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瑾这才发现,这是出征前宁衍总抱在怀里那只小貂。
当时那貂瘦瘦长长,加上尾巴也不过小臂大小,结果在兽坊养了两年,现在简直令人刮目相看,瞅着比暖手的套筒小不到哪去了。
“你怎么把它找出来了?”宁怀瑾奇怪地问。
“这怎么能不抱回来。”宁衍拎起小貂在他面前晃了晃,狡黠地眨眨眼睛:“这可是咱儿子,论先来后到,阿靖还得管它叫哥哥。”
宁怀瑾:“……”
那小貂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闻言歪了歪脑袋,还冲着宁怀瑾舔了舔爪子。
宁怀瑾:“……”
恭亲王哭笑不得,只觉得这句话简直没有一个字儿正经,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是好。
“别傻站着了,怀瑾。”宁衍笑着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了个一人份的位置,然后拍了拍身侧,说道:“过来喝口茶,醒醒酒,下午少歇一会儿,今儿剩下的功夫都是咱俩的。”
明明这句话听起来正经了点,但宁怀瑾还是微妙地觉得后背一凉,不免多看了宁衍两眼。
其实也不怪他多想,实在是……实在是宁衍有时候胡闹起来没个分寸。
宁怀瑾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多年身边都没人的缘故,宁衍不开荤则以,一开荤惊人。加之偏偏赶上年关休沐,他闲暇时间颇多,几乎是时时刻刻都要缠着宁怀瑾,宁怀瑾每次出门,还得绞尽脑汁地想半天理由,才能从他的“魔掌”下脱身。
榻上那么大个地方,坐六七个人都绰绰有余,但宁怀瑾还是照着宁衍的意思,走过去坐在了他挪出来的那个空隙里。
何文庭替宁怀瑾端了清茶和茶点过来,又将他手里微凉的毛巾收走,然后才冲两位主子笑了笑,告退了。
“方才你退席之后,越小王爷还抓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宁怀瑾笑了笑,说道:“话里话外打听你的意思呢。”
“问我有什么用,有这个功夫,不如往舒家多跑两趟。”宁衍以手做梳,理了理小貂刚才揉乱的毛,感慨道:“这么多年了,直到今天才算是能过个安稳年。”
宁怀瑾喝了口茶,闻言偏头看了看他。
宁衍拢着手炉,坐没坐相地歪在一边,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宁怀瑾却知道,这个“安稳”说来轻松,实则是他殚精竭虑十多年才换来的。
宁怀瑾心疼他辛苦,歪过去亲了亲他,然后从碟子里捻了块云片糕给宁衍。
“以后就好了。”宁怀瑾说:“臣会陪着陛下的。”
说来奇怪,以前宁衍最不耐烦听宁怀瑾嘴里什么“君”啊“臣”的,然而现在大约已经是真的互通了心意,彼此间再没什么隔阂不安,以至于他现在听着宁怀瑾说这样的话,都觉得有一种别样的旖旎感。
“那可好。”宁衍凑过去从宁怀瑾指尖叼走那片云片糕,笑眯眯地说:“前几天,五哥进宫来,跟我说了说皇陵督造的事儿——唔,工司那边出了图纸,我过几天也拿给皇叔看看。”
宁怀瑾闻言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宁衍虽然年纪轻,但到底都登基十年了,准备起来也无可厚非。
“陛下是要交给宁辞办?”宁怀瑾问。
“总得给五哥找个差事。”宁衍说:“想来想去,这差事既体面又不累,还有各司帮衬着,正好。何况五哥是个稳重人,想来不会办不好。”
“确实,宁辞踏实稳重,应该会尽心尽力。”宁怀瑾说:“只是图纸给工司看就行了,给我看做什么。”
“这话问的,真是好新鲜。”宁衍好笑地看着他,说道:“好像等到百年之后,皇叔不睡在那似的。”
宁怀瑾:“……”
大过年的说什么百年之后,也就宁衍这个百无禁忌的能说得出口。
宁怀瑾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过了年再提这事儿也是一样的。”
“好好好,不提不提。”宁衍支着脑袋笑道:“说点好听的……皇叔快去换身衣服,趁着天还早躺一躺,不然等入了夜事多,困了也没得睡。”
宁怀瑾一听他这个话茬,就觉得似乎他还有安排。而且看他跃跃欲试的这个模样,八成也不是什么守岁看灯之类的平常安排。
宁怀瑾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宁衍只笑而不语,催促他去早些休息,眼瞧着是不准备提前告诉他了。
宁衍要是想瞒着什么,那是任谁软磨硬泡也问不出来的。恭亲王无法,也只能顺着他。
然而宁怀瑾万万没想到,等他一觉睡醒,等着他的不是什么花里胡哨的惊喜,而是两套近乎“朴素”的便装。
“……出宫?”宁怀瑾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追问了一遍。
“不好吗。”宁衍已经换好了衣衫,正拎着外套在宁怀瑾身上比量,随口道:“今天是除夕,街上没有宵禁,出去转转不是很好,省得总拘在宫里,人都拘傻了。”
宁怀瑾:“……”
“可是……”恭亲王艰难地说:“这京城,天子脚下——”
“天子脚下,当然不会有贼子作乱,安全得很。”宁衍理直气壮地说:“所以才要出去玩耍一番呢。”
恭亲王默然已对。
他说的是安全问题吗!堂堂京师,天子脚下,扔块石头出去都砸到朝中官员,宁衍这么大摇大摆地跑出去逛夜市,不到明天早上就得传得满京城都知道。
然而不等宁怀瑾委婉地表达一下不妥,宁衍便像是失了耐心一般,亲自抖开外衫,笑眯眯地去“服侍”宁怀瑾穿衣。
宁怀瑾哪能真让他伺候,连忙推拒,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居然已经半推半就地收拾好了。
“这就对了。”宁衍满意地说:“当初在南阳府的时候,我就曾经想过。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在外面,无论做什么,好像都名不正言不顺……对我来说,只有回到京城,回到咱们家来,我才觉得是堂堂正正的。”
“咱们家”这三个字听起来普通又寻常,却像是一个极细的牛毛针,轻轻刺了下宁怀瑾的胸口,拨得他心弦轻轻荡了荡。
“所以我当时就在想,无论在外面做了什么,咱们回家也要一样的。”宁衍说。
正文 “谁家外人住在你寝殿里?”
其实京城并不像南方一样,除夕夜要出门上香拜神。北方的规矩更多是待在家里,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关起门来守岁,顶多在家里立个祖先牌位之类的。
但京城天子脚下,达官贵人居多,除夕夜这样的大日子也常有世家公子和小姐出来玩耍,是以京中的夜市比起来南阳府也不遑多让,虽然街边的店铺开门的少,但好在小摊贩多得很,也算是别样热闹。
宁衍早先就差使人去京中的春日楼定了桌席面,天色刚擦黑就带着宁怀瑾溜出了宫,预备着先去春日楼吃完了晚膳,等到夜色深了,街上的灯都点起来了,再跟宁怀瑾下楼去逛逛。
坐在雅间里喝茶尝菜当然比在大街上溜达更让宁怀瑾容易接受,而且宁衍显然是早有预谋,连春日楼今年新开了菜单子知道。出门时便跟宁怀瑾说了一路,说是他家掌柜的开春时就活冻了一批桃花,冬至那天才挖出来,做的桃花酿鱼是京中一绝。
宁怀瑾本来只是想陪他散心,结果听宁衍说了半天,自己居然也被他说得心动了。
“除了鱼之外,再要一份砂锅煨鹿筋,一份三鲜鸭,虾籽冬笋,明珠豆腐……再加一盘小炒,清淡爽口些的,你看着办。其余的果子茶点挑精致软糯的上就行,茶要碧螺春。”宁衍对宁怀瑾的口味心知肚明,便也没多问,只吩咐说:“桃花羹也上两份,其中一份多加些蜜糖。”
他两人穿得低调,出手却阔绰。京中大酒楼的小二每日迎来送往,眼睛毒得厉害,虽擅长认人,是以并未从衣着小看宁衍,接过了赏钱后眉开眼笑地附赠了几句吉祥话,才下楼去吩咐后厨。
宫内人办事妥当,挑的这间雅间不小,外间是用饭的大桌,旁边还打通了一个喝茶的小雅间,只用竹帘隔着,后头有琴有香片,除了用饭之外,附庸风雅似乎也不错。
除此之外,这间雅间的窗户正对着主街,最适合赏景看热闹。
宁怀瑾就坐在窗边,借着推开的半扇窗看着街上的小摊贩忙活。
直到那小二拎了菜牌出去,宁怀瑾才回过头,笑着说:“怎么都挑我爱吃的点?”
“在宫里大多依照我的口味,出来了当然要紧着你。”宁衍凑过去,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了看,说道:“怀瑾看什么呢?”
“刚才江家兄妹俩过去了。”宁怀瑾笑着说:“江二小姐还在对面买了串糖葫芦。”
“嚯,还好皇叔没出声。”宁衍拍了拍胸口,作势后怕道:“不然八成要上来讹咱俩一顿。”
宁怀瑾被他逗笑了,转过头看了看他,半开玩笑地说道:“反正现在我住在宫里,吃穿花用都从宫里走,不然将我那份俸禄省了,给陛下填私房钱吧。”
“那可不成。”宁衍一本正经地说:“哪有用内人私房钱的,说出去多丢人。”
宁怀瑾一挑眉,宁衍作势反应过来什么,连忙笑眯眯地讨饶道:“错了错了,外人,外人行了吧。”
“外人?”宁怀瑾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悠悠地说:“谁家外人住在你寝殿里?”
“皇叔还别说——”宁衍笑着道:“宫里规矩那么大,上朝都要走半个时辰,住都住腻了。要不是朝里朝外那么多人盯着,我倒是想跟皇叔去住王府,想来还新鲜点。”
“有什么好新鲜的。”宁怀瑾奇怪地说:“你小时候又不是没住过,虽然现在换了新宅子,但也大差不差,除了园子之外也没什么好新鲜的。”
“那怎么能一样。”宁衍大言不惭地说:“那时候我是去借住!现在我可是王府的另一个主子,王府可有我一半。”
多大出息啊,宁怀瑾心说。
他那整个宅子都是宁衍赏的,别说半拉院子,就是全给他,于情于理也没什么不对的。
“你要是想要,收回去也行。”宁怀瑾玩笑道:“或者改成个别院之类的,就能顺理成章地去住了——”
宁衍居然还认真地想了想,半晌后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宁衍看起来还颇为遗憾,摇头晃脑地说:“我要是真收了皇叔的宅子,八成外头就要开始猜我什么时候对你卸磨杀驴了,为了我的名声着想,还是让它在皇叔手里放着吧。”
宁怀瑾终于忍不住,朗声笑了笑,眉眼温和地伸手摸了摸宁衍的鬓发。
说来奇怪,人在一起相处久了,似乎真的会沾染上彼此的习性。宁怀瑾原本跟宁衍之间都是规规矩矩的,当了这么多年的宠臣也没敢做出什么越矩的事儿,结果现在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他就被宁衍带坏了。
可见底线这种东西,若是往后挪上一寸,那就是步步落了。
宁衍眷恋地偏过头在他手腕上亲了亲,亲热地坐在他旁边,伸手环住他的腰。
“也没完全开玩笑。”宁衍笑着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可千万别被他们俩逮着。阿湛还好说,顶多说两句我不该出门,阿凌那丫头可就不一定了,前几天进宫,还在吵吵说让我来年春狩的时候带上她。”
“她不是还要跟谢珏去边城玩?”宁怀瑾问。
“昭明且走不了呢,年后还有军中的调度事宜,这次打了仗回来,兵籍录也要重修。”宁衍算了算,说道:“算来算去,等到他启程,估计起码得到春末吧。”
“所以我现在都躲着小妹走——”宁衍无奈地摇了摇头,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说道:“来年有没有春狩还不知道呢。”
宁怀瑾清楚地听出了宁衍语气里那点微不可察的落寞,他半扭过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被他自己忍住了。
“不过不去猎场跑风也挺好。”宁衍说:“先帝在京郊有一处温泉别院,修得极其精细雅致,种了满院子的海棠花。等春日里闲暇无事,我跟怀瑾一起去住几天,就咱们两个人,谁也不带。”
“都好。”宁怀瑾一向顺着宁衍,只笑着说:“都听你的。”
偏巧这时候小二从外头敲了敲门,要进来上菜,于是宁衍便暂时放开了宁怀瑾,理了理衣服下摆,坐到了桌边,叫了声进来。
那小二乖觉,哪怕是宁衍说让他随便上,他也没敢宰这个冤大头。挑上来的茶点数量不多,一共只四五个碟碗,但样式瞧着个顶个精致新鲜,显然是用了心思的。
宁衍心里满意,丢了他块碎银两,算作赏钱。
“多谢公子。”那小二眉开眼笑地收起银两,笑着道:“今日两位公子来着了,咱们店里有从江南那边送来的冬酿酒,数量不多,一共只十来坛。这酒产自江南,是夏日里用桂花酿出来的,味道清甜,也不上头,现下冬日里喝着正好,两位要不要尝个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