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段临霜立刻想要松手,但是丛智一直在用力挣扎着,她唯恐松了以后丛智再次发作,一时间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丛智还在挣扎,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竟挣开了段临霜,又扑到桌上想要去掐周歌,被段临霜一把扯回来点住了穴道:“你告诉我,在李司暴毙之前你们见过什么人,你说的厉鬼长什么样子!”
这一下丛智才终于老实下来,他张着嘴想要说话,但舌头却像不听使唤似的,段临霜只能听到他含糊不清嚼着一句话:“有鬼……”
“什么意思?”段临霜揪着他的衣服问道,“当时在场还有另一个人吗?”
丛智没有回答,他的最后一口气终于尽了,一双眼睛还微微睁着,手还用力抓着段临霜的袖子,仿佛有万千的仇恨无处宣泄。段临霜将他的手掰开,有些不忍地偏过头去。
周歌叹了口气,说道:“他一心复仇,反倒激出了毒性,这下真是回天乏术了。”
段临霜没想到他死得那么快,想要了解的问题也没能得到答案。而要再近一步勘探真相,也只能等到颜寄欢回来再说了。
她向周歌告了别,推开门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刚出门没几步,却看见韩山道像撞了邪似的站在走廊盯着墙出神,也不知是见到了什么。段临霜连忙走上前去,将方才经历的事都向他说了,韩山道终于回过神来,宽慰段临霜道:“死了也没办法,原本就是个疯疯癫癫的,就算救活了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说完,他又拉住了段临霜,强调了一句:“这事交由我来处理,暂且别去打扰你哥哥。”
“为什么?”段临霜觉得莫名其妙,“他怎么了?”
“哎,这……”韩山道支支吾吾地抓了抓头发,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他有要事缠身,小姑娘别多问,回房间去该做什么做什么。”
他愈是这样遮遮掩掩,段临霜愈是好奇。她表面应下了师叔的话,转个弯就绕回了哥哥的房间门口,却听到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你若是有一个字的虚言……”
“我不会用这样的事情同你开玩笑。”
“清泉山庄一向光明磊落,怎会与你阿娘的死扯上关系……”
“光明磊落的只是你。对清泉山庄的前尘往事,你未必了解多少。”
“我是清泉山庄的庄主!你怎敢……”
“嘘——”
说话声突然停了下来,接着是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大门被拉开的吱呀声从她头顶响起,段临霜缩了缩脖子站直身子:“是我。”
段临风扶着门栏看了她一眼,转头说道:“是临霜。”
屋内传来一阵沉默,最后楚云七的声音传了出来:“叫妹妹进来吧,蹲着也怪累的。”
——
“你们在里面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师叔还三令五申不许我靠近。”段临霜跟着哥哥进了门,看到楚云七坐在桌边,他没有戴易容面具,右手捏着两个白色的物件,看起来甚是眼熟。
“你师叔突然进来,我装神弄鬼吓了吓他。”见到她以后,楚云七又恢复了平日嬉皮笑脸的懒散样子。段临风不知是回忆起了什么画面,不自然地偏开了头去。楚云七看着他笑了笑,又探头往段临霜身后看了看,问道:“寄欢呢。”
“她……她出去了,很快回来。”段临霜随口掩饰道。这时她才看清楚云七手上拿的白色物件竟是他自己的双龙镖与段临风的庄主佩玉,她倒吸一口冷气,转头就去找段临风:“你怎么连这个都给他!”
楚云七这才慢悠悠站起来将佩玉递还给段临风:“故事讲完了,这下段少主可以放我出门了吧。”
“故事?出门?”段临霜一头雾水,“什么意思?你们不能自说自话把我丢在这里!”
段临风接过玉佩,看了看妹妹,似乎又改变了主意,他扣住了桌上的双龙镖,对楚云七说道:“你可以去,但是留下这个。”
楚云七斟酌片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段临风自便。接着,他从桌下一摸,摸出一只红木盒子,盒子正中端端正正躺着一张面具,他拿起面具,沿着鬓角细细贴上皮肤。面具遮住了他原本的眉眼走势,即便是现在将他推出门去,都没有人能认出他的身份。
“不愧是贵的,就是好用。”他满意笑了笑,然后冲段临风一眨眼,“多谢段少主资助。”
“你身体尚未好全,不要滥用轻功。”段临风摸出一袋碎银抛给他,“从前门走,找掌柜借匹马,说你替我办事,不会有人多问。”
楚云七伸手接过袋子,笑眯眯应下了。门开了又关上,只留下段临霜在原地看着段临风欲言又止。
“你对他像仇人该有的样子吗?”她问。
段临风没有回答,而是将断了绳子的佩玉放在一旁,然后示意她凑近来看楚云七留在桌上的双龙玉玦。
“你觉得这枚双龙玉玦与其他有何不同之处。”他说。
段临霜不明就里,听他这样说便凑过去看了看。其实楚云七的双龙镖极少出手,她也只是在三年前央着楚云七给她展示过几次,要说熟悉是远远谈不上的,但她仍然一眼就看出了不同。眼前这枚玉从花纹到轮廓都与她曾经见过的那几个毫无差别,但材质用料远超他惯常用的那几枚。
“这是最好的一块。”段临霜说着,又俯下身细细将这块玉玦查看一番,忽然发觉一个怪异之处,玉石是一种脆弱的材料,常年作暗器必然会留下磨损的痕迹,可这块玉玦的边缘竟然一丝磨损痕迹都没有,一看就是保护得极好。
段临风看她神情,知道她已经看出了不同寻常之处,于是将双龙玉玦放到她手心,又道:“你再摸一摸。”
段临霜捏了一捏,顿时变了脸色。“这是……”她马上抓过段临风放在一旁的庄主佩玉握了握,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向她哥哥,“同一种材质?!”
段临风点了点头,说道:“这是他母亲的遗物。他母亲的死因十分蹊跷,他当初与我结交,正是因为发觉我的佩玉与他母亲的遗物十分相近。”
“怎么可能。”段临霜扶着桌子缓缓坐下,“这玉……分明应该只有一个啊。”
从她有记忆起,这块玉就一直佩在哥哥身上。这是清泉山庄代代相传的寒玉所制,只为段临风打造了一块,连她和大姐都不曾拥有。她仍记得年少时她问父亲为何唯有哥哥的佩玉与所有人不同,父亲告诉她这是庄主继承人的象征,因为未来的庄主只会有一位,所以白玉也只有一块。
“他母亲究竟是谁?”段临霜问,“她怎么会有清泉山庄的庄内物。”
段临风摇头道:“暂且不要妄下结论。这件事我之后会追查下去。”
段临霜揉了揉额头,不知该如何接话。这时她忽然想到还没将丛智毒发身亡的消息告诉他,连忙又讲了一遍。段临风闻言立刻站起身来,责备她道:“如此重要之事,你竟拖到现在才说。”
“我哪有空插嘴。”段临霜十分委屈,“你一开门就拉着我看这看那的。”
“我过去看看。”段临风收起两块白玉,嘱托她道,“回房间去好好待着,不要生事。”
——
段临霜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此时距颜寄欢出门过了近一个时辰。她看天色仍早,于是从床头抽出一册从市集上顺手买来的话本,边读边打发时间。
她不爱看剑谱兵谱,也不爱看深闺春怨,唯独爱看些奇情轶事、江湖恩仇。这几年流浪在外,日子过得紧凑,手头没有多余闲钱,这爱好自然也一并戒了。如今回到哥哥身边,段临风不知是出于补偿还是为了防她再跑,一到金陵就着人将半个书铺都搬到她屋里供她消遣。
段临霜随手翻了几册,觉得写得十分平庸,后来终于找到一本题目看着有趣的,想不到翻开竟不是话本,而是来往商贾拿来做简单交流用的册子,里面记了各种偏远地方的语言,她看着好玩,跟着念了几句,忽然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又将那些音调念了几遍,终于明白了熟悉感来源所在。
前几日那个在船上袭击她的人,口中讲的正是这门语言。
段临霜坐起身来,来来回回把书翻看了几遍,想要从上面找出更多信息,然而却一无所获。这时她忽然看到某页最左端有一些手写的批注,应当是这本书上一位主人留下的注释。
“诸地风俗有异,遇生僻物常以近义词换之,多生歧义,需慎辨。”
她再看下去,原来那一段讲的是一个例子,说是从西疆流入的瓜果,原本中原是没有这些字的,因商贾不知如何用中原话称呼,所以直接取了中原瓜果中相近的字来起名,于是对方便理解了。段临霜忽地灵光一现,拿着书站起来就往外跑,出门没几步就迎头撞上了段临风。
“你不在屋里好好待着,又怎么了。”段临风皱眉看她。
“前几日,前几日虚虫帮刺客那句话,我想通了。”段临霜气还没喘匀便一把抓住哥哥的袖子把他拖回房间,然后将门严严实实关上。
“就是那句,首领是真正的段临风。”
“什么意思?”段临风被她的一番动作弄得一头雾水。
段临霜再三确认了门外无人经过,这才将手中的书塞进哥哥手中,说道:“当那个虚虫刺客说这句话时,是否只有哥哥的名字是以汉话说的。”
“这……”段临风偏头回忆片刻,“确是如此。”
“那就是了!”段临霜一拍手,又把她方才看到的那一页指给哥哥看,“西疆地貌语言与江南大不相同,帮派流民多居于绿洲,随季节迁徙,不比江南依山傍水而居。或许正因为他从未见过山庄,不知如何表达哥哥的位置,所以才用 ’段临风‘三字来代替他要说的东西。”
“你是说,他用我的名字来代替 ’庄主‘二字?”段临风马上就领悟了妹妹的意思。但他又很快摇头否决道:“我曾随父亲见过一些西疆的帮派之主,自父亲一举击败天山北老后,山庄、庄主这些字便传过去了。况且我接任庄主不到三年,就算他不知该怎样说,用父亲的名字也比用我的名字更为合理。”
段临霜沉思片刻,又说道:“若是他想说的不是庄主呢,若是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有用哥哥的名字才能传达准确呢。”
“以我作喻,”段临风沉吟道,“却不是指庄主?”
“不只是庄主……”段临霜喃喃道,“如果想说庄主,用父亲的名字依然成立,一定还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她摸了摸鼻子,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堪:“会不会是父亲在外还有个私生子……”
段临风皱了皱眉,说道:“父亲向来稳重,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算了,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段临霜摇摇头,也觉得这个猜测有点过于不可思议,毕竟段天问在世时从来都是以板正自持的形象自居,若真有这样的事,岂非是天下第一的丑闻了。
这时,忽然听得门外台阶传来一串脚步声,段临霜做了个小声的动作,谨慎打开门查看来者,却看到颜寄欢顶着一身的落叶从台阶走上来。她的头发因长途奔行显得乱糟糟,胳膊也伤了,原本缠于她腰上的九环链不见了,脸上也多了几道划痕。段临霜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忙将门打开迎了上去:“怎么弄成这样!”
看到段临霜,颜寄欢像是一下子松懈下来,她加快脚步,三步两步越过门槛,上前一把抱住了段临霜,然后将头深深埋进她衣间,声音带了几分委屈:“霜儿,那些苍梧派的人好凶。”
段临霜原本看到她这副样子就已经愧疚不已,再被她一哭诉,更是火冒三丈:“是不是受伤了,伤哪里了?你别怕,他们就算找来了我也能应付。”
“小事一桩!”颜寄欢抬起头看她笑,一双桃花眼亮晶晶闪着光,“我把金白晓揍了一顿!”
段临风在一旁十分刻意地清了清嗓子。颜寄欢这才慢吞吞抬起头来,好似刚刚注意到段临风的存在,见段临风面色不善地盯着她,她终于不情不愿从段临霜怀中抽身出来,说道:“我去处理伤口,你们继续聊。”
“留步。”段临风挑起剑柄拦住她的去路,目光却落在段临霜脸上,“去矮楼了?”
“是我提的。”段临霜心虚地转开目光,“没想到会搞成这样。”
“简直胡闹!你怎么想的?派人到苍梧派的地盘?金白晓可以用这件事大做文章!你想害死他们两个吗?”段临风看起来像是真生气了,他沉下脸色转而问颜寄欢道:“金白晓知道多少?有没有人跟上你?”
段临风语气难得急迫,颜寄欢只得实话实说,将她如何混进矮楼、遇到金白晓、最后惊险脱身的过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尤其将他崇拜段天问并标榜自己是清泉二女婿那一段添油加醋强调了一番。听完后段临霜发愣半天回不过神来,连连感叹道:“原先只当他是个疯子,想不到他竟然是想做人家的儿子。”
段临风冷笑一声,揶揄道:“他倒可以与那位虚虫帮的头领争一争。”
颜寄欢没听明白,瞪着眼睛来回看着他们二人。段临霜将方才她和段临风的推断和颜寄欢简单说了,又道:“金白晓查到的那位凶犯,我看十有八九与虚虫帮有关。只是不知为何虚虫帮扮成楚云七的样子作乱,却又不干脆一装到底,还把清泉山庄一并扯进来。”
“怕是只有等虚虫帮肯正式露面方能得知了。现今更要紧的是将金白晓打发过去。”段临风沉思片刻,又嘱咐道:“颜寄欢三日内不要出门,不要让人看见脸,暗器、衣服全部丢了。段临霜同样闭门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