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图在宋知跟前插科打诨,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起过往:“你小时候虽然淘气,但上了初中以后,完全就一老实巴交儿好学生,结果高二那年他天天扒拉你!”
“你也是个没主意的,跟他见天儿翻墙头出去晃荡,天天整点儿尿汤儿事,一上课不是胡闹,再不然闷睡。”
宋知认真地听着。
“想不起来吧?”陈柏宇看着他。
“你以前随便听听也是个中游,而且数学这一科贼牛逼,结果快高考了,你课也不听,每天干这干那,能他妈学习就有鬼了。”
“这样吗?”
“当然啦!”他语气越来越夸张,“数学老师恨铁不成钢啊,觉得你算是巨星陨落,生怕你这个聪明蛋毕业以后不是去做水三儿就是做小力笨儿。”
“谁知道,嗳!”他怪叫一声,顿了顿,“你卖茶叶去了,和干苦力的水三儿也差不多!”
“……”宋知失笑。
陈柏宇一看有戏,边叫他上车,边继续回忆:“咱们几个成绩作伴在咱们年级的倒数榜上,你、我、彬子,啊呀呀,这三个人是凑一块儿了,难兄难弟,一言难尽呐。”
宋知情绪不高,他嘴上的话便一秃噜一秃噜地往外冒:“咱以后得和牛逼人物混一起,明白吗?”
“找个爱学习的、爱工作的、带你上进。”
他在后视镜里对宋知挤眉弄眼,紧跟着说:“比如方成衍。”
“能不能滚啊?”宋知快要被他烦死了,脸上的表情这才有了大一点的变动:“你提他提得没完了?”
陈柏宇贱兮兮地笑:“咱们去哪儿?”
“不转了。”他说,“没心情。”
“怎么?”
宋知摇摇头。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被放在一口郁郁寡欢的小锅里慢炖,从里到外,迟早要炖个稀巴烂。
“回家干嘛?”
“躺着。”宋知回答。
“哎哎哎,干嘛呀这是。”陈柏宇叫唤道,觉得这回复简直丧得不像话。
宋知没接着往下说,他打起精神,问了对方一堆关于科二的事情,说着说着便到了家门口。
上楼时,他胡乱地在手机上翻好友列表,见到方成衍的头像。
自那天说完话以后,男人再也没找过他。被陈柏宇那么一提,忽得也想找对方说说话,手速飞快地发过去一句:[在做什么?]
直到宋知脱了羽绒服,换好衣服躺下,男人才回复他:[开会。]
行,两个字打发掉了。
对话结束。
真高冷呢。
宋知面无表情地把手机放在枕边。
上面的聊天记录。一周前的那一句[想你],干脆当作他没说过吧。
在驾校练过几天车后,宋知头一次请了假——
他要和父母一同去大哥的坟上。
宋国啸忙完单位上的事,被妻子硬是拉出门,说要和小儿子一起去看看宋骧。威严的一家之主在前面开车,母子俩在后面坐着,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汽车一直开到十环外的一片小树林,这里地方偏远,不见一处房区。从外面走进里头,宛若在走向晨曦中的森林一样,周围安逸、宁静,被连绵不断的树木环绕。
路是被人拨开杂草后、踩踏出来的。它的边上有一棵结着野果子的树,冬天已至,本就枝叶寥寥,过路的人更是将它摘得妻离子散。
冬日清晨的阳光是和煦又干燥的,但在这片树林里,稀稀落落洒在地上的阳光却显得格外阴沉惨淡。也许是因为粗壮参天的大树遮天翌日,把这片土地衬得出奇地荒凉。
母亲挽着宋知,带他走到其中一棵树下。
眼前的土壤和周围的颜色不同,尽管压实了,但依旧比平地隆出一些。
宋知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片地层的底下,埋着他三十岁的大哥。
“磕个头吧。”
“嗯。”
宋母把她的手提袋放在地上,然后掏出一兜纸钱。轻轻一扬,风吹动它们,到处飞舞。
她又拿了打火机,把金银色的烧纸尽数点燃。
宋知跪在地上,鼻尖满是烧纸燃烧的气味,火光越来越高,甚至有些燎在他脸前。
“宋骧,今天你弟弟来看你了。”母亲说。
“好像是第二次来呢。”宋母对小儿子露出一个微笑,这微笑却由于极力压抑着内心的苦楚,而有些勉强:“上次来的时候,差点哭昏了。”
“咱们这次别哭。”
宋知喉头哽咽,点点头,一句话说不出。
他的膝盖沾上干燥的泥土,接触冬天的大地,没过一会儿,从头冷到脚。
宋知丝毫不觉似的,眼神木然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对不起,哥。”
“对不起,哥……”
“哥——”
他一次一次把头重重磕在地上,不断地叫“哥”,好像这辈子不曾叫过这称呼似的,接连不断地唤着。
劝小儿子不要哭的宋母,自己先捂着嘴,呜呜地哭了。
“我是造了什么孽啊,为什么要我们宋骧遇上这么一遭啊!”
“我的小儿子还要受这种苦!”宋母越说越难忍心中的激动,几乎要嚎啕起来。
把一个孩子抚养成人,要耗掉一个母亲多少心血?还要看剩下的一个孩子愧疚终生,她又是该有多难受?
母子俩不断抹泪,宋国啸则站到一边。他背对着他们,抬头看天,发现这朗朗乾坤,晃得迷人眼。
“不磕了,够了,够了!”眼瞧着小儿子额前磕出一片红印,宋母急忙去扶他:“不磕了!”
“妈还有你呢。”她大声哭诉:“妈也就剩你了!小知,你别去清源了,好不好?”
宋知默不作声地垂着头,
几天来的温水慢炖霎时变为了大火燎原,把他烧得心田荒芜、寸草不生。
他无法诠释自己的悲伤,因为他是张失了忆的白纸。也不配有任何的发泄方式,因为,他是个活该受苦的罪人。
宋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但从那天以后,宋国啸给他的脸色好看多了。最起码,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父亲再也不会特意加快吃饭速度,甩门进屋。
“那女孩你见的怎么样?”宋父在晚饭时这样问他,“能成吗?”
母亲生怕小儿子又瞎说话,替宋知紧张,赶紧插嘴:“见着呢,俩人都挺合得来的。不过是才见了两面而已,进展怎么能那么迅速?”她说话时还带着鼻音,听着囊囊的。
“嗯。”宋国啸似乎还算满意,对着饭菜应了一声。
宋知不发一语。
他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一天后,他开始练习科二。
陈柏宇和项彬甚至比他自己都要上心,他们为宋知找到一片空地,让后者在那里练习。宋知整日握着方向盘转啊转,练啊练,怀着一种沉重的心情行尸走肉地度日。
不要把战线拉得太长了,他告诉自己。
回清源吧,离开这个伤心地。
一晃半个月过去。
宋知的头发长了些许,最后一次重要的考试抵达在他眼前。
这些天里,宋知没再与方成衍联系过。男人每天忙于工作,恢复到往常那种忙碌的生活。
两人的状态仿佛回到三个月以前,好像宋知没发生过那次车祸,他们也不曾认识一样——彻底失去交集。
宋知满心思都扑在考驾照的事上,再也不爱出门了。
罪恶让他无法像以前一样,肆意潇洒地出门玩乐。
作者有话要说:
总裁过几章再回先异地着吧
第49章 瑞草之魁
与此同时。
清源镇上。
方成衍这几天一直忙于外国投资商的事, 每天尽是些数不清的电邮和文件要看,连留给他想念别人的时间都被压榨得干干净净。
男人告诉自己,要快点结束这项工作, 才能趁早回北京。
总裁的效率一度飚到最高阀值,这种高度认真的态度也影响到总裁手下的员工们,整个分公司忙忙碌碌、没有一个人敢偷懒。
“方总。”
韩秘书走进办公室, 向他汇报:“您还要再看看合同的成稿吗?”
“不用了。”
已经反复确认过很多次了。
“好的。”
待韩秘书把合同发到热那亚的公司后, 这件事便终于算告一段落。
方成衍站起身,走到窗户前,看向外面的景色。
这办公室仅有三层楼高,幸好周边没什么高楼大厦, 在这小镇子上,足以眺到日涧茶庄所在的那条街上。累了的时候,他便起身朝那里望一望,偶尔也打开手机, 翻开宋知的对话框看。
在社交软件上,他和宋知的聊天才不过寥寥几次。起初,宋知还在客气地说要给他转四十七万,结果再下下次聊天, 两个人便开始来回[想你]。
这记录要是被别人看见了, 倒是要惊叹他们进展神速。
事实上, 那种直白的表达已经是这个无趣的男人超乎寻常的发挥。在此之前, 方成衍从未谈过恋爱,人生第一次就栽在宋知这种来去如风、琢磨不透的人身上。
纯情的总裁开局便是地狱模式,以后的日子怕是有得愁了。
……
“陈叔, 那个叫方成衍的心机是真不少, 合同上写好的利率他都能降下四分之三, 这是做生意吗?他简直是在拿人的尊严往地上摩擦!”张令泽接着电话,情绪十分激动。
被称呼为“陈叔”的人告诉他:“令泽,你不用和我谈这些,我的意思已经和你爸爸说过了。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你们一定有数。如果一直没有一个交代的话,你让我们怎么处理?”
张令泽觉得头疼得快要炸开了。
他还不知道宋知已经回北京的事,上次因为和对方闹得不太高兴,便一直没再去找宋知,这两天在旅馆里到处帮他亲爹与各个董事叔叔求情。
——求他们撤资。
公司各个董事早就反复追问过张鸣,问他:“中途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可张鸣被程开祖这样搞了一回,是他个人私心而导致的失职,总不能如实上报。打电话时也是遮遮掩掩,不肯给董事会一个痛快的答案。他这副暧昧不解释的姿态惹怒了几位董事,事情便一直没有结果。
他真是不想继续了,难道要在这破破烂烂的小镇上待两年,等方成衍的工程完工了再回去?
“陈叔,我想跟您求求情,您在董事长跟前多说两句,把这事儿翻篇儿,我爸也趁早回去,以后在公司,他肯定顺着你,您……”
“令泽,不是我不帮你爸这个忙,是我做不了主。”对方不耐烦地抛出这么一句。
“唉……”张鸣在一旁听着,把最后一条烟上的塑料膜撕开。
他把脚撂在茶几上,望着窗外的绿丘和其上漂浮而过的流云。
“令泽,挂了吧。”
张令泽尴尬地定在那里,只得说道:“打扰了陈叔,那下次再联系。”
他扭头对张鸣说:“爸,没办法了。”
“咱们忍气吞声,挺两年吧,您说呢?”
张鸣默不作声,两指夹着一根香烟,食指和中指的部分皮肤被连年累牍地熏成了焦黄。由于抽了一晌,满室云雾,尽是烟草的味道。
“您停停,少抽点,这也太呛人了!”张令泽边说,边去开窗通风。
他们住的是清源镇最能拿出手的一间旅馆,还算干净整洁、东西齐全,而现在,呛人的白烟几乎要把父子俩笼罩进去了,饶是同样爱抽烟的张令泽也忍不下去了。
“咱俩早点戒掉吧。”
张鸣不为所动,还在往外望,似乎陷入了思考。
身旁茶几上的笔记本忽然弹出了新窗口,他转了转发黄的眼珠,看向公司新发来的邮件:
[张副董,再待一阵子,想办法把利息提高,之后再向人力管理部门请求出差结束吧。]
他只看了一眼,当即怒火中烧。这不是在难为人吗?
提高回去?
他得怎么舔着脸才能找方成衍说这种话呢?
“这个王八犊子程开祖!”在良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狠狠地骂了一句,额上的青筋暴起,在皮肤底下清晰可见。
“蒜头王八!莽夫!蠢货!”
张令泽在一旁发愁地听着。他起初不知道这号人物是谁,后来听他爸骂多了,逐渐也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您别气了。”
那场官司已经过去大半个月,可张鸣依旧气不过:“自己要死透,非得拉上别人垫底!”
“还他妈特别会唬人!狗东西!”
他正面对的就是程开祖那天坐过的沙发,此时越看越恨,一手抄起烟灰缸,对着那沙发猛砸了过去,烟灰缸弹到地上,四分五裂,里面灰白相间、尚有余热的烟灰飞出来,顷刻间也洒了一地。
“以后咱们还能见到他吗?”张令泽担忧地问,“用不用我找人削他一顿?”
“长得像蒜头王八的丑东西。”张鸣合上眼睛,“打他都嫌脏自己的手。”
张令泽疑惑,蒜头王八,那人是得长成什么样儿?
他忙安慰道:“您别气了,揍他丫一顿,叫他知道谁不能招惹。”
“你怎么还没长大?天天就是揍这个,揍那个。”张鸣深吸一口气,知道儿子说这话是好心好意,于是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把清源镇的人惹了个遍,政府也惹了,方成衍也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