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月光朦朦胧胧的洒在小舟之上,小舟阑干旁,一个高大的男子半蹲着敲击钉子,身影如山岳般沉稳硬朗。
“哈??”商沅使劲闭眼又睁开,不敢置信道:“陛下???”
霍戎贵为一国之君,不在那软塌上被漂亮侍女伺候着入眠,来他船上敲钉子折腾什么?
霍戎没想到商沅会走出来,登时后背一僵,站起身来转头道:“你……还没睡?”
即使刻意遮掩,仍能看出昔日暴君面上闪出一丝窘迫和尴尬。
商沅面露诧异,借着月光打量暴君手上的东西——
钉子,木锤,还有一些加固的木板……
看来是专门来加固这船上阑干的?
映着商沅狐疑的眸光,霍戎终于撑不下去了,眼眸望向别处不自然道:“朕是看你回来时扶着这栏杆,但栏杆朕瞧着也不太稳,便想着顺手替你捶捶……”
商沅抿抿唇,半晌没说话。
霍戎向来倨傲,自己和他大婚这么久,他永远只是似笑非笑运筹帷幄,似乎能把控自己的所有情绪和心思,而他本人,却能置身事外。
可此时,也许是月光温柔,暴君的身影褪去了以往的冷戾,反而……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纯情和憨傻。
商沅望着他手足无措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勾起唇角道:“半夜替臣顺手捶捶,陛下还真有闲情雅致……”
“是不是扰了你?”霍戎轻咳一声:“朕今夜恰好无事而已……”
他总不能说,想到这栏杆不稳,他便悬心的夜不能寐,亲自偷偷跑来敲钉子吧?
身为陛下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当然不要也成,只是霍戎酝酿半晌,愣是没把这些献功讨好的话说出口。
二人一蹲一立,彼此沉默,在朦胧月光里轻轻笃笃敲着钉子,加固好了那栏杆。
霍戎动了动唇角,终究道:“阿沅,还有两日,你愿意随朕回宫吗?”
商沅在心底叹口气,不置可否的垂眸道:“陛下,容臣再……好好想想。”
*
第二日天一亮,展凌便飞速来报——那行人逃入了山间林洞,锦衣卫围劫了好几日,可他们竟然坚守不出,到最后竟鱼死网破,放火烧山。
“属下率领锦衣卫一十四人,擒住了犯上者二十六人,其中二十五名死士,有十人已自尽,另有一人,是蛊惑君后出逃的太医……还有两个死士护着他们的一个少年首领,趁着放火烧山和众多死士掩护,终究逃了出去……”展凌道:“还请陛下赎罪。”
霍戎沉吟:“他们首领是商阙?”
“没错,正是卫国公家的二公子,君后的弟弟,商阙。”
“又是他。”霍戎冷哼道:“他倒是铁了心要去做霍从冉的陪葬啊——不必在意此人,他今后还会再冒出来,朕倒很好奇,他们还能干成何事!”
商阙被死士护着,借由地形逃走,简清却被锦衣卫捉了回来。
霍戎冷冷眯眸,露出杀戮之气:“你先把那太医押上来,朕要亲自审。”
第64章 给朕一个机会吧
简清早已吓得两腿打颤。
他逃跑失败,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本想咬舌自尽,结果却被锦衣卫抓住,连死都成了奢侈之事。
“陛下……”简清衣衫破旧不堪,尽是点点血迹,他跪在地上,声音都在颤抖:“臣当时……臣当时是被君后挟持,陛下……”
霍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见此人之前,他本还想知道商沅离宫时的细节,可看到这个人的丑态,连最后一丝想要审问的心思都没了。
若有想要问的,直接去问商沅就是,何必来此逼问一个外人。
霍戎坐在高位上,缓缓眯起眼睛,片刻后道:“来人——”
此人留不得——
商沅离宫,是他有错在先,他的亏欠,他尽力弥补挽回。
而此人,竟敢助君后私逃出宫,且事后反悔,甚至传信给霍从冉——不杀他,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一声通传:“陛下,君后到了……”
商沅脚步匆匆的走进来,显然是听到消息直接赶来的,他走过简清时,纤细的身影微一停顿,随即艰难的行了个礼:“陛下若是要审当日离宫之事,臣难辞其咎,请陛下有话直接问臣,不必牵扯无辜。”
霍戎注视着他,嘴角轻轻翘起:“无辜?”
商沅本在那小舟之上,一脸和自己不在来往的决绝,如今听到简清被抓,竟然迅速赶来求情……
仅凭此刻,此人已在霍戎心中死了上百次了。
霍戎面上丝毫不显,轻轻摆了摆手,示意锦衣卫先把人押下去。
等人走远了,他才缓缓看向商沅,低声道:“阿沅,朕请不动你,他倒是能让你坐不住。”
这语气透着心酸,却又一股隐藏的危险,商沅脑海中登时警铃大作。
他压下心头的焦灼,缓缓开口道:“臣并不是来找陛下求情,但此事是臣一人谋划,简清只是被臣胁迫,不得不从之,陛下若是有怨气,就请惩治臣,莫要波及他人。”
“巧了。”霍戎俯瞰着商沅,黑眸深深:“方才他也是这么对朕说的——被君后胁迫,不得不从——”
霍戎轻扣桌案,淡声道:“阿沅,你这么替他着想,他却妄想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将罪名都推给你——这样没担当的狗东西,你也敢擅自随他离宫?!”
商沅捂着小腹,面容微微一动。
之前的水匪一事,他已经看清了简清的为人。
但只是觉得,贪生怕死乃是人之常情,他好歹将自己带出了京,一路悉心照拂,如今被霍戎捉捕,自己也不能见死不救——
却没想到短短一盏茶的时辰,什么刑具都没用,那人就将一切罪责尽数推给了自己……
商沅从未对简清动过心,但此时心却依然重重一沉。
“伤心了?”霍戎缓步走下高位,在他面前站定:“他这样背主的狗东西,也值得你伤心?”
“臣心里没他,只是他毕竟曾对臣有恩……”商沅的话音放得很轻:“说起来也是臣连累了他,臣只想陛下留他一条性命。”
“有恩?”霍戎冰冷的手指捏起商沅的下巴,道:“他带你离开朕,就是对你的恩?你当时就这么想离开宫?”
商沅沉默。
有时候,沉默意味着默认。
“罢了……你离宫,终究也是因了朕……”霍戎喉头微动,压下情绪,神情真挚:“阿沅,明日船就到京了,朕想你和朕一起回宫……”
霍戎定定的注视着少年:“朕之前很多事做得欠妥,亏欠你的,亏欠……我们孩子的,理应解释弥补……”
霍戎语气顿了顿,愈发温柔道:“阿沅,你能给我……这个机会么?”
商沅轻轻握拳,无奈道:“臣有的选么?”
霍戎看到他的神情,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他轻轻击掌,展凌立刻领着四名身手利落的锦衣卫大步走来,单膝跪地向商沅行了一礼。
“朕当时知晓了你随那狗东西出宫的消息,倒是愈发自责……”霍戎轻声道:“你贵为朕的君后,身边却无真正的体己人相护,这才让歹人有机可乘……”
“阿沅,这四名锦衣卫身手绝世,从今后只听从于你一人。”霍戎一身玄袍,沉静的注视着他:“若朕再有负于你,你出宫也好,回家也好,他们和所属部下皆会扈从在你身侧,即使你让他们暗杀朕,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听从于你。”
那四名锦衣卫立刻齐声道:“属下潭州,谭望等,从此只听从君后一人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商沅望着霍戎的眼眸,倒是很意外——
狗皇帝这几日真的变了。
半夜修船,默默付出也就罢了,还分他侍卫——终于不再一意孤行将他禁锢,而是给他了一双翅,从此,是靠近,还是飞离,他都可以听凭己心。
只要狗皇帝待他不好,他可以随时离开,不必有任何勉强。
狗皇帝这么大度?
霍戎则在偷偷打量少年的脸色。
虽然这招式又做作又煽情,但少年……好像还真吃这一套?
猜对路子的霍戎嘴角不动声色的勾了勾,深吸口气:“阿沅,从今后朕不会,也不想用权势压迫于你,即使你最终去了苏州,朕也不会干涉刁难你——这次你可以任意选择,只是……朕希望你听凭己心时,依然会坚定的选朕。”
他似乎怕商沅说出答案,又轻声而忧伤的道:“先别告诉朕,明日清晨,若是你想再给我一个机会,就不要下船,若是已有了离开的打算,就再去那小舟之上吧——也不必再和朕辞行。”
免得他多看一眼,又忍不住使出强制手段让少年留下。
霍戎一边轻轻说着,一边还抬眸偷偷的看向少年。
商沅面上显然多了几丝伤感和犹豫。
霍戎盘算了一下晚上的计划,这么一套重拳出击下来,少年心软,定然会软化。
商沅果然不再坚持,轻声道:“就听陛下的吧,臣今晚先留宿御船上。”
话音一落,小腹忽然被崽踢了一下。
商沅:“……”
“不过……简清一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霍戎无比乖巧:“依阿沅的意思,是放他回家?”
商沅点点头,轻声道:“是非恩怨,臣都不想再追究,如此收场,也算干净了。”
让简清回家,也好歹能有个安稳的余生。
霍戎眸子闪了闪,轻柔道:“好,朕都依你,朕……会送他回家的。”
待商沅去了内室,霍戎立刻转身匆匆往外走去。
他冷硬的面庞褪去了温柔,如夜幕下的罗刹,笼着沉而阴的黑影。
两个锦衣卫,正将简清绑缚得死死,守在不远处。
霍戎拔下锦衣卫腰间的佩剑。
“陛……陛下……”简清脸色惨白,情急之下,搬出商沅求救道:“君后会问起我的……”
话音未落,血溅三尺。
简清胸前插着一把剑,横胸没入,狠戾至极。
他身子一歪,缓缓倒下。
霍戎冷道:“还敢提君后二字,一剑毙命,也真是便宜你了。”
他收刀入鞘,看向身侧的冯公公:“安排个船送他,君后问起,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提起君后二字,方才杀人的冷意登时融化,温柔的让冯公公心肝都颤了颤——
街上玩变脸的都没陛下变得快啊……
冯公公忙道:“是……简太医已谨遵圣命,回乡静养了……”
*
日头渐渐落下,两岸的杨柳都抽出了嫩芽,湖面在夕阳下漾着碎金一样的光辉,摇曳生姿。
可商沅却并无心情看这景色,只是望着那小舟上的栏杆出神。
“公子,天凉了,您回房吧。”南屏为他披上大氅,一脸难以抑制的喜悦:“明儿咱们就能去苏州,有南屏在,您就安心养胎,好好享清福吧!”
他前日刚被太医救醒,就听说他家主子要和陛下分道扬镳,陛下也同意的消息——
说白了也就是和陛下和离!他们主子从今就不用东奔西藏,彻底自由了!
商沅看他一眼,强笑:“……有你在我怎么这么不安心呢?”
他有时候真羡慕南屏这几日彻头彻尾的开心愉悦——
是啊,本来他也该是这样的心情,可心头却始终怅然若失,说不清是何种滋味……
商沅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房内没人,他只是静静坐在御船上,觉得全身无力,想是在等什么,但自己也不晓得在等待何事。
“阿沅……”
门推开,商沅登时认出这道身影,他起身的速度比自己想象的还快:“陛下?”
那高大的身影笼罩他身前,一颗心登时落地——
原来,他是在等霍戎啊。
霍戎手里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碗,倒像是极为珍贵的物件。
商沅觉得蹊跷,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碗,倒也是平平无奇的模样。
霍戎捧着那碗走到商沅面前,认认真真的抬眸看他:“阿沅,这饺子,是我亲自煮给你的,我们今晚一起尝尝吧……”
商沅垂眸,望着碗中的饺子。
花花绿绿……倒是和自己当初包给他的一样。
想必霍戎是第一次干这种活儿,也不知煮了几次,才煮出这一碗囫囵的饺子。
“你那日给朕包的饺子,是这样子的么?”霍戎轻声道:“阿沅,之后我曾去小厨房找过,什么都没有了,朕……朕是想着你那日的食材包出来……”
“我没想到,当时的一句无心之语,阿沅你竟然会一直记得……”
商沅立在桌边,一时有些无措:“无心之语?”
“你不记得了么?”霍戎轻声道:“那时候我过生辰日,宫里什么都没有,就连饺子,都是那些奴才随手给的,你安慰我,说饺子也有趣味,还说饺子能做的花样也甚多……说以后有了不同的食材,就给我包最好看最不一样的饺子……”
冷宫的时日,就连食材都特别匮乏,商沅又不能总是提着东西过来,便开始苦中作乐的逗趣,把所有的想象力都穷尽在饺子之上。
可霍戎没想到,隔了数个春秋,少年竟还记得那时的戏言。
商沅望着那热气腾腾的饺子,热气氤氲,霍戎讲的片段,似乎真的若有似无的浮现。
商沅鬼使神差的轻声道:“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