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虎领着薛宝珠往里头去,怕小姑娘吓着,有意识地遮挡了下,却见后者径直地往里搜寻,虽是皱着眉可没被里头景象吓着,直到看到倒数第二间那熟悉身影才见她泛了泪花奔了过去。
“裘……表哥,你没事罢?”薛宝珠扒着栏杆恨不得进到里面去。
暗沉的牢房内透出一股霉味儿混着酸臭,一张硬石板床铺着零散稻草,还不够铺满的,裘和就坐在上面,听到她声音有些迟缓地抬头,一张脸几乎隐匿在阴影中,“咳……没事。”说着就站了起来,慢慢悠悠走到了铁栅栏前。“你怎么来了?”
“他们有没有打你,烫伤的地方疼么,聂木槐那伤真是你打的?”薛宝珠一连抛出了几个问题,直勾勾盯着裘和,满是紧张。
裘和看着她,一双细长眼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些薛宝珠看不懂的东西,依旧是木讷迟缓,可又好像不一样。“不是。”
“……?”问了太多还没反应过来他答的哪个,就听见那薄唇启合,带着镇定决绝道,“我没有打他。”
薛宝珠一怔,随即紧紧咬住了唇角,即便俩人真打了,都过了这么久再翻出来,分明是顺昌码头饭馆那茬的缘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别怕,表哥,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嗯……”
裘和轻轻点头。
衙役来催,薛宝珠不得已跟着王大虎离开,一壁走,一壁回头,看裘和渐渐没入暗影,再看不清楚。
而在薛宝珠离开后,依旧站在原地的裘和脱力地靠在栅栏上发出砰的声响,眉峰拢起,棍刑令他的旧伤再次撕裂,钻心疼,一直忍着没在薛宝珠面前露,这时再撑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入目穿着官差服的衙役走动,勾起记忆里最深一幕,鼻端似乎还残存着血腥气,使得那双深邃眸子墨色更浓。
能联合官府追杀他的到底是谁,他,又是谁?
***
出了县衙,王大虎便将宝珠带着往一旁窄巷里去。到底府衙前瞧热闹的人多,有些话不方便说的。“宝珠,你先回家去,银子的事情……”他搓着手,想也是为难棘手得很,“银子的事情我们再想想办法。”
薛宝珠紧咬着唇,甫一松口说话就能瞧见下唇瓣上深深的的齿印。“大虎叔,我表哥那你能帮着照看就多帮着照看……”
话还没说完,王大虎便急吼吼的将她的话给打断了,“这是什么话!”这事上他也懊恼自己,就是薛宝珠没开这口,王大虎心里头也打定了注意再不能让裘和在牢房里头再吃亏了。大不了他就请那几个的主事的老头吃酒,总归这点面子是会给他的。
“叔没能早些通知你们……裘和你放心吧,在里头……我给你看着。”
薛宝珠这才稍微缓了脸色,她深吸了一口气后继续道:“宝霖和宝琴还在家里头,我还得回去……”
王大虎看她经这一事小脸儿惨白,显然是吓得不轻,她这人原本就身量纤细,如此瞧着就更加让人心疼得紧。可偏现在还能保持着理智,念着家中还有两个小的,已是不容易。王大虎应声点头,“是是是,你左右留在这边也无用,是该回去。回去了找我干娘去,就说是让我让你去找她,也一并叫她也知道了这事。”
话中明显带了另外一重意思,可薛宝珠这时候脑子里头乱哄哄的一片。只听见王大虎说要让自己去找莫大娘商量的,浑浑噩噩的点了头,转身往家去了。
王大虎公职在身离开不得,不然早亲自送她回去了,这时忍不住叮咛了数声叫她自己个儿路上小心。
午时末,雨已经停了,宝霖正同宝琴两个正在门口坐在板凳上候着等人回来,手里捏着黄呼呼的东西,是早上剩的南瓜花卷,拧好的花卷条拢起来蒸熟黄白相间,扑出一股南瓜的香甜味儿,在灶台罩着,还带点温度,俩人实在等饿了拿这充饥。
等远远瞧见了薛宝珠来,薛宝霖蹭的从小板凳上站起来,一路跑着过去,到跟前停下来发觉了不对劲,歪着身子往她身后看了数眼,一脸惊讶道:“姐,那人哩?”等再看了眼,又追问起:“姐你咋淋成这样了?”却是瞧出了不对。
薛宝珠头昏脑涨,勉强维持着镇定开口道:“回家说去。”
宝霖虽小小年纪,却也能瞧出厉害关系,见他姐姐这幅模样,心知发生了什么不好的,随即应了一声,径自先往回跑,将宝琴抱进了屋子正好再出来迎刚跨入门的薛宝珠,顺道将门关了起来。“姐,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咋脸色这么不好哩?”
薛宝珠心中凄恍,对着薛宝霖焦急的追问也不知如何开口好。
“姐,你再不说我自己去打听了!”宝霖问了半晌不见回应,又见她姐眼眶微红,里头似乎还有眼泪闪烁,早就急得不成了。撂下这话,薛宝霖就打算了往外去,叫宝珠一把给拉着了手腕,“别去!”
薛宝霖愁苦着小脸,急切的脱口道:“姐你快告诉我吧!”
“裘和……叫人关进牢里头去了。”薛宝珠哽了下声音道。
宝琴坐床沿上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在哥哥姐姐身上来回扫视,显得懵然稚气,她年纪小并不懂这话的意思。可宝霖听了后,脸色当即大变,惊呼道:“咋回事?咋的好端端就让人关进牢里了?是不是他在外头惹事了?”宝霖一连抛出了好几个问题,可这稍微停顿了一下,仿佛也跟着清醒了许多。他可听人说了,当官的都不是什么好人,都是官老虎哩,吃人不眨眼的!
薛宝珠摇头,抹了一把脸,将湿漉漉的发丝弄到了后头,一双杏仁眼像着了浓墨似的黑沉,“是叫人害的。”
她顿了一下,转而对着宝霖认真说道:“姐姐不瞒着你这事,也是想你能帮上忙。”她声音虽然哽咽,可仔细听却带着使人镇定的语气。
宝霖瞪大了眼睛,用力点了点头,小小年纪显出不符的成熟来,“姐要我做啥,我都能做到的。”
薛宝珠点了点头,摸了摸小孩儿脑袋,大概是觉出自己手冷又缩了回来,交代道,“裘和是因为我们被抓进去的,不能不管,要把人带回来,有可能顾不着你们,你帮姐姐多照看妹妹点,余下的事我会解决的。”
话到后半句,竟又带了些许颤音,总觉得是自己没防备着这事情,反倒让裘和还有弟妹受了牵连……
“姐,你放心!家里有我在呢!”宝霖原本以为要交代自己什么紧要事,一听只是这个不免失望得很,可再看宝珠那也忙不迭的点头应了下来,不敢给姐姐添乱。他抓着薛宝珠的手腕,着急说道:“姐不用挂心,我会把妹妹照顾好的,你……你别哭。”
小小的眼中透着懂事,薛宝珠感动之余又想起了裘和叫人打的那一幕,倘若没有这些大家只快活的生活在一道多好。她眼前又一次雾气蒙蒙,低下头去用袖角抹了抹,强打起了精神。
正这时候,大门叫外头人砰砰砰的拍响了起来。
“宝珠!宝珠!”
“宝珠你在不在家!快开门!”
两道声音薛宝珠都认得,是莫大娘和喜叔的。她立即起身过去开门,迎面见到的就是两张焦急的脸,莫大娘更是一把握住了薛宝珠的两只手,焦急的埋怨起:“你这丫头,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就躲着人了!也不知道找人商量!”
“莫大娘、喜叔,你们……你们怎么……”来了?薛宝珠满是掩不住的惊诧。
莫大娘道:“要不是你喜叔来通知,我哪里能知道?”
住在隔壁的林氏是见着薛宝珠失魂落魄回来的,这时又见莫大娘和孙喜两个急冲冲的过来,早就好奇得不行。此时她人探头探脑的站在宝珠家外头的院子中,想偷听事。宝珠瞧见了她,厌烦得很,将两人迎进了屋子就关起了门。
孙喜这才说道:“我在镇上打算回来的时候听见人说码头那边有摊子叫砸了,县太爷还动用了衙役去抓人。我心里想这可坏了,过去一看果然是你们,正巧遇见巡街的王大虎,这才知道了整个事情。大虎怕你一个人闷声不肯找人帮忙,千万叫我将这事告诉了莫大娘。宝珠!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怎么扛下来?!”
这话刚说完,孙喜就从怀里头掏出了一只荷包袋,半鼓着,递到了薛宝珠的手上头。“今个酒楼结了半个月买鱼的费用,你先拿着。我这回来还没家去,等回去了看看家里头还能不能再给你凑些来。”
薛宝珠握着荷包委实觉得烫手,接也不是,可不接也不是。莫大娘瞧出了她的迟疑,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宽慰道:“人都有个要紧事,你先拿着过了眼下这关再说。等到缓过来,还能慢慢还的。”
是了,今儿借了钱,她将来一定是会还的。这样想着,薛宝珠握紧了荷包,朝着孙喜道谢:“喜叔,这钱我一定会还上的。”
孙喜皱着眉头,“这事将来再说不迟,我先回家去看看还能不能再出些力。”
等孙喜走了,莫大娘才将宝珠拉着往屋子里头去,她也带了钱来,都是要给薛宝珠应急用的。可这一方帕子里头却是有两份用红纸裹着的,一份大些,一份小些。“宝珠,这是我和你大虎叔的心意,你一定要收着。”
“莫大娘……”薛宝珠讷讷的喊了一声。
“你这傻丫头。”莫大娘怪怨的瞪了她一眼,转而又叹着气道:“为了让青彦去会考家里头也不剩下什么了。”她手指着的是那一堆小的,转而再挪到那一份大的上头,“这是你虎子叔寄存在我这的,特意让孙喜带话给我要将这钱拿了给你用。他说就怕你这丫头脸皮薄,就算交代了让你去我那拿钱都不会去的。”
薛宝珠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王大虎先前叮咛她过去莫大娘那还为了这个事,只是她但是岔神,并未听仔细了。可这钱……“这钱是虎子叔……”
第42章 淮山炖鸡汤
那份大的是王大虎攒的老婆本,他一个大老爷们用钱不束手不精过日子,就放在了莫大娘那,存的也是怕有个急事好派用场的打算,就好比这回。而莫大娘的那份是卖鸡蛋攒的,光是宝珠自个就贡献不少,拿*蛋灌饼用的。
“咱们宝珠是个有能耐的,眼前就是一个坎儿,迈过去照样能站起来。听大娘的话,这钱你好好收着,赶紧把人赎回来,牢里头那是遭罪哦。”莫大娘也不信裘和那老实憨傻的会是坏胚子,后头听宝珠讲了事情,也是免不得一阵叹息,自古民不与官斗,哪是他们能斗得过的。“你虎子叔又不急这一时成亲的,你先用着,万莫有负担,把这坎儿过了就好。”
说罢先紧着让薛宝珠洗洗换身衣服,今儿定是受了惊吓了,耽搁到这么久,捂一身湿气对女娃儿不好哩。
薛宝珠憋回去的眼泪叫莫大娘轻轻一拍,又涌了出来,啪嗒啪嗒往下掉,借着去擦干的功夫闷着掉眼泪。在弟弟妹妹面前强忍的,背过身去就再忍不住,身上被雨打湿的好像浸入了骨子里,浑身透冷。
可等换完了衣服出来,也就不过是眼眶红红,薛宝珠依然要撑起这个家,路是得往前走。因为头发还湿着,薛宝珠就没扎起来,急忙去了厨房那挖出了藏钱罐子,一块凑钱。
自个零零碎碎的有三十一两,虎子叔那包是十八两,莫大娘四两不到些,喜叔给了十五两,合起来近七十两。杨勇说赎人要五十两,又另要了笔聂木槐药费十两,拢共六十,可聂木槐的她并不打算付。那五十就拿自己的和虎子叔的凑,另管莫大娘借了二两,等明儿去镇上找虎子叔。
至于多出来孙喜的一笔,薛宝珠还是决定赶快还回去,喜叔养着一大家子不容易,这一笔不少,送莫大娘出门她就往村长家去。
村长家年前新砌了院子,院墙里露出白墙黛瓦,和树木竹林相映成趣,整个透新,是村里最打眼的。薛宝珠走了一段土路,鞋底黏了泥浆水,等跨上石板路的时候把鞋底搁边缘蹭了蹭,蹭掉黄泥才往门口去。
“那十五两你全给了,好哇,孙大喜,你出息啊,成大善人了,家里就不管了啊!”小孙氏的声音从院墙传出,恰好飘到宝珠耳里,正要叩门的手一顿,僵立在门口略是尴尬。
“都说是借了,将来肯定会还的,爹之前借的不是也叫宝珠给还了,爹还说不要了呢,你别那么小肚鸡肠的。”孙喜板着个脸走出来,到院子角落水泥筑起的鸡窝那,抓了一把米糠喂鸡。
“我说的是还不还这个事么,我说的你一声不吭就把钱给人家,孙喜,我同你说过吧,宝珠那家子事咱能帮是帮,可也得顾着村子里的话,省得有说闲话的老是三天两头编排,传出去对宝珠也不好吧。”小孙氏追了出来,脸上也带了点怒容,指着孙喜说道。
“王婆叫王长龙给关着,村里不是清静的,咋编排了。再说出这么大事,不晓得也就算,晓得了怎么能不帮么!”
“那你知会我一声,我过去看,你巴巴送什么钱呐!”还一下送全了,说到底还是有些心疼那银钱,过了年后她这还没进账呢。更大的问题是这一借,宝珠家什么时候还上都不晓得。
“我就借了咋地,你这婆娘还没玩没了是不。”孙喜给叨念上火气,摔了手里的米糠,鸡窝里的几只大母鸡被吓得躲开又见吃的马上围拢了上去啄起来。
“孙喜,你敢吼我!”小孙氏一下就红眼眶了,看人不打算搭理自己要走,心里头更憋屈了,“我嫁你二十年,你今儿居然为个外人吼我!”人呐,到底是跟以前不一样了,成亲时候那甜蜜话现下想来更是心酸了。
可孙喜还是不理,小孙氏委屈,吸了下鼻子,“我也没说不借啊,摊上这事是可怜哩,你要回来找我商量那我也肯定说帮的,可你现在这是什么态度……”一说起,小孙氏就觉着自个占着理,气儿又上来,“长明书念完了,我托人在镇上想给寻个做账房的活计,总得使银子打点吧,还有长明十八了罢,住我弟弟家也不是个事,给置办个房子,也好娶媳妇,要说个好人家的咱们准备的聘礼也不能少了不是,这都是眼下的,你把钱借使出去,咱们长明咋办!”
“家里不还余了点嘛,先凑活着,镇上买房子的事……”
薛宝珠杵着听了个全部,攥着荷包正不知怎么是好,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她名字,回头就看见孙长明走过来。
“你咋在我家门前站着,进去咧。”孙长明是去给书院的师傅送鱼虾去的,正回来看到薛宝珠愣了一下,心底涌上小欢喜。
“啊……啊!不进去哩,我……”薛宝珠听见后头突然没的声响,估计是知道她在外头了,更是尴尬不行,急忙把荷包塞到孙长明手里,“那个长明哥,帮我把这个还给喜叔,赎表哥的钱我凑齐了,替我谢谢喜叔好意!”
说罢就飞也似地跑了,她倒没什么别的感受,本来就打算跟孙家远着些的,就是为难了喜叔怪过不去。
而孙长明目视着薛宝珠飞快消失的背影,看了眼手里的荷包还没反应过来啥事,想叫住人都来不及,一头雾水地推了门进去,就看到爹娘站在院儿里,也是一副不知道怎么说的神情。“爹,宝珠让我把这个给你,咋回事?”
孙喜接了他递过来的荷包,之后飞快地扔给了小孙氏,“喏,把你把你,反正今儿我孙喜这张脸啊算教你给丢尽了!”一壁说着一壁摇头,怒气冲冲回了屋子。
“……娘?”孙长明看向小孙氏,直觉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小孙氏脸上微微抖动,捏着荷包用了几分力气,被正主听了正觉着有些臊,可再一想自己也没什么错,要孙喜先回来商量哪有这个事,如今对上儿子质问的眼神不由皱起眉头,下了狠心道,“没啥,就是宝珠那摊子出了点事,你爹把了银子帮忙,现下又还回来,该是没事了。”
孙长明却从她脸上探出点不对劲,并不认同她那话,要不然宝珠咋会那么站门口不进来,还要他转交哩,这么想着他就想回头去找问问。
“你去哪,宝珠家有她那表哥在,也用不上你帮忙,你这一去,你老娘又得怼上长舌妇好些天。”小孙氏没好气了说道。关键是,原先还好,那就是她儿子一个的事,传了也就传了,现下多了个薛宝珠她表哥,这传出来可就难听了。
等孙长明清楚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已经是三天后,裘和犯事被关在衙门里头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渚村,一开始都以为是他惹了事,没想到却是被聂木槐告的,乡里乡亲闹上衙门去还是觉得有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