。
他在主驾驶上再次长长叹息一声。
真是没救了,方成衍。
……
三个人吃得饱饱的,晃晃悠悠走出饭馆的门。
迎面小风一吹。
陈柏宇朝兄弟们打了个饱嗝:“真他妈撑。”
项彬说:“你真牛逼,自己干了两盆子牛肚。”
“别说我,你也是个狠人,明早等着菊花开吧。”他顿了顿,问:“宋知呢?饱了没?”
“小知光吃羊肉和土豆了。”
“怪不得我是一个土豆没见着,感情都是被他给xue了。”
项彬辣得烧心窝肺,大着舌头问他:“咱们上哪儿?”
宋知说:“随便逛逛吧,待会儿赶紧回去。”
陈柏宇立刻提议:“那哥们儿现在领你去那驾校看看啊。”
“刚刚直在我耳朵边叨叨,我带你去看一眼,省得今晚做梦都惦记了。”
三人一起奔着广郊而去。
“就这?”
他们站定在驾校破烂的铁栅栏外。
门口的大路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还不时出现几泡狗屎。三个年轻人在外面走了一圈,发现连个灯也没有,阴风阵阵的,有点瘆人。
“确实是破了点……其实吧,咱也不用非得考,我和彬子可以接你啊。”陈柏宇把手搭在宋知肩膀上。
“嗐,天天麻烦别人接我,简直不叫个事儿。”宋知摆手说不行,“等人家要我接的时候,我只有两条腿,帮不上忙,尴尬得不行!”
“你接过谁?”陈柏宇在这话里听出了不同意思,他把脸凑过来:“方成衍?”
宋知现在真不能从他口中听到“方成衍”三个字,信口胡诌道:“不是,接我嫂子。”
“我在清源活得整一麻烦精似的,连个出行工具都没有,她老借别人家的电动。”
“我一大男人,有手有脚。”
“不能这样。”
“再说了,以后我还能开着小轿车去进货呢。”
项彬夸:“行,真男人啊小知。”
“那专心考吧!等拿了证,咱以后也整台梅赛德斯!”陈柏宇说。
宋知发觉陈柏宇又在拿方成衍霍霍他,他睖了对方一眼,没说话。
这条土路实在崎岖得离谱,甚至差点让项警官崴了一脚,宋知手疾眼快,忙把他这朋友拽住。
项彬站稳后环顾一周,继而评价:“你朋友工作的这驾校是真破啊。”
“这工作环境……”
陈柏宇嘴里不爽地“啧”一声,打断他:“主要是有熟人能行方便,不用排队等练车了,这不香吗?”
“还成,主要我是真没注意过咱们区哪儿有驾校。”宋知边走,边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破就破点,我没什么要求。”
“能拿到证就是了。”
陈柏宇拍拍他肩膀:“那等明天来。”
“好!”宋知信誓旦旦、斗志昂扬。
他高高兴兴地度过一整天,半夜回到家。
宋母在门口,就把人拦下了,问他今天怎么样。
宋知正在换拖鞋,立即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在问姚姝晴呢,他只得干巴巴地回答,说小姑娘挺好的。
宋母大喜过望,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蹦出来。
宋知不愿多说,他觉得姚姝晴闹闹腾腾的,是挺活泼开朗一小姑娘,但他们两个的相处模式,完全就是朋友。
怕会让母亲最终失望,他先给宋母打了一针预防针。走进卧室前,末了跟对方来了句:“我俩没可能在一起。”
“为什么啊?”母亲不笑了,瞪大眼睛问他。
宋知回答:“她知道我的事。”
这一句“我的事”直接打消宋母的念头。
“我不好意思耽误人家。”
宋母脸上尴尬,站在原地:“可你姚叔叔也觉得你好。”
“都是客套话罢了。”
宋知手已经握上了门把:“我是罪人,我不能拉人家好姑娘结婚。”
“……”宋母的神情瞬间黯淡下来:“小知,你一定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吗?”
宋知默不作声,忽然又抬头问:“妈,咱们什么时候去给我哥……?”
“等等你爸吧,他这两天忙完就去。”宋母被小儿子的话搞得实在伤心,说完,便伤心地转身走开了。
宋知搭在门把上的手又落下来,看到母亲进屋后,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抬脚走进书房。
趁宋国啸还没有回家,他先是在书房里转了一圈,本想看看大哥的遗像。
结果他却在遗像后面摸到一把钥匙,拿着这钥匙看了一圈,才发现那是书桌第一层抽屉的。
探进去,拧开。
里面只有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外面没写名字,里面装了一摞厚厚的纸张。
他把外面的白线解开。
里面有交通部门发来的死者身份证明文件、火化通知、法院审批后的索赔书以及赔款收据。
每份文件都是崭新崭新的,怕是装进去,便再也没有打开过了……
除此之外,还有宋骧从小到大的照片。
上面记录着各种表情、各种状态的大哥,宋知看着那些照片,好像在了解一个陌生的人。
两人的合照仅有一张——在他们很小的时候。
当时兄弟俩的眉眼极度相似,因为小时候脸型特征尚不明显,他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直到长大一点后,才慢慢开始有了变化。
宋知皮肤更白,但比他哥稍矮了一些,宋骧一米八六,成熟稳重,气质像极了第二个宋国啸,还是体制内公职,子承父业,是宋国啸精心教育出的完美儿子。
最后一张照片。
是给大哥合棺时拍下的。
宋骧泛青的俊脸被入殓师扑了些白。粉,脸颊打了一些腮红,两眼闭着,像是沉静地睡着了。
这是他血浓于水、对他呵护备至的大哥,死于找亲弟弟的路上。
不该打开看的,宋知只觉得心中倏地垂下一块沉重的牌匾,明晃晃地挂在他头顶。“罪人”两字刻于其上,压着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造化弄人。
宋知活了二十多年,兴许是因为上天看他活得滋滋润润,太高兴了,从没吃过苦,就要饱灌他一顿苦头。
像茶叶一样,挨一遍烫,褪一层皮。
看完所有文件后,宋知眼底发红。再去摸袋子时,底下只剩一个手机。
宋知默默地把那些文件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然后把那手机拿回卧室里。他对着床头灯光看了一眼黑色的屏幕,上面映照出自己满是愧疚的脸。
因为太久没有打开,手机已经亏电了。
宋知便坐在床边,木楞楞地等它充了一个小时。
终于等到开机。
开屏的壁纸是大哥和嫂子的合影。嫂子那时似乎还在做柜姐,两人在化妆柜台前站着,俊男靓女,眼里满是幸福的光亮。
他面无表情地看完相册里所有照片,除了工作时的截图,嫂子的怀孕检查,再无其他。
还有一张大学的gps定位,那是大哥几年前接送宋知时,常常要翻出来的一张图片。
再没别的东西可以看了。
宋知良心倍感煎熬,脸上不知从何时起挂了一滴冰凉的泪,无声地掉在手机屏幕上。
他伸手去擦,指腹却误触到了联系人页码。
这个页面显示,大哥死前时接通的两通电话,来自于通一个被手机标红的号码。
没有来源地,号码数字排列无序。
是广告骚扰电话?还是什么?通话时间长达三分钟,也没有备注姓名?
床头灯下,宋知抽了抽鼻子,鬼使神差地,他盯着那串红色的数字,拨了过去……
听筒“嘟嘟嘟”的响起机械音,一秒一次,声声拉长,在夜深人静的时分,叫人头皮发麻。
没有接通。
他又打了第二回 过去。
“嘟嘟嘟——”
“嘟嘟嘟——”
但这次。
声音却在五秒之内,被人迅速按断了。
第48章 君不夜侯
通话页面转瞬关闭, 屏幕的图案再次归为哥哥与嫂子的合影。
宋知近乎呆滞地盯着大哥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突然间忘记了呼吸。
宋骧生前的最后一通电话。
——是打给谁的呢?
宋知反反复复地将那串数字看了又看,他觉得奇怪不已, 在夜里反复起身、躺下,辗转难眠。直到窗外接近天明,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人还没睡够两个小时, 天彻底大亮,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
“先学这些东西。”
——陈柏宇的那位教练朋友是这么告诉他的。
宋知没有睡够,他困倦地抱着厚厚的两本书,上交报名表格、按照要求做完体检后,回家补了一大觉。
第一科目考试安排在一周之后, 陈柏宇告诉他,七天一定够用。
于是,宋知睡醒后认真地看起了这些资料,像为准备比赛那样, 他格外专注——也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减少内心的苦痛。他看了足足一下午,偶尔遇到想不明白的,问一问陈柏宇和项彬也就懂了。
日子很快过去。
宋知每天除了学学这些, 剩下的时间全用来睡觉。偶尔也会在休息的空隙, 拨打一下那号码——他已经把那串无序的数字牢牢地背住了。
按在拨号盘上的每一下, 宋知都无比期待着, 这次可以接通。
他内心的怀疑和冲动,冥冥中指引着他这么做……
考试的时间很快到了眼前。
“麻利儿的,去吧。”好兄弟陈柏宇对他挥手, “别弄个不及格, 回来丢人啊。”
宋知朝他远远地点头, 转身进入考场大门。
他从兜里摸出身份证,摆在桌面上。在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上点开答题系统后,他在短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的题快速写完。
甚至连检查都没有,宋知直接点下提交按钮。那电脑屏幕加载了半天,弹出一个窗口来。
满分。
宋知跟考官举手示意,对方确认无误。他把身份证重新揣进兜里,大步出来了。
“这么快?怎么样?”
“过了。”他简单地回答道。
“多少?”陈柏宇问。
宋知说:“都有印象,没写错。”
“行啊你。”陈柏宇笑,“我就知道,你记性好,从高中就这样。”
“是吗?”宋知反问了一句,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
陈柏宇见他一点兴奋劲儿都没有,愣了愣,答道:“得怪张令泽那孙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