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什么?
阮棂久以前是真想不明白,所以迟迟按兵不动,处处手下留情,对乔韫石的鬼祟神秘视若无睹只等着对方主动出击,就是为了琢磨出个答案:究竟是为了什么,让这位他尊敬过信任过的老师,突然对自己起了杀心?
乔韫石若不说,他原本是不会想明白的,可现下机缘巧合,亲眼看到冰封的鬼煞与杀红眼的乔韫石,他突然就懂了。
原来他们走到今日的决裂,是因为他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一句点破自欺欺人的真话。
一年前,在阮棂等日的忌日里,阿九照例祭拜死者时,乔韫石出于关切终于贸然问了他一些往事,而他,出于积攒了两年的信任,如实回答。
其中,就有他不经意提及的上任鬼煞的死因:他们虽因老阁主而死,却不是死于老阁主之手。
所谓,阁主死,鬼煞亡。老阁主身死,他手下的鬼煞,也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当时乔韫石露出了什么表情,阮棂久没有看到,他只知道站在自己身后乔韫石突然一反常态,无礼地不告而别,闭了很久的关。再见时,对方除了白了鬓角,并无其他反常。他只当方想起故去的友人悲痛过度,闭关时走火入魔。
如今想来,对方的悲痛过度,真是只是怀念友人吗?
阮棂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尸身不腐的那尊冰封的人像,喃喃问:
“如果你费尽心机翻了天覆了地,只为救一人,结果却反而害死了他。你会如何?”
鬼煞因老阁主之死而殒命,老阁主因乔韫石与阮棂等人的谋划而死。
岂非是乔韫石亲手促成了鬼煞的离世?
唐少棠一愣,眸底似有触动,他曲指虚握,看向阮的眼神里有惶惶不安。阮棂久的目光仍死死盯着冰雕,并未留意唐少棠的动摇,自顾自继续说:“又如果,你想救的人救不了,却有别人因你获救,好端端的活着。你要如何看待这个得救的人?”
会觉得他不该活在这世上,会认定他才是那个该死之人吗?
“也觉得他该死吗?”
活下来的人只有他和十文。
他们不是乔韫石想救的人,却是唯二受益的幸存者。
不对,十文已经神志有缺,所以真正算“好端端活下来”,只有他阮棂久。
所以乔韫石记恨的人,想杀之人,也只有他阮棂久。
闻言,唐少棠终于回神,意识到阮棂久的暗示与自己无关,他先是松了口气,却在注视阮棂久孤寂而单薄的背影时莫名揪心。他思忖片刻,走得离阮棂久近了一些,回话道:“做决定的人是我,如果结果事与愿违,错当在我,不在旁人。”
阮棂久回过头,看着唐少棠,觉得说这话的唐少棠看起来冷静极了,比周遭的冰墙还要冷,且毫无破绽,岿然不动。但这份冷静与笃定,似乎不是发自于心的坚定,而是为了安抚什么人说出漂亮话……
阮棂久静默片刻,故作从容地耸耸肩,道:“……唷,这么冷静?”
他分明对自己过往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谁,有何种前因后果。他还喜欢自称愚钝……却总能像现在这般,在不经意的时候一句道破他的心思。
是我的克星没错了。
唐少棠顿了顿,转眸望进阮棂久的眼底,轻声自语:“嗯,你还活着。”
我想护的人活着,我便不会失了冷静。
阮棂久:“?这是什么废话?”
我当然还活着了。
唐少棠突然叹了一口气,罕见地露出不满的神情,他往前踏出两步,骤然推鞘出剑!
阮棂久:“??”
凌冽剑风毫不留情地劈断碎石堆砌的遮掩,唐少棠运气拂袖将之纷纷甩落平台。碎石滚滚而下,砸出一片哀鸿,吸引来一双双惊诧怨毒的怒视。
唐少棠在这些充满敌意的视线里坦然转头,剑指下方的刀光血海,眼中只有一人,只问一人。
他问:“谁是你的敌人?”
谁归罪与你,想杀你……惹你伤心了?
阮棂久:“!”
一瞬,他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撞了一下,仿佛在雪虐风饕的岁寒,突然被人拽进一个怀抱,小心包裹着,揣着,呵护着。
这份突如其来的暖意,让他突然没来由生出一阵心酸,蔓延出一丝软弱的委屈。
往事如潮水蔓延,少时的种种一幕幕划过脑海。
他记得,有人因为他是老阁主的“亲生儿子”喊他小怪物。
他记得,自己受蛊毒折磨每每痛不欲生,却强撑着不敢吱声,怕惊动了旁人,怕沾上软弱的“恶习”。
他记得,初见阮棂时对方用树枝做成的筷子地上画出四四方方的格子,指着点缀其中的空心实心圆圈,告诉他何为棋盘,何为游戏,然后笑着邀他为友,说:“我可以教你下棋。”
他记得,十文天生聪明机灵,无人能及,下棋师承阮棂,却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他还记得……
阮棂与那个一身药味的鬼煞曾经从长计议,谋划扳倒老阁主。却最终因为十文体内蛊虫提前成熟,功亏一篑,死在十文成为“阁主”的那一天,死在十文之手。
他身边从此没有人了,没有朋友,也没有仇人。他们都死了。仅剩的一人……也疯了。
暗无天日的那天,十文腿上挂着故人的断臂,将之无情地摔在地上,踩成血泥。这个曾经天资聪颖的孩子,再不记得那条手臂属于谁,再不记得自己在撕碎仇敌的同时,也亲手杀尽了自己口中的阮大哥,阿月……
阮大哥在目光涣散前生出对死的恐惧,求他一定要记住他曾认真活过。
而阿月,她始终用自己细小的胳膊拽着十文的腿,试图拦下他的脚步,试图唤回他的神志,她抓得是那样紧,五指嵌进骨肉,到死都不曾分离。她最后说的一句话是为了他。她说:“那是阿九哥哥啊,你答应我要保护他的。”
他还记得……
自己拼尽全力欲与十文同归于尽之时,十文突然睁大了眼睛,用他往昔明亮眸子盯着他,喊他哥,流着血泪以阁主身份对他自己下了不得违抗的死令:
今后奉阿九为阁主,从此听命于他,绝不违逆。
十文在最后把选择权交给了他。
生死,从此都归他定夺。自己则彻底忘却前程,痴痴傻傻。
只留下他,不知是该恨,还是该护。
那些曾经玩笑着说他们中间最不会照顾人的就是他的人们,都被裹挟着腥风与血泪的命运无情吞没。
而他,一步步被推向台前,最终站在无寿阁乌泱泱的阁众面前,自称阁主。
刚被带去无寿阁的时候,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就是绷直身子踮起脚,依旧只能堪堪够到别人上腰处,看不见头顶。他被迫仰望着所有的大人,在不公平的仰望中,接受自己被人掌控不由自己的命运。
他自称阁主那天,他已经长大,能与记忆中的大人比肩了。而那一双双眼睛,从最初直勾勾地审视着自己,顷刻间齐刷刷叩向地面,零散目光的主人各个匍匐在地,高呼阁主。
虎视眈眈,各怀鬼胎。
而他的身后,尚有故人托付的重担。
他生怕自己受蛊毒影响记忆模糊,便继承了阮棂的名字,从此自称阮棂久。只要他活一天,就不会忘记这个名字,这个人。
他明白阿月放心不下十文,便费尽心血,将十文再度教成一个“人”。
他心知十文恨透了无寿阁,就绞尽脑汁,将无寿阁的蛊术,阁众,骇人的名声,一一毁于己手。得罪了所有不该得罪的雇主、对手、仇敌,坐等一个结局。
然而,当他有能力杀光吃人的魔头时,却从无寿阁众惊惶的眼底,目睹了自己可怖的模样,遇见了已经被养成一个与那些人并无差别的杀人魔头的——他自己。
他已经……
阮棂久:“?”
有人轻轻用肩膀拱了他一下,力道不弱,将他往旁推了一步,踉跄了一下。
他如坠深渊的回忆被倏忽打断,猝不及防。
阮棂久戾气陡升:“???”
谁这么大胆子——
唐少棠:“……”
“你……”
对上唐少棠的目光,阮棂久突然就没了嚣张气焰。在对方责难的目光注视下,他才意识到唐少棠刚才可能是跟自己说过话,自己没搭理,这才拱了他一下。
阮棂久:“……?”
等等,唐少棠拱了我一下?
他记忆中的唐少棠通常与人站得远,不会主动肢体接触。像这样因遭遇无视而拱人引起注意的小动作,那是他阿九才会做的事情。
学我?
唐少棠:“我和你说话。”
你不理我。
阮棂久:“哦。”
唐少棠:“你不搭理。”
阮棂久:“……”
唐少棠故意揶揄道:“你心在别处?”
阮棂久:“……”
这话问的颇有歧义。
阮棂久给问懵了,只能呆呆地看着唐少棠发愣。
然后,他缓缓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从唐少棠的瞳孔的倒映里,重新看见了自己另一番模样。不是他记忆中罪无可赦血洗无寿阁的魔头,而是某人的意中人。
他茫然地忆起以前听人唱戏扯过的一个说法:所谓夫妻相夫妻相,大约时老夫老妻相处久了,不但习惯互相传染变得接近,连脸也看着有几分相似。
所以……
阮棂久:“是我把你带坏了?”
都会揶揄我了?
唐少棠坦坦荡荡点头,直白道:“嗯。你得负起责任。”
阮棂久:“???”
阮棂久回忆里的阴霾被彻底打算,突然再也续不上了。
有人用实际行动牵绊住他,将他牢牢拴在此刻,而非禁锢于遥远的过去。
唐少棠观察阮棂久神色半晌,见他逐渐恢复神采,方才平下心,一眼扫过平台下的魑魅魍魉,回头再问:“他们之中,谁是我们的敌人?”
阮棂久:“!”
三年前,举目皆敌。
如今,有人陪伴身侧问:谁是他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敌人。
他愣了愣,先是哑然失笑,片刻后,像个得了天下又俘获了美人芳心的魔头,笑得心满意足,笑得肆意张狂。
他没有给自己丢脸,当下说出了最符合魔头身份的话。
他说:“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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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将见故人(19)
平台有碎石滚落,咕噜噜砸中人头顶心,挨砸的倒霉蛋还来不着急吱声,咽喉就被一道寒风刺穿,汩汩的鲜血喷涌而出,有的猩红,有的浊黑。氤氲血雾尚未扩散,那些有幸讨逃过一劫之人凝神屏息,正试图穿透迷蒙血色,看清对面究竟是何人的快剑竟能在乱战中一招夺命。
血雾中,有人脚步不轻不重地踏在石板上,闲庭信步一路走来。此人负着手,周身未染血污。
动手的不是他!
有人警觉环顾,就见四面光可鉴人的冰墙上同时映出一抹缥缈的身影,青衣横剑而立,剑背上是不知何时斩下的一排尖锐冰凌。透光的冰凌照出一双双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随持剑人旋剑的动作横扫而出,直贯胸骨、心腹。
所有人都为之一顿,或垂死挣扎,或死不瞑目,唯有乔韫石无动于衷。他的眼里仅有距自己不过两步之遥的冰雕,仿佛只要他一伸手就能触及——
轰!
冰墙遭人划裂,割断,掷出,从天而降截断了乔韫石的路。乔韫石的手停在半空,听着身后有凉薄的声音穿过嘈杂的战场,清晰地踏落。
阮棂久笑道:“乔长老,好久不见啊。”
乔韫石黯然收手,回头与阮棂久对峙。
“……”
他之所以心急火燎赶来转移冰雕,就是怕阮棂久顺着何季永的线索摸到此处。因此,他并不意外会在这里遇上阮棂久,只是忍不住叹息: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他本不想在那人面前与阮棂久动手。
这毕竟曾是他们当年想救的孩子。
他长叹一声,道:“阿九。”
阮棂久勾足挑剑在手,笑说:“乔长老既然想杀我,为何不自己动手试试?看在往日情分,我让你十招。”
话音未落,长剑相错摩擦出刺耳的嘶鸣声,两人同时运力施压,兵刃承重当即震颤不已,乔韫石猛一扫腿试图逼退阮棂久,却见对方身子轻捷如飘雪飞扬,只一旋身便越过头顶,纵身转腕的顷刻间两人已过数招,手上握着的兵刃在最后一次相击中被生生崩断成两截,打着旋儿插入冰壁,只剩下孤零零的剑柄还露在外头。咯嘣一声,冰壁遭受重击,崩出细细密密的裂纹。
兵器虽断,二人却没有就此收手。奇怪的是,两人分明都是无寿阁出身,却谁都没有驱蛊,谁都没有施展无寿阁的武功。
阮棂久使的是当年乔韫石从书库给他翻来的武功秘籍里的武功。用的多是基础的招式,直白简单。乔韫石看在眼里,心中自有思量。
论外招,阮棂久的经验与积累都不如他。他学的每一门武功,自己都见过。他什么地方擅长,什么地方不足,自己也心里有数。但阮棂久胜在身法轻盈,内力深厚,且擅长临机应变,即便自己对他知根知底,依旧不好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