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国国小,人丁稀少,仅是虞都百姓的一半。
二十多年前,定远侯携大军押境南越,短短两个月就以风卷云涌之势大败了南越小国五万精兵,南越国当时寡不敌众,国王只好向当时的武德皇帝递交了降书,成为大虞的臣国。
可三十年过去了,他们早已不是以前的边境小国,虽然依旧向大虞称臣,却也有了妄想。
现在他们的国君野心勃勃,不仅想要脱离大虞的控制,还想要拿下江南扩充疆土。
大虞新皇登基,他们臣国自然要祝贺也要同新皇交好。南越国君主便派了英诺作为使臣出使大虞,且带着贡品一起进献。
原以为新皇登基必定会与各国交好,俸禄减半,哪知魏炎帝对南越不屑一顾,不仅没有放弃征收,反而想要加倍。
英诺不甘心,便想要试图分散虞都的注意力,达哈尔与大虞交战多年,他恨急了上官羽,恨急了定远侯,如今他杀了上官羽便成了草原上最勇猛的狼,若是给他个机会,他便会借此攻打虞都,那么南越也好趁乱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英诺抬头,看了看进来禀告的兵卫,脸上表情复杂,好似有高兴之意,也有烦忧在。
“他带了几人?”英诺问。
“与之同行两人。”士兵回。
“让他们进来,我倒要看看这杨大人要作何解释。”
东方月与夜羽随行在杨毅身侧,进门前,他还特意提醒,“杨大人,进去之后最好不要暴露,否则不只我们有危险,你的家人包括整个江州可都要葬送在你这里。”
杨毅吓得哆哆嗦嗦的,听他这一讲更怕了,说话声音都是颤的:“我……我当然知道。”
东方月笑了一下,“很好。那就拜托杨大人了。”
东方月和夜羽被隔在了门外,杨毅进去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悻悻地转了身。
东方月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
方才进去通报的小兵出来,与一旁站着的侍卫交谈。
东方月有些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夜羽确是最清楚的,他在南越国生活过,是被人卖进了虞都,之后辗转跟了南宫寒。在南越生活的那几年简直是他的噩梦,他不可能忘记。
东方月注意到了他脸上闪过的表情,但迫于身边有他人在,便没有问。
船舱里,英诺看着杨毅,问道:“杨大人,你答应我们的货呢,银两我带足了,你就这样欺骗我们吗?”
杨毅吓得跪了身,说:“将军实在对不起,货出了些问题,你们再给我些时间,昨夜大雨,好多绸缎都淋湿了,再赶工却有些来不及了?”
英诺愣了愣,低声道:“大人,您觉得我在乎的是那匹绸缎?”
“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望将军宽恕我这一次,我马上去给您准备,那二百男丁,马上去,很快,不出几天,一定给将军送过来。”
“我不求什么,”英诺走了下来拿着剑柄抬起了杨毅的下巴,说,“只求杨大人可以信守诺言,我们国家不缺其他,就缺我要的东西,若是大人能办到,酬金我们自然不会少你的,杨大人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
“知道,知道。朝廷让征兵,确实遇到了些麻烦,将军再宽限我几天,几天就好。”
杨毅缓缓抬了头,看到英诺眼里的红光,那是燃着的火焰,仿佛只要近身一寸,便可以将人化为灰烬。
杨毅退出来之时,好似还听到了英诺的叹息。
回府的路上,夜羽一句话没说,且脸色比之前在船上见过的时候更不好,东方月知道夜羽不会瞒他,他如今这个样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东方月又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有了想法。
杨毅被吓坏了,坐在马车里也不言语。
东方月闲来无事便抽了上官明棠的凝碧出来,在杨毅面前挥了挥,淡淡地道:“是把好剑,杨大人觉得如何?”
杨毅一听他说,立马回了神,说:“他们不要丝绸,他们要壮丁,要壮丁。”
东方月:“要壮丁作何?”
杨毅已经开始胡言乱语,“我不知道,他眼里有火,他要杀了我,一定是想杀了我,我不知道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夜羽蓦然打断他的呼喊,看着东方月说:“试药,他们想试药,不是洋人,是南越国。”
……
傍晚,屋子里有些昏暗,窗外偶尔几声鸟啼,拉长了这静默的长调。
奴牙望了望阴郁的天色,山上仿佛又下雨了,寒气凌冽。
上官明棠听到了水滴滴落的声音,似乎有珠落玉盘的清脆,他吃力地睁开双眼,环视四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奴牙端了汤药进来,看到他苏醒了过来,“公子,你醒了,身体有感觉么。”
上官明棠只觉得有些渴了,他想寻些水来喝,“名扬……水……”
这话一出口,震惊地不只有奴牙,甚至他自己都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他,又为什么要脱口而出。
奴牙端了水过来,喂着他喝下,“公子感觉好些了么。”
“嗯。”上官明棠点点头,嘴唇泛着白,脸上也毫无血色,那模样仿佛稍稍一用力就会被捏碎,脆弱地不像样子。
他没有刻意去问,即便心里迫切地想要知道,想要确定,可还是咽回了喉间。
胸口上的伤或许要疼很长一阵子,用不得力气。有些东西从心里去掉了,似乎会比身体上的痛要重好多,可能变好的时间会长久,但总会慢慢地忘掉,一点一点恢复。
奴牙望着他哀凄的神情,也不敢说什么,便挑拣了一些好玩好笑的事同他讲,不一会儿的功夫,上官明棠好似又睡着了。
失血过多又加上高热不退,已经让他身体没了气力也没了精神,一天内能醒来的时间寥寥无几,大多是睡着的。
奴牙替他掖好被衿,坐在了一旁。
她其实没想过上官明棠会这么快醒来,那天夜里如果不是东方月,他可能真的撑不下去了,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无论如何,东方月冥冥之中好像已经成了他活下去的动力。
上官明棠又陷入了昏睡中,梦里他孤身一人回了荀北,郁尘和子煜在那迎接他,说着欢迎他回家。
他们说着荀北的趣事,还有荀北的战乱。他看见了自己的盔甲,他又穿了回来,但那盔甲好似重了许多,就像是千斤的重甲,要一点一点将他吞噬,那上面沾染了血,好多血,都不清楚是谁的。
子煜过来喊他,师傅也在,他们说:“若离,杀了他,快杀了他。”
“公子,不要犹豫,他不是好人,快杀掉他,不然他会杀死我们。”
他拿起了身边的剑,指向远处的人,那人的脸渐渐清晰。
上官明棠震惊地看向他,那是东方月,他端坐在紫微帝座上,在质问他:你为何要背叛我,你选择了其他人,你师父他们都要你做傀儡,所以要你杀了我保全他们所有人,他们都是自私的,唯有我是真心对你,但你却一刀一刀的割在我心上,若离,你看看,都是血,鲜血淋漓,放不回去了。
东方月伸了手拿给他看,血都淌在了他身上,沾染了全身。
上官明棠沉溺在这仇恨的梦境里无法自拔,那是一场清醒却又带着负罪感的噩梦。
他走不出来,可唯有醒来他才能得到解脱。
他在祈求,让自己醒过来吧,没人听得到他的呼喊,没人在意他。
他的荀北,他所有的亲人,他为了他们丢掉了自己,像一具枯尸一样活着,他需要一把火将自己点燃。
东方月会如他所愿,他知道。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往他身前挪,东方月眼里燃着火,他渴求着,烧死我,求你烧死我。
东方月撑着头,惬意地看着他,问:你要死,想要烧死自己得到解脱吗?
上官明棠频频点头,他太痛苦了,说:请求你,烧死我。
东方月抱住他,亲吻着他,不是冰凉,带着温度,那热度传了过来,他问,为什么不杀死他。
东方月说:我同你一起坠入了这暗不见天日的地方,我们要一同活着,照亮深渊,才能出去。
我需要你,跟我一起活下去……
……
东方月独坐在椅子上,待了良久,腿都有些麻了。他看了看夜羽,他却一直低着头,不言语。
东方月失了耐心,半撑着脸问:“怎样,可想清楚了,说是不说。”
夜羽倏然起了身,跪在了东方月身前,“公子,他们不是洋人,是南越人,南越国,他们说的是南越话。”
“你说什么?”东方月也被惊到了,“你说的可是真的,你可知道你这一句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你果真确定吗?”
夜羽微顿了片刻,抬了头,看着东方月,“船中是何人夜羽不清楚,但门外驻守的人说得确是南越话,言谈举止也像南越人。”
东方月盯着他,脸色铁青。如果照夜羽所说他们果真是南越人,那么这一切或许说得通了,但却不好办了。
南越向来与大虞交好,俯首称臣,年年进贡。若是与他们起了冲突,那么大虞便落下了口舌,如此以来边陲各国都会对大虞有所偏见,以为大虞仗着国大欺辱小国。
可若是任由他们下去,更会助长他们的野心,如此看来实在两难。
夜羽:“公子向来聪明,夜羽不会说假,但也不知晓接下来要如何。若是公子有……”
东方月神色微变,抬眸看着人,说:“你方才说他们抓男丁要来试药,是何意?”
夜羽:“不瞒公子,我小时候便在南越生活过一段时间。几经周转被卖到了皇宫里,才被师傅救了下来,后来才遇到了公子。南越人从小时候开始便要服用一种药物,一直至成年,那药物可以促进身体体格强健,精力旺盛,但却有依赖,必须要一直服用,才会有此效果,相反若是没有一直服用药物忽然服用了,那就相当于中了毒。”
东方月越听越觉得此事是一个阴谋。
他看向夜羽,打了个手势说:“先容我静一下,你去看看他们准备的如何了。”
夜羽起了身,阖上了房门。
东方月看着他退出去的方向,冷笑了一下。
南越国如今的国君还真是野心勃勃,要引起混乱,攻打大虞,果真以为江南没人,我大虞没人了吗。
可东方月转念一想,夜羽描述的那种药若是真的试验在了大虞将士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霍乱的不仅是江南,安西,甚至荀北,他们要的是给任何地方任何国家进攻的机会,那船里的人心思之重,城府之深。
而此刻,船里翻着书的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
一旁伺候的小厮上了前询问,“将军,夜里风凉,还是早些歇息了吧。”
英诺皱了皱眉头,道:“虞都皇城可有书信传来?”
“回将军,没有书信。”
“那国君呢?”
小厮作揖道:“国君今日确实传了书信过来,方才刚刚收到。”
英诺打了个呵欠,撑着头说:“说了什么?”
“国君叫您即可回南越,不可再在虞都逗留。”
英诺笑了笑,眉宇间尽是冷漠,“现在大虞已乱成一团,我们应该思考如何乘胜追击,可国君他却要我回?难道他还要向虞都称臣?虞都必定会乱,若是我们在江南添一把火,安西也会不安生,荀北之地亦是不用担心,达哈尔恨透了他们,一定不会让虞都如愿,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江南之地定会属于我们南越。”
那小厮看着他,却见英诺眼底杀气尽显,他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南越国民站在江南的土地上,播种着……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一句,“大虞的新皇帝必然会死,等到那时我们便可以自由地让商船进出,所有的丝绸,都尽收囊中……”
……
今夜的虞都似乎也是不安稳的。
天色阴沉,往日的繁星都隐在了黑暗里,颇有种风雨欲来的架势,也给繁华的虞都皇城增添一抹秋日的萧瑟。
大殿檐下飞过几只鸟,啼叫声如乌鸦一般,凄楚又晦气。
承德大殿被重兵围守,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殿内,烛红忽明忽暗。
魏炎帝酣睡榻上,眉头却紧紧皱在一起。
他沉入了梦魇中,梦里是魏景帝的脸,那张脸上满是血污,嘴角渗着血,几乎辨不得之前的模样。
胸口插着一把剑,他慢慢走上前,才看清那是他的剑,他的剑正插在文渊的胸口。
黄袍被撕裂开来,他瞪着眼睛看向他,说:“皇叔为何要杀我?”
那眼神空寂,里面满是恨意,仿佛只要他一靠近,便会被咬得稀碎。
所以他不敢再往前一步,不敢。
那声音还在脑海里回旋,他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声音,“皇叔弑君,罪该万死。”
“为什么要杀你?谋朝篡位当然要杀啊。你不死我要怎么坐上皇位呢?”魏炎帝微扬了唇角,说,“我就要你死,我明明不比你差,我为何不能做皇帝?”
景帝脸上浮起一抹笑,那笑里是带着嘲讽,他说:“你并非正统,父皇打下虞都天下,本该传位给自己儿子,也只能传给自己的儿子。”
“你?已经死了,没有人了,那个被养在东方家的孽种也死了,不会再有人了。”
他看到景帝站了起来冷冷地注视着他,“死不了,他不会死的,他会回来,会给我们所有人报仇,他会回来……会回来……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