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严曦将朝服放在一边,没了下文,跑堂趋附道:“严大人不试试这状元服可合身?”
严曦又打了个呵欠,“不用了。我再睡个回笼觉。”
跑堂愣了,天大的喜事,他竟还能睡得着?此刻不知庆阳楼外有多少女子借着出门买胭脂水粉的由头,聚在门口想一睹状元郎的风采?这平淡的反应,颇有一番任他尘世喧嚣,我自清风明月的淡然超脱。果然状元就是状元!
“严大人不给家人报个信吗?如此喜事……”
经他这么一提醒,严曦也想起来要给梁砚文报喜,“嗯,麻烦小哥帮我……”他尚未说完,庆阳楼的掌柜已呈上了笔墨。
严曦:“……”
那掌柜兴高采烈道:“没想到我们庆阳楼竟入住一位状元和一位探花,实在是蓬荜生辉啊!”
严曦疑道:“探花?”
掌柜道:“是啊!状元郎还没看皇榜呢!就是每日在院中练剑的那位,您二人明日就可一同上朝了!”
“嗯!”严曦点点头,寄了信,躺回床上,翻个身竟睡意全无。自明日起,他的人生和命运便要与那个人联系在一起了。前路是曲是折,往后是福是祸都未可知。
翌日四更,天色未明。
严曦下榻的庆阳客栈离皇宫并不算远,他算着时辰晃晃悠悠地来到朝阳门时,刚好遇到一同参加殿试的喻俊元与常潇。当然,他是不可能认出人家的。倒是喻俊元老远就十分热忱地跟他挥手,“恭喜严公子高中魁首!听说你的那篇《治国策》言辞犀利,颇有回山倒海之气势,圣上龙心大悦,赞不绝口……实在令俊元佩服至极。”
“纸上谈兵。”常潇淡淡看他一眼扭过头去。
喻俊元尴尬一笑,“严公子别介意,他并非针对于你。”
严曦笑笑,“二位为何不进去?”
“在下刚到朝阳门正好遇到常潇,便想着你我三人一同入宫面圣,故在此等候。”语毕,喻俊元附耳道,“在下与常潇是同乡,他原想考取武举,精忠报国。只是家中不许,这才闷闷不乐。”
“倒是可惜了。”怪不得方才那副神情。严曦点点头,面上带笑,瞟了常潇一眼,这才发现他身形高大结实,若穿上武状元的官服,定是威风凛凛,器宇轩昂。见常潇也在看他,遂行礼道:“常探花,有礼了。”
常潇皱了皱眉,兀自入了朝阳门。
“……”
“……”喻俊元正要开口,严曦拍拍他,“走吧。”
严曦并不傻,常潇对他的排斥,一句“纸上谈兵”已表露无疑。像他这种习武之人,定是觉得自己一个十年寒窗的文弱书生,十分的不顶用。
明德殿前倒是遇到众多文武百官,无论真心与否,都客气地恭喜几人一番。严曦一律礼貌地回之一笑,喻俊元同样十分恭敬地回礼,倒是常潇不咸不淡的神情引来不少不满。
严曦好心劝他,“能站在这里的,都是你我开罪不起的。你再如此,恐怕将来的路不太好走。”
常潇嗤笑一声,“原来状元郎也会溜须拍马这一套。”
“……”严曦讨了个没趣,不再管他,回头见众大臣已入殿,列队两边。
未几时,殿中传来唱名,“承安二年科举殿试一甲第一名——严曦!”
鸿胪寺少卿迎了上来,“状元郎,这边请。”
可能明德殿的门槛太高,也可能状元朝服过长,反正严曦就那么直愣愣,扑通一声被绊倒在御道上。哄堂大笑声中,他面色燥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捡宫花乌纱的空当,殿上传来略显清冷,却又笑意十足的声音,“看来严爱卿十分的敬佩朕,都已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
“皇上说的是!”严曦红着脸将乌纱帽带上,跪在御道左侧。在百官面前出丑,他这是出门忘了拜拜神仙。
“抬起头来。”
龙椅与严曦之间的距离不足两丈,他抬头便看到一双满是戏谑的眼睛,眉目舒朗……可惜竟生了一双薄唇……都说薄唇的人性情凉薄……他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呢?
蔺容宸正儿八经地将他打量了又打量,称赞道:“萧疏轩举,风姿俊秀,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严曦最受不了这种夸赞,讪讪一笑,“多谢皇上赞誉。”
“两届状元郎俱是品貌非凡,才高八斗,实乃皇上之福,江山社稷之福。”符卓暗中观察了半晌,这个严曦不足为虑。
蔺容宸点点头,笑道:“今日会宴,严爱卿可要多喝几杯。”
待金殿传唱完,皇上一一封了官职。
严曦为翰林院修撰,从六品;喻俊元和常潇皆为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同赐琼林宴。
香烟缭翠,烛影摇红。丝竹传韵,美人如画。
严曦为人谦逊,人缘又好,酒量也不差。不过一顿饭的时间,便已与许多大臣和乐融融地打成一片。
透过一片璀璨的花灯和舞动的红巾翠袖,蔺容宸见他举着酒卮,嘴角快要咧到眉梢,脑中浮出八个字“小人得志、得意忘形”,心中莫名有了一丝不悦。
宴会过半,尚书大人朝兵部侍郎杜俊使了个眼色。杜俊起身道:“听闻严大人尚未婚配,正巧微臣家有一女亦未许配人家,非是微臣夸口,小女生的还算端庄秀雅,与严大人真真是郎才女貌。还请皇上做主……”
动作还真是快!状元郎的宫花乌纱尚未戴热,已有人迫不及待地拉拢了。蔺容宸面带微笑地看着严曦,“恐怕要让杜爱卿失望了。宴会前,严大人已请朕为他赐婚了。”
严曦愕然抬眸,他何时请旨赐婚了?
蔺容宸目光沉沉,显然在警告他此刻不要否认。“严大人进京前已有了心上人,只等高中状元,衣锦还乡,择吉日完婚。是不是呀,严大人?”
严曦咽了咽口水,顺着蔺容宸的意思道:“啊……是。我与她已经海誓山盟,互许终身。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卿不嫁,还望杜大人体谅。”
很好……蔺容宸的目光柔和下来,举起御樽,兴致盎然,“诸位爱卿尽兴!”
本次一二三甲的进士依次排座,严曦的位置最靠近蔺容宸,紧挨着他的是喻俊元,然后是常潇。喻俊元时不时举杯与严曦共饮,偶有机会与他和说几句话。其余几位进士亦是谈笑风生,口若悬河。唯有常潇一人一杯接一杯,是真的在喝酒。
至夜色微凉,宴席散尽。周公公乘人不备,拉住严曦的衣角,悄声道:“皇上着老奴传达旨意,让严大人去御书房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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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失言犯上
严曦回头未看到蔺容宸的身影,与周公公一道转往御书房。进了门,蔺容宸已正襟危坐地等着他。
“皇上有何事吩咐?”
蔺容宸道:“源正,御花园的那株千瓣朱砂下埋着一坛状元红,去取来。”
状元红……敢情皇上还没喝好?严曦虽想尝尝,想起上次在苏州吐了蔺容宸一身,担心醉后冒犯天子,微笑拒绝了恩赐,“微臣不胜酒力,怕不能陪皇上尽兴。”
蔺容宸置若罔闻。
严曦很是尴尬,看着他命人端上几盘苏州菜,好巧不巧还都是自己爱吃的。周公公小心翼翼地抱着酒坛回来,开了封,酒香弥漫整个御书房,带着淡淡的梅花的冷香。
蔺容宸解开封蜡,亲自倒了两杯,“这坛状元红是朕十七岁那年埋下的。当时想着,要留给一个人……”蔺容宸十分认命地饮下其中一杯,他只想着要把酒留给他的第一个状元,但从来没想过这个人会是严曦。“你可愿饮下这杯酒?”
“为何不愿?”严曦显然并未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十分爽快地喝下御赐的状元红,“这么好的酒,可惜了喻大人他们不能一起品尝。”他揉揉微微发热的脸,打了个酒嗝,“皇上,这剩下的半坛可否让微臣带回去给其他同僚尝一尝?”
“不行!”蔺容宸睨他一眼,漠然道,“只能在这里喝完。”
“……”严曦挠挠头,苦恼道,“其实微臣是怕好事变坏事,喝多了冒犯皇上。”
“今日朕恕你无罪。”
严曦咂咂嘴,既然皇上恕他无罪,那他就不客气了,又自斟了一杯。“好酒!皇上早该拿出来才对!”
“……”
“不知道皇上这状元红是打算留给谁的?”酒喝多了,严曦的话也跟着多了。
蔺容宸浅尝一口,放下御樽,“留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开封了。朕那时担心的是这坛状元红会不会永远被埋在地下。”
蔺容宸的这番话,严曦哪能听得懂?几杯酒下了肚,想起席间的事,问道:“皇上方才说我有了心上人?”
“你看不出来那杜俊想拉拢你么?”
“拉拢我?”严曦细细想了一下,好像是的。即便如此,也不能在百官面前说他有心上人了啊!“皇上次说我是个断袖……”
“朕这次若继续说你是断袖,你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娶妻了。”
你也知道.严曦敢怒不敢言。他一个未娶妻,玉树临风的少年郎,被人左一个心上人,右一个断袖的说,以后谁还敢嫁给他?“李大人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蔺容宸没好气道:“朕还不是为了救你!若不是看在你确实无辜的份上,你此刻恐怕还在应天府的大牢里。”
“那微臣还真要好好谢谢皇上!”一坛状元红被他喝去大半,醉意涌上头,说起话来阴阳怪气。
蔺容宸也懒得跟他计较,“行了,你还真要喝完?”
“哎!”严曦抱着酒坛,醉眼迷蒙,“皇上也说了……这是留给状元的……那这酒就是我的了,御赐之物,不喝完……额……是大不敬之罪!”
“喝完就回去吧!”蔺容宸命周公公多掌了一盏灯,摊开奏折,不再过问一旁抱着酒坛子的严曦。
瞧他的牛饮之势,周公公很是担忧,“严大人这番喝法,恐出不了御书房了。”
“拉出去。”
“外面寒气重,若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蔺容宸停下笔,耐着性子道:“你以为当如何?”
“这……”看情景,皇上对严大人是另眼相看的,想起蔺容宸对顾庭芝的态度,周公公大着胆子道,“不如老奴叫人把他送到安和殿?”
“源正!”蔺容宸的眼里火星四溅,“你莫不是老糊涂了?竟将一个臣子送到朕的寝宫!”
周公公两腿打颤,他并不是这个意思啊,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啊!“老奴该死!”
之前顾庭芝和何舒月又不是没有在安和殿留宿过。虽说是为了商议国家大事,彻夜座谈,但也算是在安和殿过过夜的。
严曦被蔺容宸这一吼给惊到,抱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皇上,你说……这坛酒是你……十七岁就……就埋下的。”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已打个数个酒嗝,熏的蔺容宸连连侧身,“难道……你十七岁时就想着当……当皇帝了?”严曦掰着手指数道,“皇上二十一岁登基……原来你早有……”
周公公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严曦的嘴巴,将他往后拖,“严大人,你醉了!”
严曦毕竟年轻,几下挣开周公公的束缚,将酒坛“咚”的一声撂在书案上,“我……我……说的不对吗?”
周公公急得直跺脚,就因为对,才要出大事了。
“源正,你先下去!”蔺容宸的脸黑如锅灰,瞧严曦的眼神,让钱公公连打了几个冷颤。这是要生吞活剥啊!
“这……”难道这状元郎只能当一天了?“老奴告退。”
正待关门,又听蔺容宸道:“取床被子来。”
周公公松了口气,万幸皇上忍住了怒气,只是明日严大人怕不好过。
那厢周公公刚退下,这边蔺容宸便抓住严曦的衣领,将他抵在书架前,怒目而视,一字一句道:“严曦,不要仗着朕敬重你祖父,便如此肆无忌惮!”
“皇上既然不爱听……听这些实话……严曦以后……不说便是。”他眨眨水光盈盈的双眸,笑得格外纯净,如拂晓明亮的长庚星。
蔺容宸心头一颤,松了手,又不知为何一定要解释一句,“有些话你可以在朕面前说,但也只能在朕面前说。言多必失,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朝堂的斗争倾轧有多残酷。”他将严曦松开冷冷道,“今晚留在御书房。”
红烛燃尽,东方泛白。
蔺容宸离开御书房时,严曦在地上睡得正香,口水留了一大片。钱公公忙着伺候蔺容宸更衣、上朝,也没空管他,只叫小奴才将人叫醒,催促他换上官服,引其入明德殿。好巧不巧在殿门外又碰到常潇。
瞧一眼那小太监,再瞧瞧睡眼惺忪的严曦,常潇的脸上浮上一抹说不清道不明地讥笑,压低声音道:“怪不得昨日喻俊元在宫门口左等右等都不见状元郎出来。原来是陪皇上彻夜长谈了。”他将彻夜长谈四个字咬的特别重。
严曦不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严大人心里不明白么?萧疏轩举,风姿俊秀……”常潇阴阳怪气地重复着昨日蔺容宸的话,意有所指,“如此容貌,恐怕这京城第一美人都望尘莫及……”
严曦再迟钝也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了,恼道:“常大人,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故如此抹黑我?你抹黑我也就算了,这话若是被皇上听到,你十个脑袋都不够他摘!”
常潇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严曦回想数遍,也没想起何时惹了这个人。
早朝后,进士们各自回乡报喜,严曦定于一个月后回京上任。
走之前,蔺容宸又将他召进宫,严曦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就算他将来唯这个皇上马首是瞻,但现在真的一点都不需要避嫌吗?非要人尽皆知吗?他可不想还没上任就被人在回家的路上给解决了。有顾庭芝的前车之鉴,不由得他不担心。
严曦跨进殿门就有点后悔。殿上不仅有人,还是个女人。他收回脚,打算先悄悄退出去候着,等人走了再进来。但那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回头便看到缩着脚脖子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