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忠顺亲王和南安郡王两家软硬不吃,甚至从三月起,连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林如海了,直接让他和户部的人吃闭门羹。
林如海被明晃晃的下了几次面子,便时常在户部掩饰不住心绪,流露出伤感哀叹。但其实他心中并无分毫恼意。
两相博弈的是皇上和忠顺亲王南安郡王府,而他不过是皇上伸向忠顺王府和南安郡王府的刀,忠顺亲王和南安郡王府打的不是他的脸,是皇上的。
如今还站在忠顺王府和南安郡王府身侧的人,不是素来便与他们两家亲厚,早已脱不开干系的,便是想投机站队,搏一个从龙之功,滔天富贵的。
林如海大概能猜到这两家是怎么想的。
西北平定,东北一向安稳,西南边疆也无大患,忠顺亲王若不趁这几年皇上还没将东南沿海也全部掌控试一试,他这辈子大概也就只能做个富贵闲散王爷了。
而南安郡王府见了西宁郡王府的败落,必有唇亡齿寒之感。且南安郡王府几代人在安海军中犯下的罪甚至可能比高廉和安修石还要重,前岁太后病重,去年太后离世,南安郡王府也未必没有疑心。
既然已是罪无可恕,早晚要被清算,为什么不赌一把扶持忠顺亲王上位,让自家还能得几十年的富贵?
但林如海一直没有想通的是,忠顺亲王和南安郡王府有什么底牌,认为他们在现在的局势下还有胜算?
想谋反离不开兵权,可南安侯所率的安海军都布置在广东、福建、浙江等沿海之地,离京城数千里远。京城之内,禁卫和九门提督所率京营都牢牢掌控在皇上手中,棠丫头就任兵部尚书,兵部下辖的五城兵马司也能保证对皇上忠诚,难道是直隶提督,还是……
皇上必然比他更清楚忠顺亲王和南安郡王府身旁还有什么人,说不定就藏在乖乖归还户部欠银的人家里。但这就不是林如海能知道的了。
思索一回朝局,等女儿们洗完澡换了衣裳出来,正该饭时。
林如海笑道:“你远道回来,本该家里给你接风洗尘。可这是在你侯府里,我就只等着吃,就不多事了。”
林棠忙笑道:“爹好容易来一次,我还让爹操心,那成什么?而且我知道玉儿肯定早就准备好了。”
林黛玉笑说:“确实准备好了,都是姐姐爱吃的菜。咱们快吃饭。吃完饭家里的人还要拜见姐姐,你走这一年,凤姐姐她们不知多想你呢,我还要带你在府里转转,咱们下午还要去谢家。姐姐明儿不就要到兵部上任了?若得空,少不得还要去面见皇后娘娘。”
说起她的新官职,林棠不免发愁:“我虽做过工部侍郎,但那不过挂名,除了造枪炮之外,别的事我一概不管,比不得正经侍郎。军中我也管过,可那是什么情况你们也知道。如今立时让我去做一部尚书,我心里真是没底。幸好是兵部尚书,若是其余五部,我只怕要睡不着了。”
林如海笑道:“皇上也知你未曾科举,对别部事体都不熟悉,才令你为兵部尚书。兵部职权不过分管各地驻军,拨调粮草兵器,考核士官,调动军队,不都是你这一年多做熟的?而且我看皇上是特意把这个缺给你留着。”
离京一年多,就算和家里不断有书信往来,林棠对京中的局势也成了雾里观花,不甚明晰。
今既林如海说起了这话,她先不忙着吃饭,请林如海细细讲来。
林如海道:“兵部执掌大周各地所有军队的升迁调任考核粮草,也包括宁西军、安海军,皇上让你来做兵部尚书,我看一是因你的身份,又是亲手捉拿了高廉和安修石,绝不可能倒向忠顺亲王一边,二是因你在西北有功,皇上看你这一年表现,确实当得起这一职,三则因我催还户部欠银只差这几家,你我父女,同任六部尚书,正是更加给他们压力。”
他看着林棠说:“棠丫头,你知道你这个尚书该怎么做了罢?”
林棠领会林如海的意思,叹道:“皇上想逼忠顺亲王反,可只在京中打起来还罢了,若安海军自立为王,要与大周裂土而治,受苦受难的不还是只有普通百姓?幸好……”
“幸好什么?”林如海问。
“幸好清宁炮和燧发枪的工艺还没流入别处,不然……”林棠闭眼叹道。
林如海和林黛玉都猜到了林棠心中压力的来源是什么,他们没办法更改事实,也不可能劝皇上销毁新式火·器,一家人之间也不用说空话、套话安慰她,便只默契的不再提。
午饭毕,林如海先回林家,王熙凤葛女史等都来拜见林棠,恭贺林棠晋封侯爵,就任兵部尚书。
在林棠回京之前,工部便奉旨将清宁侯府修缮扩建过,并没动主体建筑,只多了些别的,因此清安堂还是林棠走之前的布置。
林棠不在家,林黛玉有事召集这府里人时只在前厅,王熙凤等也并不敢在此办事,若有要紧客来,只在三间耳房内招待,清安堂正房五间就一直空着。
隔了一年多,清安堂再度热闹起来,林棠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第二次有了“终于回家了”的感觉。
将大事回过,王熙凤便问:“怎么不见沈典军?”
林棠笑道:“还没和你们说,沈明照今年立了几次大功,已经升了宁西军从三品指挥同知,留在西北了,以后咱们府上的护卫都交给杨千总了,你们有事别找错了人。”
千总乃正五品之职,杨树离京之前还是从六品,回来连升三级,虽不比沈明照升得快,也算难得了。清宁侯府的护卫也从一百员禁卫增加到了两百员。
王熙凤等又惊又喜,忙都起身恭贺杨树。
柳湘莲心下难免羡慕,想求林棠讲一讲战场上的事,又怕林棠才回来事多,让他给耽误了。
再闲聊几句,清宁侯府门上便有许多家派人送来贺礼,有一半是本便与清宁侯府亲近的人家,另一半却是兵部侍郎堂官们和五城兵马司各指挥家里的人。
林棠仍将这些人情往来的事都交给王熙凤,让她和葛女史、常女史去接待来人,将礼物入库归档,不许收太重的礼,还笑说:“我这一年不在家,你们上下操持辛苦了。跟着我去的人都得了三个月的赏银,你们留在家里的,也一人有三个月的。总不能我升了官儿不让你们沾沾喜气。”
王熙凤忙笑道:“侯爷要赏,我们自然高兴。可话得先说清楚。侯爷不在家的时候,咱们府上光交际的事就少了许多,我们其实还轻省不少呢,倒是您这一回来,才第一天,就来了多少事?所以侯爷不是为去年不在家赏我们,倒该是因为回来了才要赏!”
林棠笑道:“你们看她这张嘴!这意思是我还得再出一趟远差,让你们轻省着才好?”
王熙凤忙笑道:“侯爷这可冤枉我了,我分明说的是侯爷一回来,咱们就能得着赏,是大好的事,我们情愿忙些,心里也喜欢。侯爷若一直不在家,谁给咱们安排活儿放赏啊!”
众人哄笑一回,簇拥着林棠和林黛玉出了门,便各归其职。
薛宝钗甄英莲等才回来的都有一日的假,现在也可以回家去了。
林棠说:“我本想给你们多放几日,可皇上让我明日就去上任,你们少不得也要跟着我一起忙了。等休沐再歇罢。”
薛宝钗笑道:“一日就够了,这一忙惯了还闲不下来呢,路上这些日子没事儿做,也够歇了。我明日把琴儿领来给侯爷面试?”
林棠道:“你不嫌累就领来。替我问一句,薛蝌和岫烟什么时候办大礼?我也去坐坐。”
薛宝钗惊喜笑道:“若侯爷肯来,那真是叫我家里蓬荜生辉了。”
林棠笑道:“你家把这话告诉邢太太去,省得她和她哥哥嫂子捣乱。”
邢太太是吝啬左性的人,其兄嫂是酒糟透了不知礼的人,偏生出邢岫烟这么一个清雅稳重的女儿,被薛姨妈看上,说给薛蝌为妻。
两家定亲时,王子腾还是一部尚书,位高权重,薛蟠的事也还没发,薛家大富,邢太太和其兄嫂邢忠夫妇自然愿意。
可王子腾被贬,薛蟠流放,薛家倒了一大半,只剩个薛宝钗做女官,到底不合妇德,薛蝌也是独力难支,邢太太和邢忠夫妇难免有不满之心,意欲退亲。
邢岫烟是有才有德,知恩图报的人,贾家遭难时,薛家没翻脸不认人,此时她自然不肯对薛家落井下石。
但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婚事乃父母之命,由不得自己做主。邢太太原来能做她的主,是因邢忠夫妇想攀附贾家的势,现邢太太丈夫贾赦被流放,诰命也没了,只能依附贾母生活,她所有私房也一概皆无,只有贾母分的一千两银子傍身,邢忠夫妇如何还服她?更埋怨邢太太乱做了主,没能给邢岫烟择一门富贵体面的夫婿。
本邢太太和邢忠夫妇都想让邢岫烟退亲,邢岫烟独力难与父母和姑姑犟,只能暗中求助于三春,转而求到林黛玉。
林黛玉素来也与邢岫烟相好,便将此事告知了贾母。
而邢太太被邢忠夫妇埋怨,两方生了嫌隙,再经贾母一训斥,又细细的把道理掰碎了讲给她,她不敢逆了贾母的意,索性与她兄嫂翻脸,定不许退。
邢忠夫妇到底对林家有个惧怕,邢岫烟如此才得以保全这门婚事。
此事又辗转被薛家知道,薛姨妈和薛蝌薛宝琴都大为感念。
国孝一年,有爵有官之家不得宴饮。薛家自薛蟠的户部挂职被免了,已是平民百姓,但家里才出了大事,不好立刻就办喜事,太招人的眼,邢岫烟又还住在贾府,更不好国孝里出嫁。
既不能快些将邢岫烟接到薛家来过安生日子,薛姨妈和薛蝌商议了,这一年常借四时节日给贾母邢太太加倍送礼过去,以借此让邢忠夫妇知道,薛家底子仍在,委屈不了邢岫烟。
薛蟠虽被流放,并非杀头大罪,薛姨妈早已先将一半家财分给了薛宝钗,留给薛蟠的这一半打点了各处,也还剩下不少,都暂交给薛蝌相帮掌着。薛蝌自家也有不少生意产业。薛家虽不是“百万之富”,倒还有几十万,交给薛蝌好生整顿几年,薛宝钗还背靠林棠,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但林棠亲去参加薛蝌和邢岫烟婚礼的意义终归还是不一样。
薛宝钗连连相谢,林棠笑道:“等那日我给凤姐姐和柳湘莲也放假,让他们也去凑个热闹。我事多,最多坐两刻钟就得走,你们可别准备得太过了,就当平常就好。若太过,我可再也不敢去了,你也知道轻重。”
薛宝钗郑重应下林棠的话,见再无吩咐,便准备出府回家。
林黛玉亲自带林棠去她准备的地方,一路又说起一些在信里没必要写,但还是要提一句的琐事:“珍大嫂子是正月里生下的孩子,是个小子,老太太给起的名儿,叫贾芳。珍大嫂子现在是有子万事足,别无所求,我上回去看老太太,见珍大嫂子的气色越发的好了。”
林棠笑问:“凤姐姐没把这话告诉贾蓉去?”
林黛玉笑道:“姐姐真促狭!凤姐姐还没去呢。她知道她前头的事我已尽知了,还和我不好意思。后来她见我没怪她,就和我说现在孩子还小,去告诉了也没意思,最好等芳哥儿长到两三岁上,养住了再去说,那才有意思。她现在就等着呢。”
林棠觉得有意思,又觉担忧:“贾蓉可不是什么好人,万一他在牢里听见尤嫂子的孩子吃金咽玉,他自己枕草吃糠受苦,再记恨上尤嫂子和孩子,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万一尤嫂子不防,叫贾蓉得了手,他纵万死难还,倒可惜了尤嫂子和孩子。”
林黛玉忙道:“姐姐说的是,我把这话告诉凤姐姐,让她再想想罢。”
林棠道:“其实也是我多想了。就算不告诉贾蓉,他从牢里出来自然也会见着贾芳,凤姐姐说不说这一句也不碍着什么。他和老太太早不是一家人了,老太太收留谁全看心里愿意。大不了等他出来,让老太太分给他几两银子,让他自过活去。他见不着贾芳,就想害人也没人使唤,也下不了手。”
林黛玉道:“道理是这样没错,但这话说出来不好听。毕竟兄弟相残……”
林棠笑道:“你不用为难,这话你不好说,我去说。贾蓉是连自己姨娘都想摸上手的王八犊子,和贾珍是父子两个一样下作不堪。我只后悔我出去得早,不然怎么也得让他判个流放,就无后顾之忧了。”
林黛玉停了一会儿,笑道:“姐姐出去了一遭儿,手段果决不少。”
林棠一叹:“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能有半点儿软弱犹豫。再是心软的人,让她去尸山血海里滚一圈儿,也会变的。”
林黛玉忙搂住林棠的肩膀,笑道:“我管姐姐对谁怎么样呢,左右姐姐办的都是对的。我还有几件事儿,你听不听?”
林棠点头,林黛玉便说了尤二姐身体养好后,尤三姐本想帮尤二姐再找个人家,可尤二姐不想嫁人了,只每日做些针线拿出去卖,贴补家用。正好儿尤三姐年前怀了身孕,尤二姐便照顾她,尤氏是早已懒怠管她继妹们的事,也不帮忙张罗。因此贾琏坐牢一年多了,尤二姐现还住在柳家。
又有贾元春去年五月又怀了身孕,于今年春天生下她和冯紫英的第二个孩子,其长子按冯家的排序叫冯伯贤,次子便取名叫冯伯良。
贾元春膝下已有两子,又为人极孝顺公婆,操持家事极妥当,和冯紫英夫妻感情也极好,纵娘家倒了,冯家上下也无人看轻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