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墨林笑,说:“嗯。”然后就睡着了。
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只小狼羔子跟头轱辘地摔啊跑啊,跑啊摔啊……然后……就长大了……
他变成一只成年的公狼站在三七五主峰上对着月亮嚎叫……威风凛凛地可好看了……
那天周墨林睡的很好,觉得身上轻飘飘地放松,放松的可以飞到天上去。
再相逢
第二天一早,周墨林笑眯眯地看着袁朗同志回了三中队,开始随队基础训练。只把冯越气的跳脚,抓住周墨林摇晃:“我还就不信红烧肉都买不回来他,林子!你小子喂他什么了?大烟壳子?”周墨林笑到咳嗽,然后一脸诚实:“我就是指使他给我斟茶倒水来着……”冯越不信:“我好吃好喝的他不来,你支使他他倒认了?袁朗就这么贱?”周墨林不笑了,把冯越的手指头从自己领子上悉心的掰下来,一字一顿:“越,你不明白,真心喜欢……就不贱……”许是他说的太过认真,许是当时风大。旁边儿的张恒听着,嘴唇哆嗦了一下儿。
征询过本人意见后,那天下午袁朗得到老A大队长的正式任命,让他带三中队的一个机动分队。袁朗分队长走马上任。周墨林拍了拍袁朗的肩膀儿:“好样儿的,加油儿干。”忽然感慨:“这话……其实应该队长跟你说说。”想一想,再问袁朗:“真的不去看看队长?我给你假。”袁朗别过眼睛,咬着嘴唇摇头。周墨林叹息一声,就不劝了。
迅速融入一个现成儿团体,适应它并且领导它,对于一个空降的主官是一件为难的事情。这个时候袁朗不得不赞同冯越的话:“组建一个特种兵中队,做建立规则的人,这机会是多么的可遇不可求。”可是袁朗不后悔,他骨子里面觉得只要是三中队的事,他就更乐意去操心。
你也得承认,军校的安逸生活让袁朗的一些反应指标衰退了。一个上午的考核测评,齐桓瘸着一只胳膊给袁朗打了个不及格的分数。本来周墨林要给袁朗批假办手续顺便去看看铁路,可是袁朗一看见成绩单就爆了,把什么都扔到脑后边儿了,一头扎进了训练场。
为了尽早恢复体能,袁朗练的挺狠的,没日没夜的给自己加量,是寻常训练强度的一点五倍。他不敢放松自己,他现在是分队长,不再是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的小狼崽仔了,袁朗----现在是一帮小伙子们的典范。自己不强,怎么约束别人?
袁朗拼的太玩命了,连一向对人对己要求严格的齐桓都劝他悠着点儿,袁朗跟他笑:“我多牛啊!”齐桓就没话说了。这俩人关系微妙,齐桓知道,当初袁朗离开有自己进来的关系,所以他跟袁朗总是……怪怪的……
可架不住袁朗日日如此,不但自己练的疯了一样,还没事儿研究着所有队员的技术参数。好容易周末回去早点儿,这不怕累死的主儿自动自发的把周墨林手里的一些案头工作也揽了过来。那阵子,袁朗天天早起晚睡跟打了兴奋剂一样。没一个礼拜,袁朗的手啊脚啊,更别提膝盖这类打弯的关节全磨破了两遍了。齐桓是个负责的人,他知道自己是劝不住这轴货,干脆把周墨林给叫来了。
跟袁朗住一个宿舍,周墨林当然知道袁朗的状态,那天晚饭后他把袁朗叫到了自己办公室,让齐桓给拿来了纱布药油儿,周墨林慢慢的给袁朗包扎了手脚上的伤口。他一边儿包一边儿说:“别紧张袁朗,给自己个过程。队长没那么快出院,咱们还有时间把一切弄得井井有条起来。”袁朗浑身一震,有点儿尴尬地看着周墨林,他舔了舔嘴唇:“我……是不想……起码不能让别人……再因为救我……”实在是语无伦次,袁朗干脆低下头,有点儿倔强地地解释:“队长……一直为陈强的事儿恨我……我毁了老A的爱尔纳突击,那是他一辈子的梦想,我知道。”周墨林停手,郑重的跟袁朗说:“队长不恨你。从来没恨过。”
袁朗他快速的摇摇头,自己确认自己一样地肯定语气:“他恨,你不知道。他恨我的。当初队长恨不得死的是我……你不知道……”
一边儿拿药的齐桓皱了皱眉,忽然插嘴:“不对!袁分队长。我觉得你误会大队了。这次铁队负伤是为了掩护我。可他把我扑倒的时候,嘴里喊的是----袁朗小心!所以我觉得铁大队,他不恨你。”
袁朗猛然抬头,几乎咄咄地看着齐桓。齐桓平静的和他对视:“这几年你去军校,可是我一直觉得你就在我们身边儿,你的战例,你的成绩……铁队没事儿的时候就跟我们念叨……”
袁朗咬着下嘴唇,不说话。
周墨林一声叹息,从铁路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专门的文件夹儿递给袁朗:“我也是刚刚找到的。”袁朗默默地打开看。里面……是他这四年来的所有成绩总结,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摘要批注。袁朗霎时间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能在图书馆合适的位置,顺到自己需要的书……
那天晚上,袁朗没给自己加餐,早早的回宿舍睡了。周墨林身体稍差,所以平常很注重作息,非必要绝对不熬夜。用袁朗的话说:“您可得在意。周副中队长的身体健康现在关系到三中队是否群龙无首。”周墨林当时听着光笑不说话。不过说真的,袁朗回来之后他是省了不少的心。那天周墨林休息的也早,而且睡的很香。朦胧间仿佛觉得一道黑影穿门而出。因为实在太信任屋里有还有袁朗这么号高手,所以周墨林踏实地翻了个身继续睡。可谁知道就是袁朗让他这么不省心!
袁朗那天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他忽然很想去看看队长。这个念头一兴起来就如燎原之火,怎么也压抑不住。左右翻翻,再也没有睡意,所以他干脆起身着装,摸进了老A的车库。
新上任的分队长半夜开着本中队的车外出,而且理直气壮地说有紧急任务,老A的哨兵对这情况见怪不怪。袁朗混出基地没费吹灰之力。等到了医院就麻烦了,早过了探视时间了,黑灯瞎火的人根本不让进。不过袁朗是谁啊,他认准了的事儿什么时候拉倒过?他把车停好了,认准了住院部儿的楼,转到后面三下五除二就从窗户上爬进去了。
爬到铁路病房窗台边,他反而打鼓了,犹豫了半天,不敢推窗子。
这四年袁朗心里预想过无数次再碰上铁路是什么状况。自己也告诫过自己无数遍:得装出一副怎样体面的德行。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怕见铁路的。袁朗怕对上铁路当初那样责备痛心的眼神,他更怕,自己会当着他的面哭出来。
翻进病房之后,袁朗有点傻眼。他从来没想到过,再见面是这样的。
队长他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死了一样的安静,只有黑暗里一些乱七八糟闪烁着荧光的数据显示着他的心还在蹦着。袁朗蹑手蹑脚的走上去,低头研究着床上的铁路,带着本能畏惧和一点点好奇。
袁朗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铁路。在他脑子里队长永远是战神一样的威风凛凛。他甚至从来没有俯视过队长,当初是南瓜的时候趴在他脚下仰视倒不是一回两回。铁路伤的很重,头上缠满了纱布,露出来的面部皮肤也是青紫色的。袁朗抽抽鼻子有点儿想笑,平常老说我们是南瓜,你这可好,伤的跟个茄子似的。
他轻轻的伸出一根手指,试探地摸了摸铁路的手:那双永远稳定而有力的大手现在伤口斑驳而冰冷,几乎不带着生命的温度。队长伤的很重,袁朗再一次确定,他在昏迷而不是熟睡。因为在平时这些动静儿足以让睡着的铁路跳起来反制住自己,而现在他不能了。他那么脆弱无助的躺在床上,孤零零地,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表示着生命的迹象。
袁朗忽然觉得紧张:如果他错碰了哪根管子铁路也许就此一睡不醒。这念头甚至有些引诱了袁朗,是谁说的,这辈子只有两种人是你无法改变也无法选择抛弃的:一是生你的人;二……是杀你的人……也许……也许真的碰了某个管子……队长就真的……再也不会用怨恨的眼神逼自己离开了吧?
想到这里,袁朗本能地退后了一步,为自己的想法出了一身冷汗。愣了许久,他还是慢慢的向前,向前,缓慢而无声地接近了铁路的床铺……
当足够近的时候,袁朗轻轻地拉起队长的一只手缓缓地贴在了自己的鼻尖上嗅啊嗅: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触感。
袁朗轻轻笑了,他说:“队长……好久不见……”
忽然铁路的手掌动了动,袁朗猛然睁开眼睛,发现铁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端正的眼睛睁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袁朗傻了,怔怔地看着铁路。俩人对视了良久,铁路的嘴角氤开了一个笑容,他费力的呼噜了呼噜袁朗的头,艰难但清晰地吐字:“你……回来啦……”
无数精心的准备在铁路软绵绵的一句气声里变得溃不成军,袁朗觉得喉咙里塞满了厚厚的棉花,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他只好定定地看着铁路,任凭一些他不愿意去面对的湿润液体从眼角无法抑制地砸下来。铁路看着他,想:还是那么拧,这么哭也不出声……
铁路长叹一声,没有像很久以前那样责备或者笑话袁朗。他只是慢慢地、竭尽所能地拍着袁朗的背,一下又一下,什么也没说。袁朗很喜欢这种稳定的触感,但是他也担心牵动铁路的伤口,所以他蜷起身体,慢慢地缩到了铁路的身边。小心贴进的姿态,坦白的好像一种驯服与接纳的肢体语言。铁路拍人脊背的节奏很稳定,好像一种支撑,就这样一下一下的拍着,让袁朗觉得困倦恍惚。他模糊地想: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
第二天清晨,医院在重伤员铁路的床边发现了一个不明物体,正在蜷缩着身体打呼噜。
同一时间,三中队失踪分队长袁朗一名。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在周墨林收到医院方面告状电话的时候还是气的头晕眼花。等他跟陪了无数好话才跟冯越他们借了车上医院赎人的时候,一向儿好性儿的周墨林终于爆发了他人生中的小宇宙!
恶狠狠冲进铁路病房的周墨林抄起来队长病房里所有应手的家伙事儿劈头盖脸地往袁朗屁股蛋子上招呼,一边儿打一边儿骂:“你个狗食玩意儿还有良心么?我好心好意给你批假看队长你不来,非偷偷摸摸弄得几边儿跟我告状!袁朗!你他妈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三天不打你皮就痒痒!”
整个野战医院都记得,那天有个中尉同志是怎么猴儿似的满病房蹿,一边儿躲一边儿喊:“分队长!你饶了我!哎呀!小的再也不敢了!哎哟,哎哟,你打残废我了!把我打残废了谁给你打水!谁给你拿药!哎!队长,你也不管管!”
铁路不说话,也懒的出手干预,他向来不多管闲事儿,现在更不想得动弹。众目睽睽之下,铁大爷只是安然地躺在床上吃他的病号早餐,顺便看看猴戏。谁都看得出来,铁副大队长的嘴角翘了个向上的弧度,显然心情好。
一起去的冯越和张恒也跟着看哈哈笑。他们俩私下嘀咕:“队长好像四年都没这么开心了!”“呵呵,可不是么!”
夜闯野战医院在部队里算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要不是看在他们算保密单位肯定军区通令批评。就这样儿那天野战医院也没饶过他们,拉开架势轰轰烈烈地把袁朗连带周墨林、冯越张恒一块儿给撵了出来。铁路副大队长一向务实,看看反正也拦不住了,干脆躺在床上踏踏实实地接茬儿喝着他的粥。铁路自我安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等我好了……再说……
铁路沉的住气,周墨林觉得栽面儿到家了。当着这么多兄弟单位干部战士让人家轰出去,他周墨林打当兵那天起也没丢过这个人。回了老A基地,周墨林也余怒未消,一挥手把袁朗关了禁闭室。
大队长笑呵呵拿袁朗寻开心:“打有老A 那天起,分队长任命没一个月就关禁闭的,您袁朗同志头一号。”袁朗到底是比以前长大了,心理素质不错,自己都泥菩萨过不了河了还不忘记给大队长解心宽:“有一就有二么……您以后就习惯了……”大队长反应也快:“对,无三不成礼。周墨林啊,把袁朗关三天!”
那天到了中午,野战医院的电话又追过来了。大队长听了个大概就说:“给周墨林转过去吧。”周墨林一听是医院就脑仁儿疼,寻思着肯定是医院想起来让老A赔窗户的,谁知道有好消息传来:“你们铁路同志解除重症监护,可以转普通病房了。”周墨林放下电话,挑着嘴角笑了半天,回头跟三中队的小战士打招呼:“去,让食堂给袁朗加个菜。”然后再去找大队长磨:“大队,初犯,念袁朗初犯,咱关他一天就得了吧?”
加的菜是周墨林亲自给送过去的,进了禁闭室发现袁朗同志缩在旮旯睡的正香呢。周墨林心里有气,一脚丫子踹过去把他蹬醒了:“起起起起,哦,关你禁闭你还得歇了。”袁朗揉着眼睛开始是挺哀怨的看着周墨林,等到闻到饭菜的香味儿,他表情就变了,揉着肚子那叫一个纯洁无邪:“周队长……”
周墨林哭笑不得:你拿这种人没办法。
看袁朗吃上了,周墨林才问:“这次去找咱铁队,下个月的训练计划跟他念叨了吧?”袁朗“啊!”了一声,显然从来没想到过:“这还得念叨?”
周墨林皱起来眉头:“这次任务的总结怎么写,铁队总说了说吧?”袁朗挺迷茫的摇摇头。周墨林深呼吸:“八一放假名单儿呢?问了吗?”袁朗连脑袋都不好意思抬了,低头一个劲儿地吃饭。
周墨林一把把饭碗给他抢过来:“合着你就是开了七十公里的车去找铁队睡了一觉?其他什么都没干?”袁朗心虚地摇摇头:“也干了……”周墨林眼睛里升起了点儿渺茫的希望:“干什么了?”袁朗掏了掏裤兜儿,臊答答地拿出来俩小金桔儿。
那是袁朗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周墨林撞墙,撞墙还不算,他临走甩下句话:“我看出来了,我还得干两年……你……还真指望不上呢……”
看着周墨林摔门而去的背影,袁朗真别扭了:自己让周墨林失望了。身强力壮的袁朗让那个病歪歪的强人失望了……
那天周墨林心里真窝火,看见大队长直表了通衷心:“大队长,还是您英明。我觉得袁朗这种人,他就得关三天。对!最好三天以上。”
袁朗这三天不白关。他最近太忙了,恢复体能、适应训练,总是应接不暇。要不是给关起来,他也没个功夫儿清清静静儿琢磨琢磨。这真一安静下来,袁朗才想明白:该学的事儿太多了。以为军校毕业出来就能当军官了,哪儿那么容易啊?军官军官,又是军又是官。尤其在老A,得对多少兄弟的性命负责任的。现如今军事科技现代化了,打仗得靠团队。军校的老师们说的对:自从有枪那天起一个人包打天下的大侠就混不下去了。
抓抓脑袋,袁朗开始反思:打自己回了老A都干什么了?除了把自己的体能练回去了,背了一大堆数据在脑子里,其他有用的一点儿没干。毕业之后有几个单位抢,自己还真就把自己当香饽饽了?人家周墨林发火儿发的对,自己对怎么当军官,还真是心里一点儿数儿都没有呢。
对着月亮,袁朗发出了一声长叹……
一个星期之后,周墨林带着袁朗又去看铁路了。这次探视是青天白日、正大光明进的普通病房。铁路的脸色好了许多,正歪在床上看书呢。铁路的媳妇儿这次在旁边陪着。那是袁朗头一次看见嫂子,见惯了部队里那些钢铁的队伍钢铁的汉,袁朗心里纳闷儿:怎么会有这么软绵绵的人?风都能吹的跑。而且看见陌生人都会脸红,需要队长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才会抬头怯生生地看着他们笑。
铁路在ICU的时候,是A大队派人服侍的。没敢通知容容,怕她接受不了。现在基本恢复正常了,才把她接过来陪着铁路。不过据袁朗观察:嫂子也干不了什么,队长想起来喝水都得自己扶起来。然后嫂子才能慢慢地喂铁路喝水。她喂水也端不稳当杯子,颤巍巍地……袁朗甚至觉得队长让她喂水纯粹是为了成全嫂子服侍自己的一片心……
周墨林没那么大功夫观察嫂子,看看铁路没大事儿了,反身搬出来一堆文件挨个儿跟铁路请示。三中队里的事情多,杂七杂八该跟队长念叨的不少。袁朗一时还插不上话,就搬个凳子在旮旯坐着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