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一双无怨的眼————江洋

　　不，不要，不许你死！
　　你是我的......我爱你，真的爱你，为什么你不相信呢！
　　在医院的时候，因为怕再吓到林曦，所以不敢再出现在他面前，每天只在附近伺机偷窥，看他在朋友们的陪伴下情绪平稳，也肯睁眼看人、也肯吃饭了，只要见到他一天一天好起来，心里就很高兴，即使自己不受重视、不受欢迎也没关系--这样的委曲求全，对李灏来说，可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其后又一路跟踪，小心保护，却不敢让林曦发觉，这一路上的谨慎与艰难，也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直到眼看着林曦在海边呆坐几个小时，突然奔向了那决然的死亡之海，李灏的心，更是头一次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与惊吓，情绪几乎要失控了。
　　现在，李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都涂在林曦脸上--他不停地在亲吻他，在他耳朵边上说话，诉说自己的后悔和爱意，可是林曦似乎根本听不到，他昏迷了好久，醒过来的时候，也是木呆呆的，眼神无光，好象已经死了一半，更把李灏吓得不轻。
　　林曦再醒来的时候，看到的还是李灏的脸--这张脸已经平静多了，但还是紧张地注视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布满了细细的红血丝，见到他醒了，才吁了一口气的样子，轻轻地把他从怀里放到枕头上，让他躺平了。
　　林曦静静地看着他，心里非常平静--也许是真的死了吧？怎么能这样平静，不是一想到他就会害怕得全身发抖的吗？现在居然一点也不害怕，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林曦，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你敢死，我就把那盘带子刻成光碟，散发给每一个认识你的人看！"李灏恶狠狠地说着，紧张地注意着林曦的反应。
　　又是这一套，毫无新意！林曦毫无反应地看着他，丝毫没觉得害怕，转了一个身，面向床里躺着，又一动也不动了。
　　"你听到了吗？"李灏见他居然毫无反应，倒是吃了一惊，他不是最怕这个了吗？当初只不过威胁了他一下下，就吓得要寻死，现在竟然不怕了，那......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制住他的？
　　"林曦？"他伸手推了推林曦，见他一动不动，就用了点力，将他的身子转了过来，林曦还睁着眼睛，平淡地望着他，清澈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波动。
　　"林曦，我......"李灏为难了半天，才说："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伤害你了......"看到林曦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轻蔑的光，李灏脸上一热，想到自己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转过眼来却又狠狠地伤害了林曦，好不尴尬，硬着头皮说："我发誓，再也不会那样了，绝对不再伤害你，相信我吧。"
　　林曦默默无言，闭上了眼睛，李灏直直地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发现他呼吸平稳，脸色平静，咦，他......他居然又睡着了？
　　李灏不可思议地望着林曦平静的睡脸，实在摸不着头脑，一颗心想要放下，却又被吊得更高，对于林曦的心思，头一次有了高深莫测的感觉。

　　*32*
　　其实任何人死过一次又活转来，思想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一般来说，暂时是不会再去求死的了，林曦也是这样，他只是思想暂时被关闭了，不想去面对李灏，不想去涉及任何的事务，所以他平静地睡着了，睡了好久，似乎要把长久以来的疲乏都睡掉，一直睡到第三天的早晨才醒。
　　林曦无比平静，李灏却无比难过，这样提心吊胆的，真是太耗费精力了。看着林曦睡得踏实，自己却不敢睡得太实，生怕自己睡着了，他会又跑出去自杀。
　　唉，还是头一次为人这样担心呢，受这样的折磨，可是又完全出于自愿--真是奇怪啊。
　　李灏自己都觉得自己奇怪了。
　　林曦再睡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恢复了精力，清澈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李灏，一言不发，既不怕他，也不躲他了，让李灏感觉很不寻常。
　　林曦他......不是受刺激过度有点精神失常了吧？这样的平静，太不正常了......可是，难道想要林曦怕他，李灏心里直觉地又有点不愿意，不要怕我嘛，要爱我......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个要求太不可能实现了--林曦恨他恨成那样，要一下子转过来爱他，恐怕真要太阳从北边冒头了吧？
　　林曦也觉得奇怪，怎么自己竟然不害怕李灏了呢？以前不是一听到他的声音都要吓得发抖吗？
　　他不知道，从生到死转了一圈，再胆怯的人也会变得豁达起来，看问题的角度和方法都有了巨大的变化，而且李灏对他的情感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威胁强迫的意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悔恨和爱意，林曦虽然不知道，但已经敏感地感觉出来了，发现原本的威胁力不见了，自然会觉得放松一些，至于李灏的爱，他并没有发现，或者说，根本不放在心上。
　　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默默无言。
　　林曦不开口已经成为习惯，李灏却是一个闲不住的人，终于忍不住说："林曦，你不要死了，好不好，我再也不伤害你了，真的，这次我发誓，如果再说了不算，就淹死在这太平洋里！"
　　林曦淡淡地看着他，心想你爱死在哪里随便，仍然一言不发，转了个身又准备睡觉。
　　"......？"李灏见他竟然对自己视若无物，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他的身子扳了过来，气冲冲地说："你听见了没有，我不准你死！"
　　林曦冷冷地看着他，心想：死不死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如果你敢死，我就把......"李灏话还没说完，就见林曦的脸色一暗，赶紧住了口，知道他最爱面子，对自己的话产生了反应，嗯，反正要的就是他这种反应，既然目的达到，李灏知趣地闭了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带点威胁地盯着林曦的眼睛，不知不觉中，还带上了一两分恳求的神色，只是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
　　林曦心里一阵刺痛，既然暂时还没死成，受到这样的威胁，就不得不顾及几分，然而对李灏的恨，却又多了几分。
　　当下打定主意不开口，但李灏强喂他吃东西，他也就张嘴吃了，强对他说话，他也淡淡地听着，只是毫无反应。
　　两个人在小屋里闷了好几天，连吃饭都是请管理员送来的，林曦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坐在海边看海，似乎永远也看不够似的。
　　望着那广袤无垠的蓝天大海，天上有变幻无穷的云彩，海上有无休无止的浪涛，偶尔还有海鸟和轮船，都是小小的一点，在这一片的蔚蓝色中增添一丝反差，林曦极目远眺，只觉得神清气爽，胸襟开阔，人世间的一切烦忧，都可以暂时不必挂怀了，所以他贪恋地看着，想着，神游于海天之间，完全忘了自己身边的一切。
　　李灏却满心的不是滋味，自己明明陪在他身边，是会说会动会喘气儿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引不起他的半点注意，何况他的吃喝拉撒都得自己照顾，如果不是自己，他可能就坐在这石头上看啊看的，直到自己也变成石头了！
　　他可没有想到林曦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他的缘故。
　　又过了两天，李灏实在呆不住了，反正林曦对他的一切举动都毫不反对（也不赞成），所以他干脆拉林曦离开了小屋，去租了一辆越野车，开车带林曦做环岛游。
　　林曦虽然不说话，眼睛却还是肯看风景的，他来到海南，除了机场、西岛和南山以外，还没有看过其它的地方，所以饶有兴味地看着，脸上也带上了一丝微笑，看得李灏心头一爽，兴致勃勃地带着林曦四处游玩，他已经来过好几次，对各处的景观相当了解，这时就充当导游，一天到晚说个不停，兴高采烈。
　　林曦看了南山的大佛和寺庙，看了热带植物园，诧异地观赏着数不清的奇异花草树木，看到果实直接长在大树干上的菠萝蜜和可可果；看到一簇一簇的爬藤植物胡椒--以前他还以为胡椒是长在树上的呢；长长的腊肠一样的果实悬挂在高高的大树上--这树就叫腊肠树；还有名字可怖的"见血封喉"，这种树的汁液有剧毒，从前土著就用它来做毒箭；有绿色肉质茎叶的攀爬植物香草兰，它的香精可以用来作多种食品和饮料的添加剂；还有海南的特产咖啡，虽然没有进口的那么讲究，但这是中国唯一的国产咖啡，别的地区气温不够，是种不活这种植物的......
　　一处一处的景观看过去、玩过去，他们又去三亚看了著名的人妖表演。
　　因为三亚是中国唯一的一个落地签证的城市，所以变性人这种身份比较特殊的人才能从泰国飞来这里，做为期最长三个月的表演性停留，因此吸引了大批来海南旅游的人前来观赏。
　　林曦非常惊讶地看着那些外表非常漂亮的人妖进行表演，觉得很不可思议，从男人到女人的转变，实在有些诡异，他们的表情，有点满足，有点自豪，又有点哀伤，他们追求美丽，追求自己想要的性别，不管别人怎么看待--然而，也有人是以此为职业的，他们的转变，有的时候，也许并不只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关于这一点，以前林曦在报纸和杂志上曾看到过报道。
　　台下的人抱着千奇百态的心情在看，台上的人在眩目的灯光中表演歌舞，大家都像在做梦，如痴如醉。
　　林曦淡淡地看着，觉得那些外表美丽的人，都有点不太真实，他们只是一群艺人，靠表演吃饭，至于他们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只不过，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特殊的身份，这样水平不高的表演，也许根本不可能吸引这么多的游客吧？追求新奇刺激，是人类的通病，为了看所谓的"人妖"表演，才花大把的门票来这样的小剧院里看表演......
　　晚上住在三亚的酒店里，李灏陪林曦洗了澡，一起躺在床上，林曦还是在出神，李灏不满地搂紧他，越搂越觉得欲火上升，壮着胆子轻轻地抚摸林曦的身体，见他没有反对，精神一振，动作越来越热烈，林曦先是被动地接受着，忽然也热情地回应起来，激烈地索求着，两个人如同干柴烈火，燃烧了起来......
　　当李灏终于吼叫着爆发出来的时候，觉得就像飞到了天上一样快乐，可转眼间就又从天上掉到了地下的万丈深渊--林曦又激动得昏过去了！
　　一阵手忙脚乱地抢救（李灏觉得自己动作熟练得都可以去做急救员了），林曦才又缓缓地开始呼吸，眼睛微微地睁开一条缝隙，无力地望着李灏。
　　"你怎么样？"李灏担心地问着，忽然想到林曦可能是故意的，故意这样激烈地与自己做爱，他--他根本是想找死！
　　"混蛋，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找死啊！你这个疯子！"李灏气得破口大骂，恨不得狠狠地揍他，拳头抡起来了，却又打不下去，只好一拳打在枕头上，震得席梦思的大床一阵颤抖。
　　李灏气得怒发冲冠，骂得口沫四溅，林曦却只是冷淡地望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李灏急忙伸手去探了探他的呼吸，还好，比较平稳，这才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林曦的安危完全控制住了，连大声骂他也舍不得，还怎么能威胁他、恐吓他、伤害他？
　　咦，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李灏心里懊恼着，却又无可奈何，一旦爱上了，心情改变了，就连自己都已经无法控制了。
　　唉！
　　究竟该怎么办呢？
　　怎么才能让林曦爱上自己呢？
　　李灏苦恼着......
　　想拥抱林曦，想跟他欢爱无限，可是，又怕他会因此而丧命--这倒是林曦想要达到的目的--在热烈的甜蜜中蕴含着无尽的痛苦，这样的感觉......
　　天哪，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33*
　　林曦的手机又响了，自从他离开医院，手机就经常响起来--开始是谢达和唐逸他们，也有李姐的，后来又加上了李奕的，他们轮流不停地给林曦打电话，想找到他，可林曦从来不接，但也不关机，只是看看那些号码，感觉到有人在关心着自己，就觉得很安慰。
　　可今天这个号码有点不同，林曦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姥姥家的电话，咦，出了什么事吗？老人家从来不打电话来的，只有林曦定时地给他们打过去问候。
　　迟疑了一下，林曦按了接听键，把手机凑到耳边。
　　"林曦？是你吗？你在听吗？我是妈妈。"
　　林曦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你在听着吧？林曦，快回来，你把大家吓死了......你姥姥病重，真的，是真的病重......我怕她快不行了，她想要再看看你，林曦，你快回来吧......不然就来不及了......"他妈妈的声音带着焦急，哽咽了起来，又叫了林曦几声，林曦只是不答，脸色却一片雪白，眼睛瞪得大大的，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
　　"林曦？"李灏就在他旁边，也听到了，见林曦的反应有点激动，担心地望着他，伸手揽住他，又从他手中拿过了电话，对他妈妈说："知道了，林曦马上回去。"说完挂了机，看着林曦。
　　林曦眼神一片茫然，心里在想：姥姥要死了？我还没有死，她......她怎么却要死了？
　　从小就是姥姥把他带大，在父母不和的日子里，只有老人家叹着气，温柔地抚慰着小小的林曦，后来他爸爸死后，姥姥和姥爷更是把林曦当成自己的心头宝贝一样的疼爱，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掉了，老两口对待林曦，比看自己的眼珠子还小心。
　　可是，现在，最疼爱他的姥姥......不行了......要死了？那自己怎么办？姥爷怎么办？
　　林曦急促地喘着气，一手按在心口上，难过得要哭了出来，可是却流不出眼泪，自从李奕走后，他就再也没有哭过了，仿佛这一生的泪水，都在那一次哭干了、流净了一样。
　　"别急，咱们这就去买飞机票，明天早上就可以回到你家了，不会有事的。"李灏柔声安慰林曦，想让他平静下来，又说"老人家有点小毛病是难免的，我奶奶那会儿病得要死要活的好几次，还不是又活过来了，吓唬吓唬我们罢了。你别怕，老太太可能只是吓你一下子，很快会好的。"
　　林曦一怔，从来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疑惑地看着他。
　　李灏咧嘴一笑，说："姥姥啊姥姥，你吓唬吓唬我们就算了，可别真的出事啊，求求你了！"说完还双手合什，连连行礼。自 由 自 在
　　林曦被他逗得微微一笑，心里不由自主地也想："姥姥啊姥姥，你吓唬吓唬我们就算了，可别真的出事啊，求求你了！"这种话虽然可笑，但也反映了自己的真实想法，真的希望她会没事。
　　急急忙忙地赶上了半夜的飞机，第二天上午，两人已到了林曦姥姥家所在的县城，一路上林曦都有点魂不守舍的，直到见到了姥姥家所在的那栋老式三层住宅楼，才如梦初醒一样，站住了脚步。
　　李灏提着行李，也跟着站住了，疑惑地看着他。
　　"你......你别去了。"林曦低着头，用低低的声音说。
　　这是自从他离开东郊别墅后，这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对李灏说话，让他心头一喜，然而话的内容却不是他爱听的，皱起了眉头，问："怎么了？"
　　林曦皱了皱眉，心想，这还用问吗？嘴里说："这是我自己的家，我自己的事，你来不方便。"停了一下，又说："你还是回北京去吧。"
　　李灏气呼呼的，却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可以留下，又不想再勉强林曦，只好说："好吧，我先回去。"把手里提的包递给林曦，心里有点舍不得，伸出胳膊抱住了林曦，亲了亲他的头发。
　　林曦急忙推开他，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周围都是认得的人，不知不觉中，就害怕别人会看到这样的情景，会发现自己的秘密，顾虑良多。
　　李灏非常不满地瞪着他，林曦却又想起李奕来，那天，在婶婶和其它叔叔们的面前，他，可不也是这样，一下子推开了自己，在现实的生活中，总有许多的顾虑，是不得不考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