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西泽格外静谧,只能熙熙攘攘看到豆大的灯火跳跃在紧闭的窗里,昏黄的光将整扇窗户染成温暖的颜色,宫里是没有这样的颜色的。
景阳自顾自的往前走,心情慢慢恢复。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却是转进了一个小巷子,黑暗无光的巷子在夜里显得很是神秘。景阳在巷子口犹豫了刹那,毅然走进了巷子。到了中间却突然站定不动了,眼里光华流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玄子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此时却不得不上前提醒“皇上,已经很晚了,明日还要启程。”
“朕就是在这样一个巷子里认识阿南的。”略带伤感的声音喃喃传来,还未听清便被风吹散了开去。小玄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一片混沌,只有身边人骤然变亮的双眼。
“那时候朕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在太后寿辰时偷偷跑出宫去玩耍,却不想遇见了他。”景阳的心因为回忆而变得柔软起来。小玄子却还是没接话,他知道做奴才的本分,有些事你可以听,却也只能听。索性景阳也只是想有人听他说话,并不是真要他说什么。
“那时候的阿南可不是现在这个木头的样子。”景阳的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仿佛六年前那个少年此刻就站在他对面,手里拿着那管玉萧。
“在下楚南,是来寻兄台归还着遗失之物的。不想却让兄台误会了。”
☆
楚南起床穿好朝服走出屋子,微弱的阳光挡不住秋天的脚步,天气已经有些凉了。
他快步行到朝阳殿,今日的朝阳殿可谓门可罗雀,只有几个太监在清扫台阶并不见平日里的严肃。“公公,今日…皇上不上朝吗?”楚南愈发感觉他一定是忘记了什么才对。
“楚大人不知道吗?皇上率宫里贵人们一并去了锦绣庄,过几日便是秋狩了。”小太监一脸愕然,昨夜整个宫里都在打包收拾,怎么最该清楚的楚大人会出现在宫里?还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秋狩……”楚南喃喃自语,脑海里一个人轻轻说到“过几日秋狩,我要出宫几日,你…就不必去了。”
呵呵……他是怕他非要跟去吗?他忘记了他是皇上,而他楚南只是个小小的侍卫而已啊。楚南笑了,眼里却是一片冰冷。六年前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不是吗?说好只是最后赌一次。他输了。从此后不再会有奢望。
他转身回到了侍卫房,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费劲。
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况且他要走的干干净净。
他拿起了他的剑,那把跟了他二十二年的剑,轻轻的抚摸着。
“这剑有个别致的名字,叫做「断念」,为师希望你能斩断心中的妄念,心如明镜。”师父的话犹在耳边,可他不知道,自己却早已回不去心如明镜了。
他又拿出玉萧,在手心里摸索着,极为不舍。应该把它就在这里吧,物归原主。
原来他一直都是孤独一人,孑然一身啊。从来没有人会一直在他的身旁。
行到宫门,楚南愈走愈慢,真的就这么走了吗?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他回头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皇宫,若是他回来发现他不告而别会不会难过呢?会不会满世界的寻找他?会不会那时候他突然觉得他是喜欢他的?
在这不该犹豫的时候楚南却犹豫了,两个月前他还晕倒在他怀里,他们还躺在同一张床上同塌而眠,他还偷偷亲吻他的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
只是因为他的贪婪吧,贪婪的想要得到更多。
楚南的心里阵阵颤抖,坚守了六年的爱就要这样走开吗?
“咦……这不是楚大人吗?楚大人这是要回府吗?”宫门的守卫看到他走过来便问道。
“对,啊不是……我…”楚南心乱如麻,不知道到底该走该留?
“怎么了?楚大人不是要出宫?”守卫看着楚南欲言又止的样子疑惑道。
“是,我要出宫。”楚南咬了咬牙,暗暗警告自己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只要他想躲,那个人就是把天下倒过来也别想再找到他。也许,他也不会找他吧。
他终于踏出了宫门。
景阳,永别了。他在心里无言的道别。
楚府他也不会再回了,那终究不是他的家。他要的不过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而已,为什么没有人能给他?
他习惯性的摸了摸胸口,原本该放在那里的玉萧此刻正安安静静的躺在尚温暖的床上,默默的等待着他的主人。
他是忘了东西,他的心已经忘在了这精致的牢笼里,他要怎么找的回……
第三十七章
次日,秋老虎似乎发起威来,明晃晃的阳光将这几日的凉意一扫而光,随之而来的是夏季的余韵。
队伍已经出了西泽地界而进入潜州,潜州因为前段时间大旱,所以景阳以为看到的定是土地干裂的惨状,放眼望去道路两旁却全是绿油油的香樟,原来潜州一直以来都是干旱最多的地方,此地的郡守便组织百姓把大部分土地都种了不怕旱的香樟。
两旁的香樟树高大茂盛,颇有些遮天蔽日的架势,将毒辣的阳光悉数挡住了,只在风吹过摇动树枝的间隙才撒下一星半点,哪里有半分萧条的模样。
景阳在马车里撩起帘子看着生机勃勃的香樟,心情变得明朗起来,本来他正在生气小玄子自今日早上便不见了踪影,到现在也还未见到人,不知他鬼鬼祟祟在干些什么。
他让刘宇给他牵来一匹马,弃了马车转而骑马狂奔起来。他好久都没有骑马了,每日在深宫里都是软轿玉辇,浑身都快要闲出毛病来了。所以一上了马背便控制不住的想跑上几圈,一时间只见马上男子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英俊的脸色满是开怀的笑,好不得意。
他长啸一声,驾马行到前头与刘景天并排前行,一路与刘景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这,顺便看着这秀丽江山,渐渐将心里那点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
午时,队伍行到了潜州一个小镇,队伍停下来休整,景阳让众人都歇息一下再上路,但是却不得扰民,于是便包下了一座客栈供众人歇脚。
安平在马车里坐得整个人都软了,便不顾珠儿阻拦戴上面纱下了马车。卿红鸾等人都是后宫内眷,自然不方便下车,也只能在马车里等着启程。
她刚刚撩开车帘,远处正在喝水的刘惊鸿就快速走过来扶着她。一路上刘惊鸿总是在她跟前晃来晃去的献殷勤,使得她烦不胜烦,却又不好甩开他的手,还要对着他微笑,这也是安平不开心的一大原因。其实刘惊鸿长得不丑,而且还可以说是一表人才,深邃的双眸,硬朗的剑眉无不是给人莫大的安全感,一身戎装穿在他身上更是英气勃勃,丝毫没有一般世家子弟的纨绔模样。可是安平就是不喜欢他。
“皇兄,这锦绣庄还有多远啊?安平坐得腰都快不行了。”她无视刘惊鸿,径自跑到景阳身边撒娇。刘惊鸿看着小女儿娇态的安平笑了笑,像是丝毫不在意她的冷落。
“这才到潜州边界,路还长着呢,怎么?刚开始不是很兴奋吗?”景阳打趣的笑道,只有在两个人面前,他才真的是没有半丝锋芒。
“……安平也不想坐马车了,皇兄,你教我骑马吧。”安平一边揉着自己僵硬的腰肢,一边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景阳,当初从月戎回宫坐了差不多半月的马车,她一想起来都觉得痛苦,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想学骑马?”景阳诧异的看着安平,显然是不太理解。
“是啊,学会了骑马就不用再坐那受罪的马车了。还可以带着珠儿去游山玩水。”安平一脸憧憬的看着景阳,生怕他拒绝。
“那不是女孩子学的,你还是乖乖坐马车吧。”景阳无奈的笑道,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个妹妹和那些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差别那么大,他敢说宫里没一个公主会愿意损坏自己的形象去骑在马背上。
安平撅着嘴,闷闷不乐坐在凳子上生起气来。
过了许久,刘景天便提议说继续上路,安平更是秀眉紧皱,却不得不愤愤不平的坐进了马车。
队伍上了一条管道,道路两旁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松柏,安平让珠儿给她拉着帘子,趴在窗户上看风景。景阳骑在马背上,闭着眼呼吸天地间最纯澈的空气,一脸的满足。真有种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的感觉,比那皇城的小小天地不知快活多少。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起,景阳的心突然砰砰的跳起来。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有些期待回头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盼望什么……
身后的亲兵忽然分开成两队,从中间快速行出一骑来,马上的人似乎赶路很急,没有刹住马蹄,而是直直的行到了他跟前。来人一身侍卫服色,腰间一把黑色古剑,脸上满是疲惫,眼里是可以烧毁一切的炙热,竟是比这日头还热三分。嘴角却是不可察觉的牵动了一下。
“侍卫楚南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那人不是楚南又会是谁?
景阳还没从震惊里缓过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要么就是太想念他了,不然怎么会眼花至此?
此时从楚南后面跟上一骑“小玄子罪该万死,请皇上治罪。”小玄子利落的翻身下马跪倒,毅然抬头对上景阳疑惑而狂喜的目光。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也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但是他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他和卿红鸾已经注定只能遥遥相望,他不愿看到本该幸福的两人就这样擦肩。
昨夜与皇帝一同游街时这个大胆的想法就冒了出来,把他吓了一跳,可是这个想法却是愈加膨胀,看着身侧男人寂寞的侧脸,他终于决定冒天下之大不讳也要把楚南找来,因为那个侧脸,多么像当年的自己啊,他居然在皇帝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这让他对景阳更是多了一份同情,少了一份畏惧。于是他趁着夜色,偷偷飞鸽传书给周礼,让他去找楚南,说皇上在半路出事了……他相信口是心非的皇上不会怪罪楚南的。
“起来吧。你确实有罪……”景阳看着跪倒在眼前的两人,内心天人交战。他觉得自己应该重重的责罚这个胆大妄为的太监,居然敢假传他的旨意把楚南给弄出宫来,可是他无法忽略心里那快要把他淹没的喜悦。“不过,等朕回宫再和你算账。”说到后来,连话里都带了明显的笑意。天知道他想他都快想疯了。
眼光看向楚南,不过一天时间而已,他却像是变了许多。
“你也起来吧,连夜赶路想必是倦了。”他强装做淡然的样子,尽量不让心里的雀跃泄露出来。
“谢皇上,”楚南站起身来,毫不迟疑的跨上马背行到景阳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皇上没事…就好。”听到周礼说他出事了,楚南差不多是马不停蹄的就上马赶路,一刻不敢停歇,直到半路遇上小玄子,他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可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小玄子口中那个人…真的是他吗?他待他是否真的有那份真心?
短短几个字却是带了深深地关怀,让景阳心头一暖。之前的些许尴尬如冰雪消融,消失无踪。
他不知道的是他差一点便要永远的失去这个人。
楚南出了皇城便回了一趟楚府,本来是想向妃雪告别,顺便让她也离开京城。他不敢保证景阳回宫发现他不辞而别时会不会大怒而迁怒妃雪,毕竟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他不敢拿妃雪的命去赌。谁知过不多时钟无意竟然去了楚府,他不得不把计划改变了。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了,楚府的人都睡下,他正想带着妃雪从后门走,刚出楚府便遇到了周礼派来寻他的人……
楚南叹了口气,只要是关于这个人的事,他就无法冷静的思考,以至于这么简单的骗局都看不破。
看着身侧那个明显愈发灿烂的笑脸,楚南知道,他好不容易才下的决心,又一次失败了。这就是他的宿命吗?他似乎总是逃离不了这场情劫。
还好,在他再次靠近这个人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万劫不复。
两人心照不宣的驾马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头与刘景天并行,一路谈笑风生,仿佛景阳从来没有丢下他,他也不曾不告而别。
三人虽然是并排,却隐隐有隔着些许距离,那两个人的身影挨得极近,倒是刘景天有些格格不入。
安平从楚南出现便不再微笑,也不再无聊的看周围的风景,剪水双瞳一下变得黯淡下来,她趴在窗上看着最前头的两人,心里一阵阵苦涩,那两个人之间,是不是谁都插不进去了……
没见到人还没什么感觉,真正见到了人,别人却看都没看她一眼,这种挫败的感觉包围了安平,就连马车旁的刘惊鸿都若有所觉。他看了看一脸苦闷的长公主,又看了看那个姗姗来迟的侍卫,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没人看清。
第三十八章
经过差不多十天时间,这一日伴着晨风,众人终于到了雪峰山。
天公却不作美,下起了缠缠绵绵的细雨,却并不能扰了众人准备赏花的心情,只是更平添了一分凄清哀婉的景致。
雪峰山高耸入云,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可谓是万分惊险刺激,狩猎场地在山顶的锦绣庄,锦绣庄建于先帝在位时,因为先帝极其喜爱秋菊,而雪峰山上每年秋天总是花团锦簇,所以便命数百工匠合力建成了锦绣庄。而倾月河却是在狩猎场的方向,所以在山脚只能听到水声,却不见流水。
远远看过去,雪峰山简直就是一片花海,各种颜色各种姿态的秋菊迎风颤抖,端的是千娇百媚。
众人都被眼前的风景迷了眼,就连不苟言笑的刘景天都语笑晏晏,心情似乎格外明朗。
“公主,原来这就是雪峰山啊,真美……”珠儿一脸惊喜的看着眼前的人间仙境,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是啊,我也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地方,御花园虽然也有好多花儿,可是那精心雕琢的美哪里比得上这天然去雕饰的。”安平掀开帘子,做了个深呼吸,菊花的清香扑入口鼻,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在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安平觉得自己真是太渺小,渺小到装不下那些错综复杂的情感。
“嗯嗯,马上就要进庄了,好期待啊,山顶肯定更漂亮。”珠儿雀跃起来,一扫前几日的委顿。
原本一直很安静的后宫诸人在看到雪峰山的时候都如珠儿一般兴奋起来,尤其是那十二个从没出过闺阁的娇滴滴大小姐,更是叽叽喳喳个不停,一时间只听莺声燕语合着山脚叮叮咚咚的流水,好不悦耳。
休整了一个时辰,队伍开始上山,道路却并不十分平整,这几年来英武皇帝逐渐暮年,没那个体力也没有那个心思狩猎,于是好几年这路都没人走。
一直到了日沉,才终于到达锦绣庄。坐落在树丛中的宫殿,露出一个个琉璃瓦顶,恰似一座金色的岛屿。
锦绣庄一直有宫人在打扫着,并不见萧条,在山顶苍郁的绿色里却是更显其庄重辉煌。
宫人们早已迎了出来跪落一地,高呼万岁。
皇帝以及后宫内眷皆住在锦绣庄。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细密如银毫的雨丝轻纱一般笼罩天地,一弯绿水似青罗玉带绕林而行,远山黛隐身姿影绰。
山顶面积极宽,狩猎场距离锦绣庄虽不远却也不近,亲兵就在靖武侯额带领下去了狩猎场别院休息。楚南却被安置在了皇帝房间的外间。
狩猎要在三天后才正式举行,因为还要例行祭拜山神,还有几位王爷都还没到,所以这两日都可以自由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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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贤王,秦王两位王爷也悉数到了锦绣庄,夜里便燃起了篝火祭拜山神。
景阳带领众人上过香之后便也在篝火边坐下来喝酒,带来的亲兵大都是朝中官员之子,并没有一般士兵那般拘谨,就着篝火烤起肉来,景阳也是眼神温和,完全没有平日冷清的模样。不时有美貌宫女穿梭在中间,香风阵阵,一众士兵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安平带着面纱坐在景阳左边,而他的右边坐着楚南。
楚南接过下首一个将领递过来的烤肉吹了吹,又用刀把它切剩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习惯般的随手递给了景阳。景阳接过盛肉的盘子,不经意间碰到了楚南的手,四目相对,温热的感觉从指尖传来,竟是比篝火还要暖。
安平看着“眉来眼去”的两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