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不必了。”宁衍说:“不喝酒。”
那小二虽然遗憾,但也没说什么,面前的客人随和又大方,给的赏钱都够他两个月的工钱了,多不多要一份酒对他来说没什么大区别。
他正想告退,可坐在床边那位年长些的公子哥却叫住了他。
“来两壶。”宁怀瑾说:“不要凉酒,也不要太热,略烫烫,温了就送上来。”
小二愣了愣,下意识看向了宁衍。
“听他的。”宁衍说。
小二在这短短两句话里便听出来他俩人到底是谁说了算,连忙应了声,脚步麻利地去准备了。
“怀瑾怎么突然想喝酒。”宁衍有些好奇。
宁怀瑾抿了抿唇,没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不尝尝?”
宁衍何等了解他,这些年来,他不说能百分百猜到宁怀瑾的心思,但也大差不差,闻言一听就知道,他这是有心想邀他喝两杯,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让自己破例。
大过年的,宁衍也不想逗得他太过窘迫,于是笑了笑,顺水推舟地应了。
“怀瑾这么一说,是有点意思。”宁衍舔了舔唇,意有所指地说道:“反正当初怀瑾也是约我小酌,虽然你亲手酿的梅花酒遥遥无期,但用别的替代一下也没什么不可。”
宁衍不提起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宁怀瑾的表情就变得有些不自在。
他干咳了一声,眼神有一瞬间的躲闪,像是心虚什么似的。
宁衍先是疑惑他怎么这个反应,然而紧接着,他心里就隐隐约约冒出一点有趣的猜想来。
“怀瑾不会……”宁衍啧了一声,将后半句隐去了,只笑意盈盈地看着宁怀瑾。
宁怀瑾又咳嗽了一声,欲盖弥彰地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说道:“没有。”
宁衍笑而不语,只想着等回宫之后找何文庭去问问,看看宫中到底有没有会酿酒的厨子被宁怀瑾抓了壮丁。
说话间的功夫,宁衍点的菜色也流水般地送了进来。
有外人在,宁衍便没有多说什么,作势把这页掀过去了。
宁怀瑾心里松了口气,他心里忒怕宁衍刨根问底地追问,他对自己极有自知之明,若是宁衍真的铁了心想从他这知道什么,他九成九是瞒不住的。
正文 “越大越粘人。”
吃过饭,外头天也黑透了。
戌时初刻,街上的摊贩都差不多收拾齐整了,街上的人也开始渐渐多了起来。宁衍命人撤下了席面,陪着宁怀瑾又喝了一会儿茶,直到戌时末刻,外头的灯都点了起来,这才施施然站起身来,邀宁怀瑾出去逛逛。
城中平日里有宵禁,仔细算算,一年里也就只有几个大年节的日子里才能有夜市,是以虽然今夜是除夕,街上也还算热闹。
宁衍好容易出趟门,不想玩儿得不尽兴,于是明面上的护卫一个也没带,只有暗卫在近处守着。
好在这种人多嘈杂的地方便于影卫藏匿,于是宁怀瑾也没多说什么。
今日是除夕,离元宵还有半个月,但街上已经零零星星地冒出了一两家卖灯的小摊,只是生意一般,瞧着并不热闹。
相比之下,倒是些卖糖人果干之类的摊子生意更好些。
“怀瑾别说,现在想想,上一次跟你在京中逛集市,竟然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宁衍说。
宁衍说的是他登基前,借住在恭亲王府的那段时间。
那时候宁怀瑾自己都没想到宁宗源居然是属意他的,只把宁衍当成一个在宫内没有母妃照拂的小白菜,带在身边养着的时候也没那么小心翼翼。
那时候不住在宫里,宁衍的一应事都是宁怀瑾说了算,规矩并没那么大,于是隔三差五地宁怀瑾便会带着他出来转转。
只是逛夜市的次数不多,每年赶上大年大节,他俩大多都要进宫给宁宗源请安,自然也没工夫出来玩耍。
倒是有一次,宁宗源正巧在年关下染了风寒,便抹了元宵晚宴,也没叫人进宫侍疾。
那年宁衍四岁,正是看什么都新鲜的时候,回府的路上闲不住,趴在车窗上看了半天,非要央求宁怀瑾带他去看灯。
宁怀瑾尚且年少,耳根子软,听不得他两句求,就也带他去了。
只可惜那时候宁衍还小,宁怀瑾不敢带着他随意在外面乱走,只给他买了串糖葫芦,略逛逛也就回去了,没怎么尽兴。
“那时候你还小呢。”宁怀瑾笑了笑:“我还当你不记事。”
“跟怀瑾有关的事儿,我都记得清楚着。”宁衍歪了歪脑袋,得意道:“就连当初我被送去你府上,你出来接我的模样,我也都还记得呢。”
宁怀瑾知道他是胡说八道,当初宁衍去他那时候才多大,别说记事了,话还不怎么会说呢。
但他也不会真的跟宁衍较这个真,只是笑了笑,顺势夸了他两句。
宁衍笑而不语,他看出来宁怀瑾不信了,却也没有多解释。
其实那日宁怀瑾穿了什么,长什么模样,宁衍确实大多都记不起来了。那时候他太过年幼,对什么事情都是稀里糊涂的,连被人从宫里带走的情形都记不大清了。
那时候,尚且年幼的宁衍甚至还不明白自己出宫意味着什么,他身边偶尔有忠诚的老仆背着他抹眼泪,他也只是懵懵懂懂地盯着人家的背影瞧。
但唯有一件事,宁衍还记得很清楚。
他当时被送去恭亲王府时,宁怀瑾匆匆从门里出来迎他,亲自将他抱下了马车。
那时候宁怀瑾不知道出门之前在做什么,两只手温度颇凉,宁衍被他的手冰了一下,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靠在了他的肩窝里。
那一瞬间,他闻到了一股非常好闻的梅花香气。
那香气特殊而清淡,混着一瞬间冰凉的触感,被宁衍记了很多年。
只是宁衍只当这事儿是自己的小秘密,无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多言,于是笑了笑,自己将话头扯走了。
“怀瑾上次出门还知道给我买糖葫芦呢,这次怎么提也不提了?”宁衍眼珠一转,笑着说:“方才还说要把俸禄都交给我,现在倒小气起来了。”
宁怀瑾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他:“你今年贵庚了?还闹着要吃糖?”
“那怎么了?”宁衍一挑眉,说道:“我就算是三四十岁的时候想吃糖葫芦,怀瑾还不给买吗。”
——那确实不能够。
恭亲王被宁衍连哄带骗地拉到了糖果摊子前头,到了还是给他买了串糖葫芦。
宁怀瑾拿他没办法,只能替他付钱。
“你不是方才吃过晚膳吗。”宁怀瑾问。
“那怎么了。”宁衍眯着眼睛笑了笑,说道:“人家孩子都能有,怎么就不兴我也乐一乐。”
“人家那都是多大的孩子,你跟人家比,脸上臊不臊得慌?”宁怀瑾说。
“这有什么?”宁衍说得理直气壮:“我小时候,怀瑾还时常抱我背我。可惜现在长大了,反倒得偷偷摸摸的了。”
宁衍说着,借着大氅的遮掩伸手拉了拉宁怀瑾的袖子,手指顺着他的袖口爬了半圈,然后手指顺着他的手腕向下滑了滑,与他十指交缠地握紧了。
宁怀瑾不受控制地勾了勾唇角,似乎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失礼,于是硬是压了压脸上的笑意,悄没声地将大氅拢紧了些,倒是没松开宁衍的手。
“越大越粘人。”宁怀瑾半真不假地笑话道。
宁衍轻哼了一声,捻着手里的竹签子将那串糖葫芦转了一圈,说道:“偏粘着你还不好?”
那糖葫芦刚浇出来不久,上面的糖浆薄薄一层,像冰壳一样晶莹剔透,上头点缀了点白芝麻,瞧着确实酸甜可口。
宁怀瑾不大敢让宁衍这么随便吃外面的东西,但也知道拦不住他,思来想去,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他拉过宁衍的手,微微弯腰凑上去,就着宁衍的手将最上面那颗山楂叼走了。
宁衍:“……”
——宁怀瑾这么大人了,居然还能干出抢食儿这种事儿来。
“替你试试。”宁怀瑾隐晦地说:“毕竟外面不比家里一样,有人干这活儿。”
宁怀瑾话音未落,便极轻地皱了皱眉,轻声唔了一声。
“怎么了?”宁衍问。
宁怀瑾摇摇头,将口中那枚山楂咽了下去,说道:“没事,稍微有点酸——不过味道不错,你尝尝也好。”
宁衍爱吃甜的,对酸的苦的一向是敬谢不敏,一听这话,对手里这串糖葫芦的兴致登时下降了五六分。
于是他只意思意思地吃了一小块外面裹着的糖衣,便唤过秦六,将糖葫芦交给了他。
宁怀瑾目的达成,心里不免满意,然而嘴上还善解人意地提议道:“这些小摊的东西合不上你的胃口,不然一会儿回去之前,去京中那家百年果脯店买些桃干回去。”
“唔,那也好。”宁衍说。
京中的集市大多都是各类摊贩,不比南方那边要拜神祭祖,总得来说少了许多新意。对宁衍来说,他出来时本也就是想看个热闹,间或享受一下跟宁怀瑾俩人偷偷摸摸出宫的感觉,谁知出来了一趟,看着满街的百姓灯火,反倒真让他生出点感慨之心来。
“其实……我想慢慢取消宵禁。”宁衍忽然说。
宁怀瑾偏过头看向他,似乎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等来年开春,便有外调的官员去接手安庆和九江两府。”宁衍说:“约莫有个半年,这两处封地就也能安定了。当时在南阳府时,其实我就想过,等这些事慢慢稳定下来,我也想逐渐放开宵禁。”
“是因为想常开夜市了?”宁怀瑾问。
“也不全是如此,虽然打了仗,国库花出去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三哥和舒家两家抄过后,也大概填补了许多。”宁衍说:“宵禁本是为了防止贼人宵小作乱,但若这天下安定,便也自然用不上宵禁令了。”
“天下安宁,国泰民安,本来就是百姓们的指望。”宁衍笑着说:“这万里江山,繁华锦绣,也是我的指望。”
宁怀瑾明白他的意思。
宁衍说得并不只是宵禁这点小事,他的言外之意,是想要整肃江山,归置法理,既不给那些贼人宵小可乘之机,也叫这天下万民都能过上好日子。
他想要站在皇城宫墙内看这天下灯火绵延,也想要日日夜夜都如今日般热闹。
“你还年轻。”宁怀瑾温和地笑了笑,说道:“所以你有的是时间,必定能心想事成。”
“那是当然。”宁衍也冲他笑了笑,偏过头去凑近宁怀瑾耳边,小声说道:“我有皇叔,自然什么都能心想事成。”
宁怀瑾早知道,宁衍不是个能满足于守成的君主。他年轻,锐利,心里有大抱负,且有与之相配的手段谋略,他的目光绝不会只放在面前这一亩三分地上,他迟早会往更远的地方走。
天下安则社稷宁,宁衍现在做完了前半句,便要开始往后半句走了。
他今年还不到二十岁,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去实现他的抱负,安社稷也好,平天下也好,宁怀瑾不能预测他最后能走到哪一步,但无论如何,他总是会跟宁衍一起走下去的。
“你只要按你的心意,一步一个脚印,脚踏实地地往前走就是了,我总是会跟着你的。”宁怀瑾顿了顿,说道:“有我在,你也不必担心成了孤家寡人。”
宁怀瑾说话时微微偏了偏头,宁衍微凉的唇瓣正巧擦过他的侧脸。
宁衍闻言愣了愣,极轻极快地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一言为定。”宁衍说。
“一言为定。”宁怀瑾说。
正文 “陛下又闹出了什么新点子?”
说来也巧,宁衍和宁怀瑾在集市上逛着的这一大圈都没碰见熟人,倒是在回宫的路上碰见了郑绍辉。
彼时最近炙手可热的新贵郑小将军正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大氅,很没架子地坐在路边一个小抄手摊子上吃饭。他面前放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旁边罗列着四五个碟子的小咸菜,乍一看过去摆了半个桌子,也不知道是该说他讲究还是不讲究。
郑小将军吃得酣畅淋漓,然而一抬眼就跟宁衍和宁怀瑾撞了个正着,彼此面面相觑间,下意识咕咚咽了半个抄手,好悬把自己烫着。
郑绍辉下意识想叫陛下,但碍于在外面,又没敢,只能呆愣了一瞬,蹦出一句“公子”来。
宁衍被他逗笑了,拉着宁怀瑾坐到了他对面。
郑绍辉不敢与他同坐,下意识想起身,就见宁衍摆了摆手,说道:“在外面呢,别弄出这么大动静来。”
他都这么说了,郑绍辉只能硬着头皮坐着。然而抄手他是不敢吃了,又不敢放下勺子,只能维持原样,坐姿都变得拘谨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