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一双无怨的眼————江洋

身上好象有什么东西压着，有个温暖的小手轻轻地拉起了他的手，林曦低下眼睛一看，是九岁的小婷婷，这个可爱的小女孩脸上带着晶莹的泪珠，用自己的小手紧紧地拉着林曦的手，裂着嘴哭着，却仿佛怕吓到了林曦，不敢哭出声来。
谢达的眼睛也红红的，却又怒气冲冲地盯着林曦，要不是看在他半死不活的份上，早就开骂了。唐逸温柔地望着林曦，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发，什么也没说，眼睛里面有光华在闪动，那样的温柔和亲切，让林曦心头一暖，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你呀--"谢达骂了半句，又忍住了，伸手粗鲁地摸了摸林曦的额头，说："还在发高烧，你好好听医生的话，赶紧好起来！"
唐逸白了他一眼，柔声对林曦说："情况不太好，不过你不用担心，没有生命危险。再打几天吊针，消了炎就好了，你爸爸临走时联系了医院要给你做心脏手术，但是得等你消炎之后再说......"
林曦心里一紧，心想，我才不要做手术！
他本来就想要死，还做什么手术！
唐逸发现了他的反应，有点奇怪，却怎么也想不到林曦居然会一心求死，以为他只是害怕手术的危险，又细细地解说了一通，希望能缓解他的紧张。
林曦一言不发，只是温和地看着他们，很喜欢他们围在自己身边的感觉，这样，他的痛苦，暂时被忘记了，又看到了明亮的阳光，又感觉到了亲情的温暖和朋友们的关怀。
李奕非常疼爱林曦，给他要了这种单人病房，所以这么多人一起围在他的身边，也不至于影响到别人。
一直到下午，唐逸留下来陪护林曦，其它的人都回去了，唐逸经常亲切地对林曦说话，虽然林曦一言不发（从回到家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但是听到她温柔的声音，总能感到非常安心，身体和精神也放松了下来。
事情总有两面，一面光明，一面阴暗，林曦害怕再看到那无法承受的承暗，所以只好紧紧地盯着光明的这一面，目不转瞬，生怕再被黑暗所伤。
眼前看到的都是熟人、亲人，他们会关心自己、爱护自己，绝不会拿刀子来伤自己的心......昨晚不知是不是在做梦，居然好象看到了李灏......
一想到他，林曦就止不住地要发抖，只好自我安慰：一定是在做恶梦，不会的，再也不会看到他了......
其实林曦从那天回到家开始，就一直憋着一股怨气，当时悲愤达到了极点，然而想哭又一直没有机会哭出来，以至于郁积于内，气血凝滞，身体大受损伤，经过昨晚的一惊一怒，郁积的那口淤血吐出来了，反而对身体大有好处，此后居然渐渐有了起色。

*30*
第二天李姐来换班，第三天是谢达，一连数日，三个人寸步不离，轮流陪护林曦，让他没有时间独自悲伤。不知不觉中，林曦的身体好了起来，能够自己坐起来吃饭，也不用时时插着吊针了。
只是，在他有心里，隐隐存在着一个疑问，好象觉得李灏就在身边，然而却总也看不到，他不敢去细想，但又忘不掉，无法放松，就这么提心吊胆的，过了一天又一天。
林曦虽然一心求死，却又在大家无微不至的关心之下，一时死不掉，他本是个温柔和善的人，人家好言好语地对待他、关心他，他总也狠不下心来硬要寻死，觉得这样对不起大家。
可是，老这样拖着，身体是一天天地好起来了，精神上却越来越痛苦。
这一天，林曦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那么广阔无垠，仿佛是蓝蓝的大海......
咦，自己还没有见过大海呢，总是在书里看到对海的无数描写，也看到过电视上美丽的海洋，可是，活了这一辈子，居然还没见过真正的大海，也太对不住自己了，况且，如果能够葬身在浩瀚的大海里......
心里面默默地想起了关于海的种种美丽的描写：
海，温柔而沉静--
海，超绝而威严--
海，神秘而有容--
海，虚怀而广博......
关于海，有无数的赞美，能够进入大海的怀抱，也会像回归母亲的体内一样，永远温馨而宁静吧？
一定要去看看海，看看辽阔的海天一色，看看无边无际的太平洋！
有了这样的想法，林曦精神一振，一改往日的态度，积极地配合治疗，终于渐渐地好了起来。
机会总是会有的，自从林曦明显好转以后，谢达他们因为即将毕业，自己的事情也非常忙，所以有时就不来陪林曦了，只通过电话问候，可林曦接电话时从不说话，只是听，所以后来电话又改成了短信，林曦也只是看，并不回。
这天李姐下午要去给婷婷开家长会，林曦乖乖地任她对自己唠叨了半天，终于走了，等她走远，林曦立即起身，找出自己前些天要求李姐从家拿来的一套衣服（他现在整天都穿着病号服），慢慢地穿好了，闪身出了门，左右看看，恰好护士台没人，他顺墙根溜到楼梯口，悄悄地下了楼，出了医院的大门。
口袋里没有钱，林曦打车回到家，请门卫先给垫付了车费，答应自己一会儿出来就还给他。门卫平时就很喜欢温和有礼的林曦，所以高兴地帮了他这个小忙，直说不用急，什么时候方便再还就行了。
回到家，林曦找了找自己的存款卡，知道里面应该还有几千块钱，又在自己房间的桌上发现了一封信，里面有一张提款卡和一张便条，李奕告诉他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给林曦明年上学用的--看样子他短时间内、甚至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安排得这样仔细。
林曦看着短短的字条，心里一阵刺痛，紧紧地捏着那张卡，却又和便条一起，放回信封里，还搁在桌子上，让它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好象从来没有人动过一样。
随便拿了两件替换的衣服和应急的药品装在自己的大书包里，又搜罗了一点现钱放进口袋，林曦留恋地扫视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四年的家，在这里，曾经有过那么幸福、甜蜜的日子，有过多少年轻的梦想啊......
心痛得厉害，林曦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门关上的时候，把一切都隔绝了、切断了。
把钱还给门卫，林曦打车直奔机场，然后买了一张去海南的机票，那是中国的最南端了，可以看到浩瀚的南太平洋，是林曦向往已久的地方。
除了在小区门口跟那个和气的门卫说过一句话之外，林曦对别人都不开口，只拿笔在即时贴上写出自己想做的事和想去的地方。
这种交流方式非常古怪，但也省去了不少麻烦，在飞机上林曦写字给空中小姐，说明自己有心脏病，要吃药睡一会儿，请她照料一下，对方非常和气地同意了，还拿给他一个枕头和小毯子，林曦吃了一片安眠药，一觉睡到了海口的美兰机场。
清晨，出了机场大厅，林曦就被眼前的热带景观迷住了，机场外面露天种着许多椰子树、棕榈树，还有十来米高的巨大的旅人蕉，从前只在画报上见过，这时面对面地看到了，才发现它是那么的巨大和奇异，就像一棵放大了几十万倍的草--长得比北方的大树还高，却没有树干，大大的一片一片的刀形叶子直接长在粗粗的叶柄上，从红色的土地上直接冒出来，让人不由得联想起恐龙时代的巨型蕨类植物来。林曦觉得，如果这时从后面直接冒出一头恐龙来，也不是什么让人吃惊的事了。
到处都长着南方特有的榕树，俗称"一木成林"的大家伙，长着无数的气生根，有的是一小棵，有的已经长成了一大片，藤缠蔓绕，青翠欲滴。
笔直高大的椰子树上挂着圆圆的椰子果，树干上有无数叶节的棕榈树的树身上，居然寄生着许多蕨类植物......
热带的空气温和而湿润，带着海洋上传过来的气息，天是那么的蓝，一碧如洗，阳光明媚，却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热，因为这里是海边吧，林曦觉得很舒服，欣慰地想着，觉得自己这一趟真是没有白来，单是看看这样迷人的美景，就不枉此生了。
目标非常明确，林曦乘车直奔著名的潜水胜地西岛，他想看一看神秘莫测的海底世界，从报纸上知道这里可以潜水，而且管理得并不很严。
果然，岛上的潜水要求非常简单，只有一个导游说了一下，有心脏病的人请不要下水--林曦当然假装没有听到，只管买了票，排队来到海边的平台上。
这里的潜水非常简单--不像林曦想的那样会潜到很深的海里去，只是在浅海边不到十米深、方圆不超过五百米的水里潜一下，而且并不是游客自己潜水--虽然他们也穿着潜水服，带着眼罩和氧气瓶，但没有穿蛙人的脚蹼，自己不能运动，而是由一个教练陪同一个游客，就像拿着一件东西一样，抓住游客的身体，缓缓地在浅浅的水下游动，看看周围的海底景致，不到半个小时，当游客被海底美景所迷，意犹未尽时，就又被提上来了。
不过林曦觉得这样也足够了，起码以他的脆弱心脏，还能承受得住这一小会儿的海底压力。
海水真的很咸，林曦嘴里咬着氧气瓶的呼吸器的时候，感觉到了这个事实；海水很清澈，附近的浅海保护得很好，有一群一群彩色的小鱼从身边游过去，仿佛伸手就可以捉到--然而你的手刚一伸出去，它们就像闪电一样躲开了，又在不远的地方悠闲地晃来晃去，转折随意；海底灰黑色的岩石上盛开着一丛一丛的花朵--海葵，成簇的细长的触手随着水流轻轻地摇摆着，半透明的腔体是那样的柔软；也看到成片的珊瑚，有白色的，有淡红色的，还有灰色的，在教练的示意下，林曦还伸出手指轻轻地触了触那些珊瑚，居然是柔软的；许多说不出名字的水草在透过水面照射下来的阳光里，舒展着长长的身子，飘飘摇摇；偶尔有大大的海螺壳盘踞在岩石上和海底，小小的虾蟹在沙地上急匆匆地穿梭着......
与陆地上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无声的、并不黑暗的、五彩缤纷的一个世界，很美，很神奇，让林曦心醉神迷，完全忘掉了自己的一切，只觉得身体已经和这透明的海水融为了一体，消失了......
当他的头露出水面的时候，吐出呼吸器，喘了几口大气，才感觉到心跳得很厉害，耳朵里嗡嗡地直响，如果再多待一会儿，可能就要坚持不住了。
他无力地由教练帮他脱下了沉重的潜水服，来到岸上的淡水泳池里泡着，好半天才缓过精神，泡在暖暖的水里，抬起头来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
他们都很开心，说笑着、打闹着、玩着、乐着，来这里就是在度假，就是要放开一切的俗务，快乐地过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
林曦也一样，也是想要放开一切的俗务，只不过，是想永远地放弃，永远地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阳光下，一切都那么明朗，每个人都快乐在自己的快乐之中，对于别人的事，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
　　*31*
　　海岛并不太大，晚上，林曦已经来到了南山，他并没有象普通的游客那样去拜寺庙，因为不论是佛也好、菩萨也好，他都不放在心上了，反正就要离开这个纷繁的尘世，如果神佛真有其事，那么自己不久就要见到了，还去拜什么？
　　南山有专为游客留宿的度假小屋，就离海边不远，林曦租了一间，放下东西，就来到海边，坐在沙滩上的一块岩石上面，眺望无边无际的南太平洋。
　　好美啊！
　　一眼望去，海水直延伸到目光的尽头，和天空相接，水天一色的地方，有一条亮亮的水线，带着微微的弧度。
　　天色暗下来了，镶着金边的红红的火烧云千奇百态，天空的颜色变幻无方，林曦着迷地看着，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全神贯注地看过日落呢。
　　再美的风景也有消失的时候，当太阳终于收起最后一缕光明之时，静静的夜幕低垂下来，大海由缤纷的色彩，变成一片浅灰、再到深灰、终至深深的蓝黑。
　　明月在天，衬着深蓝色近黑的天幕，皎洁而明澈，浪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冲涮过宽广的海滩，在细沙上留下一个个孤形的痕迹。
　　林曦坐在石头上，出神地望着海浪在沙滩上留下的痕迹，沙子上原本的各种痕迹，在海浪不断的冲刷下，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消失了、被抹平了，原来大海的力量如此强大，什么样的痕迹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林曦心里好高兴--只要自己进入到这海浪中去，也会像这沙滩一样，被抹平、洗净，像是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的伤痕一样！所有人间的伤害，都会被洗刷掉，彻底消失......
　　夜更深了，海边更静了，万物寂寂，只有海涛在声声呜咽。
　　大海在哭泣吗？
　　不，不是的，海并没有悲伤，他无比平静，只是在缓缓地倾诉，诉说着亘古以来的风云变幻......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个人，短短的一生，再怎么辉煌，在这万古不变的大海面前，都只不过像一朵小小的浪花，一闪，就消失了，又恢复到无知无识、无形无态的虚无之中，一切又从头再来......
　　不知道坐了多久，当林曦站起身来的时候，腿都已经麻了，但他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温柔地注视着那无垠的海面，仿佛听到了某种神秘而温柔的招唤，他缓缓地、坚定地走向了那未知的黑暗，一步一步，毫不迟疑，湿湿的沙滩上，那一个一个深深的脚印，转眼间就被海浪给冲得浅了、平了、终于消失了......
　　当林曦的神志又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的不是向往已久的神秘海底世界，而是李灏怒气冲冲的脸，只是那几乎不可抑制的愤怒之中，似乎还夹着一种深深的哀伤......奇怪，这是谁？是李灏吗，他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哀伤呢？总是见到他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神情啊。
　　怎么回事？林曦转了转眼睛，看到四周简洁的布置--是自己来时租的小屋子，还亮着灯，看来这一夜还没有过完。
　　不是走向大海深处了吗，怎么又回到这里了呢？
　　李灏在大声地吼叫着什么，拼命地摇晃着林曦的身体，骂着骂着，哭了起来；摇着摇着，紧紧地把他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林曦木呆呆的，不言不动，灵魂似乎已经远去了，留下一个麻木的身体，在奇怪着这件事情诡异的转变。
　　"为什么？为什么？傻瓜！不是告诉你了吗？不会有人知道的，为什么要寻死啊！傻瓜！笨蛋！疯子！"李灏哭着、骂着，语无伦次，涕泪交流。
　　林曦发了一会儿呆，任他搂抱着，又骂又哭，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亲吻个不停，只觉得身体和灵魂还是分开的，无法对这种奇怪的情况做出反应，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失去了知觉--却是睡着了。
　　李灏守着他，泪不可自制地流着，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伤心成这样，从小到大，好象还从来没有这样真正地痛苦流泪过。
　　凌晨的时候，李灏正搂着林曦打盹--从林曦溜出医院开始，李灏就一直悄悄地跟踪着他，只不过林曦魂不守舍地，根本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一直跟到机场，跟到海口，跟到西岛，又跟到南山，见他进了小屋，又出来了，远远地走到无人的海边，坐在石头上发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林曦才站了起来，没有回小屋，却笔直地走向了大海！
　　李灏又惊又怕，连喊带叫地追上去，林曦却像根本没有听到，直直地走进了海水里面，直到被浪冲倒了。
　　当他的头没入水中的时候，李灏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他疯狂地扑进水里，拼命地寻找着、抓捞着，终于抓到了林曦，把他拖回海滩，当两个人湿淋地爬上沙滩时，他自己的力气仿佛也用光了，瘫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其实这件事前后发生也不过几分钟而已，可李灏和林曦，却经历了生死的考验，跟几分钟以前的他们，都大大的不一样了。
　　林曦居然想死，这个一向温和得像春风一样的好脾气的男孩，居然要寻死，他是受到了多么大的打击呀--是自己给他的伤害，李灏痛苦地想着，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林曦，生怕一松手，这个宝贝就再也不是他的了，远远地消失在了那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