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起头儿一声不吭的听着,佩枪在手里一圈儿一圈儿地打着转儿,后来听见冯越补的这一句,反而噗哧乐了:“从小儿是狼崽仔,长大了当然是白眼儿狼。”说着,他少有寥落地数落一句:“就知道……他养不家……”
为这个事情大队长亲自跟铁路谈过话,不为别的,将来袁朗毕业了A大队得人才回收,不能便宜了别人。所以军校期间袁朗和A大队的关系,其实A大队领导还是挺关心的。大队长说的不含蓄:“是不是这人就是没良心忘本了?要真不跟咱一条心了,将来他毕业这人要不要咱还再商量了呢。铁路你别有心里负担。”铁路琢磨了琢磨才回答:“他这脾气,现在不回信儿……也正常。他要的是将来轰轰烈烈衣锦荣归,混出个样儿来给咱们大家看。要不是……嗨,真这样儿,他不回来也不可惜……”大队长想了想,拍了拍铁路的肩膀:“那咱们就走着瞧吧……”
后来铁路才明白,大队长所谓走着瞧这三个字,还真不是瞎说的。老A的大队长,那是什么人啊?混到那份儿上的,基本都是人精的最高级了,而且同学、战友儿满天下。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袁朗的成绩、考评、操行鉴定连体检报告都源源不断地往A大队发。
以聪明如铁路者,都弄不明白出生在山西的的大队长是怎么跟从内蒙当兵的军校教导处主任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
闲的时候,周墨林唏嘘:“要说是一山还比一山高啊。当初队长带我们上红军内部吃肘子,我就已经佩服队长交游广阔了。谁知道咱大队长更是法力无边。”张恒他们也是点头赞叹,欢喜不已。铁路也觉得挺好玩儿的,他最后总结:“只要这人没退伍,啊不,没咽气那就休想逃出大队的五指山。”
事实证明,铁路说的还真对。若干年后,老A大队长直接调任到安全局管事儿,果然手眼通天,当然那都是后话。
从数据分析上说,袁朗的成绩相当不错。从小道消息上听,袁朗在军校混的得算如鱼得水,据说他在学校里是一传奇人物:射击教官都让他毙的满地找牙;更别提跟陈强身边儿摔打出来的格斗本领足以让袁朗同学傲视群雄。军校里一般人不敢跟他上论。因为逮不住这位爷,所以袁朗半夜上食堂摸个馒头,回图书馆顺本儿书什么的,值班儿的睁一眼闭一眼,装看不见。也不是军校不负责任,他们也是拿他没办法。袁朗是谁啊?百万军中光杆儿一个人敢摸导弹阵地的哨儿,这是个就拿偷鸡摸狗的当人生消遣的主儿。所以一般管理员干脆放弃了跟他斗智斗勇。也搭上这孩子学习成绩好、为人仗义、还嘴甜会办事,挺招老师同学待见。后来据说,每每熄灯之后,袁大侠踏月色而至,叼着一块儿干馒头猫在某旮旯头悬梁、锥刺骨,都有人有意无意地给他留盏走廊的灯……
没人知道袁朗不喜欢军校,他没表现出来过。但是他自己明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蒙的了别人骗不了自己。老A宽敞明亮的宿舍住习惯了,猛不丁的住了八人间,晚上睡着了打什么呼噜的都有,更别说早上洗漱排队,且让袁朗不习惯了些日子;军校的食堂比老A差远了,伙食标准几乎降了一半儿;再没有半夜三更的紧急集合,再没有把人累趴下的高强度训练,再也没有惊心动魄的紧急任务……
袁朗觉得自己是过的闲了,所以他很用功的读书。陈强说:把脑子占上,日子会过地快一点儿……
可是精神放松下来,反而容易睡不着。袁朗的床靠窗边儿,说不清楚几次团团圆圆的一轮满月照进宿舍来,清白的月色晃的他眼睛疼。才知道月亮这东西邪性,照到军校宿舍的光辉和当年照到机步连帐篷里的居然分毫不差。左翻右翻睡不着,袁朗干脆一个囫囵用毯子把自己从头到尾包起来眼不见为净,最后模糊睡着的时候,总是隐约梦到有一双干燥稳定的手,在自己背后拍啊拍……
猛然坐起来,才知道:原来美梦也会惊悸。
睡他下铺的同学午夜梦回,看见袁朗对着月亮发呆也不是一回半回了。开始还问:“袁儿,你怎么不睡觉?”架不住问几回让袁朗糊弄过去几回,后来就干脆当他狼人犯病,视而不见了,还逢人就说:“不愧老A来的,藏着掖着,也不知道一肚子里都想什么呢。”
袁朗就笑,也不解释。有些事,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后来给袁朗讲战史的一个老教授据说对越反击战的时候当过高级参谋,他办公室里有个横幅,写着:长思一二。偶尔兴致来时,老先生问过学生们,是什么意思。大家都说不上来,就袁朗轱辘轱辘眼珠子明白过来:“不如意事十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呵呵……可不就剩下长思一二了呗……”那老先生点头笑:“袁朗……有慧根……”袁朗也乐:“我们队长教给过我们,多难也得活着……”这老头子有意思:“队长长队长短的,放假回去看看呗。”袁朗就卡壳了,扭过头看看天,半天才挤出一句:“您不知道,我们队长挺狠毒的,对我们跟阶级敌人一样。选起人来也是后来居上,可不人道了……”老头子是带过兵的,慈不掌兵,义不理财。他心里明白特种部队那点子事儿:“袁朗,我这一辈子费尽心机,却不敢妄谈胜利,为的就是让我的部下在战场上少死几个,你说什么是人道?我觉得这才是人道,你们队长对你,行的是军人的人道……这说明,你们队长他对你好着呢。咳,你个小胡臭儿,不理解。”袁朗咂摸咂摸这话的滋味儿,忽然几次被铁路背回来的情景打心底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他眼圈儿不自觉地有点儿发酸。不过袁朗拧,酸过了就算了。按照惯例,其实袁朗放假是可以回老A打一晃看看战友什么的,可是他没回去过,好像是真的不想再听见关于老A 的只言片语。
四年很快就过去了。眼看着袁朗就要毕业了,军校毕业理论上原单位有优先召回自己人的权利,但是毕竟过了四年,当事人实在不乐意回去也不是不能再商量。袁朗是个香饽饽,成绩好、思想好、军事合格、作风过硬。对他垂涎三尺的单位也不是一家两家。好几个作战部门跟他私底下接触过,许下了高官厚禄,远大前程。更有甚者,有军校师兄攀着袁朗的肩膀儿眉目含奸:“我们这儿编制全,野战医院文工团。袁朗……花姑娘大大的有……”袁朗也对得起他,反趴这厮肩膀上,纯洁认真甚至哀怨地问:“师兄,你们那儿的姑娘,她还能比我可人疼?”人家师兄几乎笑破了肚子:“她们……是不如您……差远了……”袁朗也捂着肚子乐,不过没人看见,他眼神儿黯了黯。
这些事儿袁朗自以为是处置的神不知,鬼不觉。
其实原原本本的早让他们教导处主任把邪风儿都吹回他们A大队了。
就在周墨林死心塌地的认为袁朗同志这一次是真的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的时候,这位爷他居然就跟雨后的蘑菇一样----在自己面前冒出来了。
香饽饽
那是一个让周墨林忙到四爪朝天、急的连咳嗽再喘的下午。
三中队的小战士趴着铁路办公室的门边儿喊报告:“周副中队长,有人找。”声音是格外地小心翼翼。
周墨林满头黑烟的从资料堆里伸出脑袋,怒吼:“没看我忙着吗?让他滚进来!”
于是……袁朗就滚进来了。
周墨林做梦也想不到这当口儿袁朗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他都有点儿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瞪着袁朗看了半天。袁朗背着光站在自己办公桌前面,整张面目都沉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他身后是璀璨的午后骄阳,阳光耀眼泼啦啦地照在这混蛋崽子身上……显得他格外的光彩夺目。袁朗着装整齐、行李简单,俩肩膀儿上扛着明晃晃的中尉肩章,年轻的骨架刚健又沉稳。袁朗正挑着眉毛看着自己,规矩的跨步站立,俩眼睛透着自信的光,嘴角儿微微的往上翘着。
你他妈终于回来了!周墨林眨着发酸的眼睛想。
不过他还在犹豫,即便机警敏捷如周墨林,面对久违的袁朗也开始沉吟不决。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现在是应该走上去给这个回头的浪子一个春天般温暖的拥抱,还是趁乱先踹他一顿再说?
就在周墨林跟袁朗默默无语,相看俨然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一堆人抄家一样的闯了过来。袁朗略带惊讶的一回头,就看见张恒和冯越他们领着胳膊上缠着白绷带齐桓一伙子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个个横眉立目,那样儿地看着袁朗。
袁朗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尽量用激动而不颤抖的声音跟周墨林说了阔别四年之后的第一句话:“分队长,他们现在不咬人吧?”
张恒指着袁朗爆喝一声:“林子!摁住丫的!抽他!”
那天下午……铁路办公室上演了全武行。桌子也掀了,椅子也倒了,行李也翻了,衣服也扯了。一帮格斗精英打的全无章法,就是那么你揪我扯,连哭带笑地滚到了一块儿。齐桓身上有伤,不参加战斗,抱着胳膊看着这几个平常严肃庄重的中队长级人物把铁副大队长整齐有序的办公室祸害的一片狼藉……
也不知道怎么的,齐桓眼圈儿红了。
足足闹了十来分钟,袁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身上的周墨林掀开,呼哧带喘地坐在地上,挨个儿打量自己这帮毫无形象地前辈兄长们:无一例外地都挂上了两杠军衔,周墨林和冯越都两毛二了。这四年他们外表变化不算很大,架不住你仔细端详,神态不一样了,袁朗笑了:人啊……都长大了……
冯越一屁股坐在袁朗旁边儿。他问:“你……这就算回来啦?”袁朗点点头:“回来了。”再抬眼看看负伤的齐桓,袁朗的声音发闷:“队长……铁……副大队长,他还好吧……”
周墨林揉着腰让张恒扶了起来,沉着声音问:“你都知道了?”袁朗活动着让周墨林抽歪了的下巴,含混地说:“嗯……快毕业的时候,我们教导主任跟我说的,咳,他不说我也能知道,这些年,信息不可能是单方面传递不是?”张恒“噗”地笑了出来:“你跟咱队长……还真是一对儿……藏着掖着,有直路不走,非得绕俩弯儿才舒坦。”
袁朗脸腾就红了。不过他现在想的不是这个:“队长的伤……”周墨林他们三个脸色黯了黯,都摇头:“不好。”冯雷神还是当年那炮筒子脾气:“就在咱军区总医院ICU呢,要不你去看看?我们陪你。”袁朗扁了扁嘴,摇摇头:“我想先去看看陈强……”
陈强的骨灰家里没接走,他父亲做的主,说:“强儿的心在这儿,我想了,他的魂儿也不愿意走。”所以就安葬在老A的烈士墓地了。铁路亲自给挑的地方儿,在半山腰,说是:“视野开阔了,人心胸也开阔。这儿好……”
周墨林跟袁朗念叨:“这是咱队长当年亲手挖的土,他说:‘在这儿,强子天天都能看见咱们出操训练,肯定不寂寞……’”张恒也跟袁朗说:“铁队有心,记挂着强子呢。逢年过节都过来看看,点支烟,拔拔草什么的,一坐就是大半天儿。有一回我们不放心在后面偷偷跟着,听队长跟强子瞎聊,说……也不知道大过节的,袁朗在哪儿呢……”冯越锲而不舍:“袁朗,你真不去看看队长?”
袁朗吸了吸鼻子,没说话,给陈强上了支烟。
哥儿几个在陈强的墓前面儿呆了小半天儿才回去。张恒和冯越领着袁朗去吃饭,周墨林继续回办公室拼命。袁朗有点儿发呆:“至于这么忙么?”张恒点点头儿:“至于!”冯越跟食堂早打了个招呼,给袁朗开了点儿小灶儿,老也没吃老A的饭了,袁朗吃的唏哩呼噜的嘴角流油。冯越存不住话,一边儿看袁朗吃着一边儿白话着介绍情况:“你也知道咱队长现在是副大队了,但是还是兼着三种队长,墨林是三中队老人儿了,现在队着副儿呢。前两年军费紧张,咱们就没再招兵买马。去年起别处裁军咱们扩编,我跟恒子呢,现在挑着新开张的四大队这一摊儿。说白了吧,都忙,都缺人!袁朗,你小子回来的是时候儿!尤其咱们四中队,刚刚搭架子,现在入伙的,将来可都是元老级别。哎……袁朗,参加一个特种兵中队的组建,这机会能有几个人赶得上啊?”说着又给袁朗碗里夹了块红烧肉,挑着眉毛看着袁朗笑。
袁朗眼睛骨碌碌转着,心说:四年不见我行情看涨,可成了香饽饽了,任谁都想咬一口。他当机立断:张口儿把肉吃了,可归顺投诚的话……打死不说。
弄得冯越那一瞬间挺想揍他的。
张恒接腔儿,说的就比较厚道:“林子不易,队长也忙。所以林子基本上是副职带正职的活儿。尤其队长……这次执行任务负伤,一躺就是大半个月,人也昏昏醒醒的,他不敢再让铁队分心。身边儿应手的齐桓他们几个也伤的不轻,再加上过两天扩编的指标下来挑新南瓜,林子快忙疯了。” 袁朗还是不说话,不过这次他把肉含在嘴里顿一顿才咽下去。
冯越隔着桌子狠狠地踢了张恒一脚,张恒皱了皱眉头,不过他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和冯越对视。倒把冯越看的没脾气了,他跟袁朗说:“兄弟,话都说到这儿了。现在A大队的所有政策可是靠着新建的四中队倾斜的,明白人一点就透,你自己掂量吧。”
袁朗表情认真地把筷子撂下,看着冯越和张恒:“周分队长……嗯……副中队长……是不是身体不好?”回想着今天下午扭打的时候周墨林的表现,袁朗眉头结了个疙瘩。
张恒和冯越都不说话了。
良久,俩人长叹一声。冯越说:“那回……强子没了,你伤的又重,为了参加爱尔纳突击选拔的事儿,林子强撑着提前出院了。谁知道他那时候伤了肺……结果就坐下了病根儿。”张恒说:“那时候军医就说林子身体恐怕不好恢复了,他自己跟队长要求赶紧再培养个狙击手。所以队长那阵子急忙忙的把齐桓他们调进来……”袁朗脸色一变。
冯越接着说:“谁知道,你个小王八蛋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滚了……加上前两年经费紧没办法再招人,结果咱队长、病歪歪的林子加上个生瓜蛋子齐桓就这么胡打海摔地兑付了三年多……现如今的三中队,可是不如以前了……”摸了把脸,冯越忽然恶狠狠地看着袁朗:“袁朗!不是哥哥埋怨你,不管队长怎么样……你……还真他妈不是东西!”
袁朗咬了咬牙,没说话,自己狠狠地闷了自己一口酒。
那天晚上,他住回了周墨林的宿舍。
屋还是那个屋,床还是那个床。袁朗上军校之后周墨林就受提拔住单间儿了。不过周墨林没让人把袁朗的床搬走,说:“我留着搁点儿储备物资。”铁路想了想,就同意了。
那天周墨林回来的晚。进门一看,袁朗把房间收拾的亮亮堂堂的,还给自己打了满满一壶水。想着当初袁朗那个渴死不打水的懒蛋德行,周墨林一边儿乐一边儿抬眼看外面一轮圆月:“月亮打北边儿出来了,还是今天晚上狼人变身?”袁朗破天荒的不回嘴,笑呵呵地给周墨林倒了杯茶。
俩人好久没这样儿在一个屋休息了,按说得好好聊聊天什么的。可是周墨林太乏了,一会儿就沉沉睡过去了。袁朗那天晚上睡的也香,月亮底下居然丝毫无梦。半夜的时候,他让周墨林闷闷的咳嗽声惊醒了。周墨林咳的挺凶,静夜里听的人撕心裂肺的,袁朗赶紧爬起来过去给他捶背。周墨林咳嗽的满脸通红,不过生死见多了的主儿都特别淡定。这厮缓过一口气,立刻就又活过来了,他歪在枕头上笑眉笑眼的指使袁朗团团乱转地给自己倒水拿药。然后一手支着脖子,心安理得地让袁朗伺候着。
好容易服侍的周大爷看着舒坦点儿了,袁朗也不敢回去睡,就在他床边儿守着他,俩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几乎是有点好奇地再把对方评估了一番:袁朗觉得周墨林瘦了,没以前那么壮实了,大概是这几年挺难,眉间都皱出了细纹,不过更帅了。人看着特别可倚靠的那么稳当……
周墨林定定的瞧了袁朗半天,忽然挑剔的笑了:“你说你,都四年了,还是没我一半儿好看。还是那么疯神俊朗……”气得袁朗摔手就走,不过他现在嘴茬子可不饶人:“没你好看队长也不亲你。咳嗽就是气出来的吧?”周墨林怔了怔,忽然抓住袁朗的手,腕子上用了非常想把他留下的力道。袁朗回头看,发现周墨林正那样看着自己,他声音软软地,少有没落外显:“袁朗……回三中队吧……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我干不长了……”袁朗抿着嘴角半天,扭头给周墨林调了调枕头,艰涩地挤出来一句话:“早点儿睡。别瞎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