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壁厢宝瑟儿收了梅花金,忸怩一阵,仰头道:“我也有样东西给你。”
“甚么?”
“你把眼睛闭上。”
连天横便听话地闭上眼,直到宝瑟儿用胳膊捅了他一下,再睁眼时,瞧见他手里捧着一小枝繁盛烂漫的杏花,珍而重之地递给他,道:“这一枝,是最好看的,杏花都是五出,里面有一朵是六出,你见过六出的杏花么?”
两人说话之间,天色渐渐暗了,连天横瞧见那细白指头上鼓着几个水泡,料想他弹了一天的琵琶,花也是在戏台子边上摘的,煞有介事的模样,到底是少年心性,不禁有些好笑。
这边宝瑟儿见他半晌不来接,渐渐醒转了,心里好像浇下一盆凉水,暗暗自责道:该死,我又做的甚么蠢事。
连天横正要伸手,却见宝瑟儿将杏花掷在地上,跺了两脚,花瓣也被踩烂了,化作一堆脏兮兮烂糟糟的花泥,他怒道:“你发甚么疯?”
宝瑟儿被吼得一震,道:“不是甚么好东西,下回、下回有好的再给你!”
“你能有甚么好的?几朵破花也要反悔!”连天横想起他那天在花里馆过夜,宝瑟儿对那个李文俊又是给钱又是送物,殷勤备至,无不尖刻道:“也是,你的好东西都上赶着送给旁的人了。”
宝瑟儿正要开口,转头却见得远方一盏盏的琉璃芙蓉大角明灯自廊下点起来,两溜高挂,从东苑一路蔓延至西,又有上百只荷花灯逐水而来,攒三聚五,在游廊下湛湛浮动,夜空里放着漫天的祈天灯,天上地下,渐次汇聚成汪洋灯海,整个陶府烛火辉煌,亮如白昼,不论男女,都出来观灯。宝瑟儿飞扑到阑干边上,探出头,看得失神,拉着他,笑盈盈抬眸道:“你瞧!”
连天横看着他露出的一截白净净的后颈,又没了脾气,心道他一个卖春的,又不是我亲儿子,要和谁好,便和谁好,还拦得住么?好容易把他哄得转了,何苦败兴。便问道:“你不怪我了?”
宝瑟儿正赏那些灯,看得目不暇接,笑道:“我从来就没怪过你呀!”
“你夜里住在哪里?”
宝瑟儿指了指:“那头的第八间。”
“仔细听着,今晚安分待在房里,不要出来。”连天横捏着他耳垂,叮嘱道:“记住了么?”
宝瑟儿些微地敛了笑容,抬眸道:“爷,你……今晚要来?”
“只是随口一说。”
宝瑟儿忽见他脖子上几道红抓痕,眸光一黯,用手指抹了把,笑道:“你随口说的事太多了。”又正色道:“爷要是来,可得多赏些银子。出了花里馆,奴奴从不轻易接客的。”
连天横心道:今天可没心思做你的入幕之宾、捧你的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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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份的豆知识:杏花一般是五瓣,有没有六瓣的杏花呢?《西京杂记》:”东海都尉于台,献杏一株,花杂五色,六出,云仙人所食。”全株六瓣的杏花存在于古人的传说中。
另外花朵基因的突变可能导致雄蕊瓣化,也就是雄蕊变成花瓣状。偶尔一两朵是有可能的。
欢迎指正。因为我也是现查现写,其实屁都不会。(拳头硬了
第38章
卧房中一灯如豆,连天横对光一圈圈裹束着臂上布条,换了身夜行的皂衣,他手长脚长,宽肩窄腰,愈显得高大英挺。四根指头套上铁铸的拳扣,手指活动一番,玄黑领口却探出个雪白小脑袋,睁着黑豆眼往外打量,原是只信鸽。连天横轻轻握住鸽子,用拇指蹭着头顶,向房中几人道:“姚兄带一队人探路,张千那头在陶府摸索机关,若是今夜事成,我便教风奴传信,天亮前定要搜到文书。若是不成,明日再来后招,只是万不可打草惊蛇。”
姚迢道:“小心为上,找到出口,依旧在这里汇合。”
连天横:“知道了。”
风奴:“咕咕咕。”
几人领了命去,翻窗而出,顷刻间便无影无踪。此刻已是夜深人静,只有草虫唧唧鸣叫,连天横反手系上蒙脸巾,盖了屋里的釉灯,顺手扯散被子,手持一柄牛角短弓,腰间系着箭囊,掠出窗外。
远远地有一路私兵提着灯过来,他隐在墙边,矮身潜行,待那队人走远了,便飞身三两步蹬上矮墙,手秉一支大羽箭,闭上右眼,屏住呼吸,瞄准大角梁上,拉弓如满月,登时,天地万物化为虚无,唯有一颗冰冷的箭镞闪着寒光,嗖地一声——箭头闷声斜楔进树干里,足足有四五寸恁般深。
那羽箭尾端拴着根长长的麻绳,另一端握在连天横手里,连天横点了点怀里的风奴,小声道:“荡秋千咯。”
说着,便将绳子在手上绕几圈,稍稍着力,轻猿一般,麻绳一荡,落在屋顶上。只是角度稍偏了,被树枝啪地弹在额角。
“嘶!”连天横吃痛,揉揉额头,暗自悔恨道:疏于操练了!
拔出羽箭,反手丢在箭囊里,屋檐高高低低,宛若起伏不定的青黑兽脊,饼大的一轮月亮,洒下漫天的清辉,整个陶府风光尽收眼底,满池亮堂堂的春水在月下波光粼粼,几颗大红纸灯笼伴随着几列私兵整齐划一的铿锵步伐,在黑夜里摇曳晃动。连天横踩着屋脊潜行,纵身一跃,落到主屋上,翻滚两圈,带起一阵呜呜的风号。
连天横在内兜里摸了摸,左边放的是十来支轻软的燕尾镖、一盒银针、一柄短匕,一包散药粉子、一瓶药汁。探到右边最要紧处,是包剥好的五香瓜子,便掏了那包瓜子仁出来,摊到手心里,喂风奴几颗,自己也忍不住塞了把到嘴里,鼓着腮帮子咀嚼,叮嘱风奴:“不要则声,知道么?”
风奴道:“咕咕。”
连天横便踩着瓦走几步,伏在檐面上,揭片琉璃瓦下来,从屋顶往房里窥探。但见房中灯火通明,陶抱朴搂着几位妙龄女子,胖大松弛的身体上衣衫不整,巾帽儿也褪了,坐在暖阁中,饮酒嬉笑取乐。
这时又有一个红衣小厮躬身进来通报甚么,陶抱朴便沉下脸去,把莺莺燕燕都推出房,发觉打门口站着个人,连天横往那头望去,原来是扈桂求见。
两人嘴巴一开一合,不知说些甚么,渐渐地传来争吵之声,甚么“蔡恭”甚么“赔礼”的,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连天横听了一阵,猜想是陶抱朴新练的那队私军与扈桂一派起了龃龉,那外面执黄旗的,便是蔡恭麾下之人,扈桂此来,欲向陶抱朴讨个公道。陶抱朴从门口走到屋里,扈桂也快步跟上来,两人进了暖阁,这下声音慢慢清晰了。
扈桂怒道:“蔡恭这厮实在欺人太甚!当面便敢出言不逊,若不与我赔罪,我定不饶他!”
连天横在屋顶上吃着瓜子,往下望去,见得屋里的陶抱朴坐在桌边,提着壶倒了盏茶汤,吃了半口,搁在桌上,慢条斯理道:“那是个小辈,你何苦同他计较?”
扈桂瞪着双三角眼,眼角一道暗红的刀疤,怒容狰狞:“你偏心未免太过!他是你亲外甥,说不得碰不得,我扈桂,这些年为你陶家当牛做马,算得了甚么!”
陶抱朴闭目,摆手道:“此言差矣,你们两个,我向来一视同仁,只是陶府大大小小事务繁多,累你辛劳——”
两个人正说着,连天横趴在屋顶上,掏出一根银针,将特制的药汁顺着银针倾下,连滴三滴,落到茶水里,桌上茶盏中泛起圈圈涟漪。
那厢扈桂怒不可遏,敲着桌子质问道:“若是一视同仁,为何仙禄膏要分他的大头!”
陶抱朴复又端起茶盏,手一顿:“哦?有这回事?那是经手下的人去办的,我不清楚。”
连天横眼巴巴见他要吃茶,一颗心暗暗提到嗓子眼,心中默念催促。
扈桂听他装傻,愈发地气急败坏,揪起陶抱朴的衣领,吼道:“我再问你一件事!”
陶抱朴放了茶盏,扯下他的手,顺着衣领,淡然道:“甚么事?有话好说!”
扈桂指着他的鼻头道:“婉君肚里的孩儿是谁的,你敢说么?”
陶抱朴不知所云,反问道:“那是谁?”
扈桂怒发冲冠,脖子涨得粗红,眼下抽搐,发疯也似地一把将桌子掀翻,茶盘、执壶、茶盏都噼啦啪啦砸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倾泄一地,又踢了两脚,摔门而去。
连天横在屋顶上握着拳头恨得牙痒,心里痛骂道扈桂你他娘的必死!
那些下人这才敢进门,战战兢兢地扶起桌子,将地上的碎瓷拣了。陶抱朴鼻子里轻轻哼了声,又教人泡一壶毛尖来。
连天横看他喝茶之心不死,便平复了心绪,风奴默默在他手背上啄两下,他展开手,把手心里剩下的瓜子喂与风奴吃了。
这时,忽然见得蔡恭带着一队私兵,打耳房后头的小径出来巡逻,浩浩荡荡,足有二十余人,皆佩陌刀,前面打一面杏黄旗,开路的人提着只大红纸皮灯笼,在前面蹀躞引路。
方路过主屋,蔡恭神色立变,呵斥道:“谁在那里!”连天横一眼便看出是小八,站在抄手游廊与东厢房之间探路,那是个逼仄所在,后无退路,两边亦无避身之所,被这一路人围堵,必死无疑。
连天横便拈了手里的银针,朝那开路的红纸灯笼射去,刺地一声,针尖扎穿红纸,擦过燃烧的灯草,再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周遭刹那间一片漆黑。蔡恭慌张道:“怎么回事!取火折来!”
提灯人毕恭毕敬地回复道:“许是走得快,脚风大,把烛心也吹得灭了。”
待重新点了灯笼,哪里还见得到那可疑的人影?蔡恭狐疑地张望四周,吩咐道:“你们,四处去找找!”
他们在下面找不见人,连天横在屋顶上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小八正贴在假山后头。二十几个人搜寻了半晌,依旧搜不到人,蔡恭无奈,挥手道:“罢!或许是看走眼了,归队!”
屋顶上,连天横俯瞰陶府,见小八往假山岩洞里缓缓探去,那里更为隐蔽,几可容纳整个身子,便放下心,低头去看屋里,那下人也是磨蹭,良久也不曾端茶来,陶抱朴等得不耐烦,又唤了那群美貌姬妾来,恣意作乐。
这头小八忽地往后退了一大步,似受惊吓,一脚踩到身后的枯枝败叶上,咔嚓一声。蔡恭听得这声,猛一回头,警觉大吼:“在假山!”
二十几个私兵便疾速散开,包抄住假山池塘,挽起弓箭,缩小包围圈,一步步朝中心靠拢。小八身形一震,缩在假山后,瞥了眼岩洞里头,抽出佩刀,戒备不已。
千钧一发之际,连天横眯起双眸,掏出燕尾镖,两指夹住,甩手而出,那钢镖在空中飞旋不止,直直地射向蔡恭头顶,擦地一下,蔡恭头顶的缨子帽被飞镖射中,掠过水池,软塌塌地定在假山上。
连天横收了手,起身便跑,踩得屋檐上琉璃瓦咔嚓咔嚓地碎了好大片,蔡恭在下面猛地抬头,见一个黑衣的蟊贼在屋顶上疾奔,急忙领了一半私兵,在下面狂追不舍,蔡恭也是武艺高强的,足尖一点,脚蹬矮墙,飞身攀上了屋檐。
连天横在屋脊上脚步如飞,哄着风奴道:“叫两声,快快快!”
风奴不解其意:“咕咕?”
连天横催促道:“瓜子都给你吃!”
“咕咕——咯咯咯咯!!!”一只小巧玲珑的鸽子,叫出了雄鸡一声天下白的气势,划破寂静夜空,瞬间响彻整个陶府!
姚迢张千他们听了,便知事有变故,抽身回房,见陶府私兵源源不断地朝西苑涌去,人马骚动,小八臂上中了一箭,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不好!我、我……连公子为我掩护,将蔡恭的人都引走了!”
姚迢低声道:“各自回房!今晚不必再出门!”
小八焦急道:“可是连公子……”
“回房!”
“是!”几人四处散开。
连天横在屋顶一路飞奔,蔡恭在身后狂追不止,喊打喊杀之声不绝于耳,屋下的私兵一边追逐,一边朝檐上拉弓放箭,连天横手里甩着那柄牛角弓,飞速转动,把乱箭弹到四周,霎时间箭杆如雨,倾盆而下。
连天横一跃,跳到戏台附近长亭,蔡恭疾步冲来,带起阵阵落花,短刀横划,如流星一线,被连天横抬臂隔开,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地落在檐上。
下面的私兵见二人缠斗,不敢放箭,蔡恭持刀再刺,连天横一闪,半跪在地上,搭弓引箭,那弓乃是改良之物,带着千钧之力,四道雪白的大羽箭刷刷刷刷连发,蔡恭左躲右避,拔刀冲上前,三两步直取他咽喉,短刀在春风中划出一阵簌簌鸣声,连天横向后一退,这下子滑出七八尺远,杏花瓣扬得满天都是,蔡恭的攻势愈发凶猛,动作一下快过一下,连天横矮下身,抱着他拦腰一掀,重重摔在亭角,衣襟上落满了被斩碎的花屑。
蔡恭被掀翻在地,冷哼一声,脱手送出只柳叶镖,连天横只觉肩头一痛,咬牙强自奔逃,蔡恭还要再追时,劈头盖脸被洒下一把甚么东西,唯恐是毒药,大惊失色,用手拈了,颗颗的全是瓜子仁。
连天横蹿到低矮的厢房上,脚步渐渐沉重了,轻功顾不得使,一脚踏空,碎瓦乱飞,踩出个大洞,从屋顶陡然摔到屋里,喀嚓劈开张桌面,后背生疼。
定睛看时,房中点一盏小灯,床上坐着那人蹭地站起来。
“……爷?是你么?”他欣喜道:“是你!”
连天横神色凝重,实在想不通他在高兴甚么,伸出一根指头,封住他的嘴。衣领里钻出个雪白小脑袋,不管不顾地睁着黑豆眼:“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