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临霜知道自己惹了麻烦,只好老实应了。颜寄欢虽然心有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当下最稳妥的办法,因此没有争论什么。见她们二人没有异议,段临风的气也消下去了一些。他缓了缓语气,说道:“所幸金白晓见到的也只是颜寄欢的本貌,只要她出门易容,想来问题不大。”
“对了,楚云七呢?”颜寄欢终于想起他来,“他恢复得如何了?”
“说来话长。”段临霜叹了口气,“待会儿再同你慢慢讲。”
外面又传来一串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几人说话的声音,韩山道处理完丛智的事回来了。段临风听到动静,知道师叔很快就会找上自己,于是又对段临霜嘱托了几句,这才匆匆离开。
——
楚云七刚走出金陵城就感到身后有一道不善的目光。
他转过头去,大街上只有寥寥几位路人,闲生客栈的门户大开,三五个神情警惕的剑客坐在通往后庭的桌子前,不动声色挡住来往人员好奇的窥探。
这些人是清泉山庄下属的护卫。楚云七丝毫不怀疑,假使他不是由段临风亲自领回,只凭他回头望这一眼,都会招来几把剑架上脖子。
马不耐烦地跺了跺蹄子,提醒着他快快上路。
“乖马儿。”他拍了拍马颈,“这就走。”
或许他只是本能防备这些清泉山庄的护卫。
用他师父的话来说,“我们”和“他们”永远都是不一样的。他们这样的两类人成为挚友不过是万中无一的意外。只要走出门来,这些人的存在便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与段临风过着怎样天差地别的生活。
或许现在这样的关系对他们来说才最稳妥。只做一对心照不宣的盟友,被共同的目的牵扯到一起,谁都不用去想过去和以后。
“还是做马开心啊。”
他牵着马慢慢往城外挪去,等到人渐渐少了,才终于骑上马加快了速度。江南人出行走水路居多,因而苍梧派的车辙并未被完全覆盖。他沿着落叶被碾过的痕迹一路追踪,到了某处斜坡上,马儿怎么都不肯再走,他原先以为是马儿犯懒,下了马上坡查看,却看到几匹豺正围着一座破屋打转。他将马的缰绳松开,轻轻拍了拍马背,马儿得令离去。他弯腰捡起几颗石子揣在手里,那些豺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动静,警惕地抬头估量了一下环境,然后迅速撤开了。
推开柴门,一股巨大的血腥味夹杂着潮湿的气息反扑上来。楚云七屏住呼吸,抬头就看到了画在墙上的那个巨大的双龙标记。
然而这不是整间屋子里最显眼的东西。
在这个双龙标记的周围,整整一面墙都用血画上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双龙标记。他用手沾了沾,血液尚未干透,显然在他来到这里之前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来到这里,然后留下了这些痕迹。
身后的风向忽然偏了一寸。
楚云七闭上眼,反手打出一连串的飞石。
只听得衣衫摩擦,接着便是几声痛呼。从屋外的草丛里蹿出四个大汉,不由分说便武着怪鞭向他扑过来。
“好啊,还省得我来寻你们了!”
楚云七哈哈一笑,直迎着冲在最前面的人劈手一点。那人只感到黑影一闪,手腕一麻,不由自主泄了劲,手中的铁鞭不知何时就到了楚云七手里。趁着对手愣神的功夫,楚云七又扬鞭一挥,这鞭子就好似活了一般,以极快的速度擦过他们的皮肤,乍一看不过是蜻蜓点水般的动作,却蕴含了极大的力道,精准地打到了他们的麻筋上。三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不听使唤般泄了劲。
到了这一刻,即便是再愚钝的人都会明白,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战。
“看来韩山道的水平还是那么平庸,就你们这点水平也能将他逼上树。”楚云七啧了一声,将鞭子往腰间一别,“这个我收下了。我不太喜欢动粗,所以你们最好派一个人将事情解释清楚,否则……”他正要威逼,忽然又觉得不对劲。从开始到现在,这四个大汉都安静得可怕。
“张开嘴。”他命令道。
这些人对视一眼,忽然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们口中涌出,楚云七连忙去掰他们的嘴,然而为时已晚,他们空荡荡的口腔中只有半截舌头,而剩下的半截空档处用细线缝着一包咬破的毒药。显然派他们来的人不想要透露一点多余的信息都不想透露。
楚云七往后退了一步,寒意漫上他的四肢五脏。
从最开始骚扰清泉山庄的汉人,到后来语言不通的西疆流民,现在干脆派来一群没有舌头的死士。无论派他们来的人是谁,他一定已经注意到了楚云七和段临风的行动,并且也在随着他们的行动调整自己的计划。
向来都是他做那个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人,这一次反倒成了被设计的那个,一举一动都被紧密监视,还真是头一遭的体验。
楚云七合上尸体的眼睛,这时他才隐约感觉到腹部的伤口被骤然牵动的刺痛。这个伤口还是拖慢了他的速度。换作以前,他根本不需要用到三招。
虽然这也是他罪有应得。
绕过尸体,他推门而出,马儿从旁边的树丛中钻了出来,他翻身上马,加快速度往城门的方向赶去。
第37章
接下来的日子总算是消停了一些。
楚云七从那天回来后就埋头大睡了三个日夜,颇有养精蓄锐钓大鱼的架势。而清泉山庄的队伍也依着段临风的吩咐在金陵城驻扎了三日。
行程一停,韩山道自然不满,然而每当他试探性提起这茬,段临风就将话题扯了开去,一下称队伍需要休整,一下又说天气不佳,顾左右而言他,总不肯正面回答,堵得韩山道哑口无言,只好随他。另一边,苍梧派也未死心,还是时不时派人前来查探消息。但他们到底忌惮着是在江南地界,不敢轻举妄动,又因为颜寄欢藏身客栈不露面,始终抓不到把柄,只能先行上路。终于到了第四日,队伍中的随从都开始渐生微词时,段临风才松了口,说是天气正好,适宜出行。
于是第四天清晨,韩山道就着人前来敲门,说是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可以继续上路。段临霜和颜寄欢到河边时,碰巧主船只剩一个位置,韩山道不知是不是还在惦记前几天那一幕,非要拉着“阿欢姑娘”与段临风同坐,说是有事要单独谈。最后段临霜只得和两个师弟坐另一条小船,跟在头船的后面。
船夫大约是第一次见到清泉山庄的人,拉着两个师弟聊个不停。段临霜撩了船帘钻进去,看见楚云七正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他这几日好好休息了一番,隔着易容面具都显得精神十足,见她进来,便笑眯眯冲她打招呼:“妹妹这几日休息得不错。”
“谁是你妹妹,别乱认。”段临霜压低声音骂了他一句,又侧耳确认了一下外面正聊得热火朝天,这才放心问道:“你怎么在这条船上?”
楚云七冲前头努了努嘴,说道:“小风突然带两个人回来,你师叔他老人家自然不放心,可不得分开好好观察一下。”
段临霜大惊失色:“这怎么行,被他发现怎么办。”
楚云七摇摇头,不慌不忙道:“别担心,应付你韩师叔还不容易。”
小舟越过金陵一路往扬州去了。船头说话声渐渐淡下去,很快便只剩下两岸的虫鸣鸟啼。段临霜等了一会儿,见前头没有什么大的动静,猜想应该无甚大事,于是放下心来,靠着船板睡过去,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哥哥在弹《凤求凰》,待她再醒来之时,已经到了扬州。
——
从扬州码头到玉笛山庄仍需赶一段路。清泉的队伍耽误了几天脚程,不得不快马加鞭,一行人下了船又换马,赶了山路再换水路,等终于抵达玉笛山庄时已经是深夜。出来迎接的却不是萧庄主,而是他的义子沈望岳。
萧关傲虽是段氏兄妹的舅舅,但除了例行信件问候之外,平日往来极少,关系也谈不上多亲近,尤其是段临风与曾夜破玉笛的楚云七结交之后,舅甥关系更是降入冰点。他向来不喜段临霜的作风,这一次大约是因为听闻她回庄未受惩诫,而且还被段临风带到百门风云会上,所以有意避开私下见面的场合,以示不满。
相比之下,沈望岳对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客气,他与段氏兄妹从小熟识,见到段临霜下来之后立刻迎了上来,倒像是从未生疏似的。
两个人正寒暄着,段临风坐的船也靠岸了,韩山道与段临风从船上陆续下来,接着是打扮成女客商的颜寄欢,不知怎么的,她一下来就挂了一张铁青的脸,一把将装扮成她小厮的楚云七拽到了最旁边,狠狠骂了几句。过了一会儿,载着清泉弟子的小船也陆续停稳了,穿着翠色披风的少年接二连三从船上跳下来。
等所有人都到齐之后,沈望岳便领着众人往山下一处专门招待客人的半岛走去。除了清泉山庄之外,已经陆续有许多大小门派到场了。沈望岳指着最南边的一座大院说道:“就是这里了,此岛名为半月岛,原本是玉笛弟子用来训练奇门遁甲之术所造,道路复杂,以八卦阵的方式排列,玉笛的奇门之术众所周知,没有人带路很容易走失,还请各位客人不要随意走动。”
走在队伍最末的楚云七忍不住低头轻笑了几声,队伍最前面的段临风适时地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在路上耽搁了几天,来得迟了,其他门派都到了吧。”
沈望岳知道他意指苍梧派动向,大方答道:“苍梧派早到一日,此刻已在驻地扎下。”说完,他又特意看了段临霜一眼,说道:“霜妹此行与会,金掌门似是对此很是关切,已着人问了好几次。”
段临霜一听这名字就头痛:“他问起便说我死了,他去地府成婚吧。”
沈望岳还当她说气话,笑道:“有什么误会不能好好商量呢,改日我办桌酒,做个庄,化干戈为玉帛。”
段临霜冷笑一声,不再说话。一行人又浩浩荡荡走了一阵,拐进一条幽深的小巷,走了十余步,见到前面豁然开朗,只见一个大院子对着一个小院落。大的院子叫醉花馆,尚且空着。对面稍小的院子叫剪梅轩,已经颇为热闹,院门虽然半闭着,却仍能听到里面猛兽的呼噜,有几条狗在门前追逐打闹,树上蹲着一只赤色的大鸟,正漫不经心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在大鸟旁边的几个树枝上落满了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灵鸟。
一看这场景,几个年纪小的弟子先兴奋起来。梁小武恨不能将眼睛贴到树上看个清楚:“那是百兽帮的赤君子吧!这赤羽果真像凤凰一般。据说是百鸟之王的后裔,世间仅此一只。”
“我们莫不是要和百兽帮做邻居?真是好了,我早就想见见他们的奇珍异兽!”说话的人叫丁君贤,是清泉此行派出的五名弟子之中年纪最大,也是武功最好的。
“君贤师兄可小心些。”另一个叫石君勤的弟子玩笑道,“那第二关守玉牌的猛兽此刻正关在里面呢。”
“要我说,君贤师兄现在就摸进去,说不定还能与人家提前搞好关系,给我们放个水。”走在最后的那个弟子调侃道。他叫江君业,是五人之中身型最小,同时也是轻功最好的。
这三个弟子不同于隶属刘宣门下的大文小武,他们是同期拜入杜思飞门下的弟子,只因杜思飞是个极重礼数的人,所以给他们通通改作君字辈,听起来反倒比真兄弟更似一家。
“你们这群小子说什么呢。”韩山道斥责道,“成日不学好,净想些邪门歪道!”
江君业知道自己的小声议论被听到了,吐了吐舌头,乖乖闭上嘴。众人纷纷掩嘴而笑。这时,沈望岳才终于注意到在队伍最末与自己的“小厮”嘀咕不停的颜寄欢,不禁好奇问道:“还未请教段兄,敢问这位姑娘是谁,从前似乎未有幸照面。”
颜寄欢闻言抬起头来僵硬地笑了笑,扭着口音说道:“我不过是个过路小客商,有幸得清泉庄主搭救,跟着前来凑热闹的。”
因为是段临风所带的人,所以沈望岳也没有多问。一行人进了醉花馆。沈望岳将他们分别安排在左右两个院落,中间以一个园子相连,韩山道与五个清泉弟子住左边,其他四人住右边。韩山道对这样的安排颇有微词,但碍于段临风一再坚持,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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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所有人终于进了房间安顿下来之后,才终于算是得到一口喘息。段临风与段临霜的房间大概是以门厅为基础改造的,仅以一道门帘阻隔出两个空间,倒正好方便了他们四人交谈。
段临霜好不容易得到与颜寄欢单独相处的机会,早就按捺不住好奇,问她下船后逮着楚云七说了些什么。颜寄欢却摆摆手,满脸都是嫌弃之色:“你不如去问你的好哥哥,为何这人大白天衣冠不整在他床上,被你那韩师叔撞上了,还赖到了我头上。我说你们的碎嘴师叔怎么突然拉着我盘问,可真叫我好一通解释。”
门帘那边的楚云七已经坐不住了,高声说道:“好端端一件事,怎么从你颜寄欢嘴里出来就变了个味道?妹妹可别听她胡搅蛮缠,我与你哥哥可清白得很。”
段临风大约是在整理行装,连搭腔都不愿,将蜡烛一吹,对楚云七说道:“精神如此好,看来是热症退了,既然如此,滚出去练功吧。”
楚云七叹了口气,说话声音小下去:“我哪里又招惹到你了,火气这样大。”
他们二人又低声拌了几句嘴,话题更是偏了十万八千里。颜寄欢看了段临霜一眼,问道:“这算是和好了还是没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