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队长手眼通天,袁朗出院的时候,病例里的记录是:饮酒过量造成的胃出血。
这后来在集团军里都是一个段子:我们年轻的特种战士没有倒在敌人的枪口下,确让自己人的酒杯给干趴下了……
为这个兄弟部队拿袁朗开心的不在少数。就连他们郑大队长都对这个事情津津乐道了很久,而且什么时候跟人家说什么时候笑的前仰后合。
后来……这事儿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再后来……好多事儿都悄无声息的过去了,没人再提。
当然,也包括袁朗晋升少校的事情,大队长……也没再提……
柔克刚
事儿完了以后说什么都简单,可当时哪里有那样的善了?也许当事人是豁出去了,可把周墨林紧张坏了,看大队长带着铁路匆匆走了。周墨林一头扎进袁朗的病房。太阳底下,袁朗孤零零的趴在床上,腕子上的点滴几乎都被大队长那一下子给扯掉了,细细弯弯的血线迤逦的流了下来。这儿已经够热闹了,就怕把事情闹大了的周墨林实在不敢再惊动医生护士,七手八脚的赶紧帮袁朗弄好。
这一天一夜刺激太大了,周大帅哥对着那输液的针又努力了三次才进袁朗的血管。可袁朗不理会这些,他紧紧的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深深的喘了口气,说:“周队……麻烦你跟郑大队说……是我……勾……嗯……我自己乐意的……”周墨林气的咳嗽:“大队长还不活宰了你!?”
郑治大队长顾不上活宰了袁朗,他当时想宰了铁路。回了基地,郑治一个旋踢把们踹上回身先正反给了铁路俩嘴巴子!铁路挨打也不躲,军姿挺拔,一声不吭的抗着。郑治用可以控制地音量指着铁路鼻子破口大骂,娘了祖宗地问候了铁路全家老少!中心就两点:“国家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劲,多少人走人留抛家舍业,才培养出来你们俩兵尖子?!你们可好,一晚上没夹住裤裆就全给我弄砸了。于公说你们对不住国家培养军队教育组织上关心老子跟你们操的这些瞎心!于私说,死人堆里爬出来才混到现在,你小子的锦绣前程还TA妈要不要了?!”
铁路抿着嘴角:“大队长!你处分我吧。让我转业,还是送军事法庭我都认了。你……别怪袁朗,我……强迫他的。”他这一句话把郑治大队气的头顶冒烟,一巴掌就朝铁路乎了过来:“我直接枪毙了你多好呢?你有脑子没脑子?送军事法庭?!什么理由?你们不嫌丢人,我老A还要脸呢!”挨了多少打的铁路都岿然不动,这句话让他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儿,张了张嘴,终于发不出声音来。
郑治大队长脑子什么时候都是清醒的,迅速地判断了一下局势: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命!在部队时间长的人都风闻过这类事儿,一帮热血沸腾的大小伙子在一块儿方圆几百里连个母的都没有,天长日久难免出件狐臭儿事儿。何况铁路娶的那病歪歪的老婆,有跟没有一样!郑治原本以为是俩人喝高了,脑筋一热,荷尔蒙一高。过了就完了!可谁知道居然不是!这就不好办了……郑治急的想拍桌子,这就不好办了,我TA妈居然早没看出来!再想想,郑大队长几乎心疼的掉了泪儿:可惜了的俩人,老A离不开的人才啊。哎!可怎么是他们俩?!
最后的处理意见是这样的:铁路离开一线,在老A做战略战术制定,还挂副大队的衔儿,工作相当于参谋长那性质的。袁朗……调到一线去!总而言之,在老A的范围里,把他们远远儿的隔开就对了。铁路还要说话,郑治一摆手:“你再废话一句,我就让袁朗转业!”
大队长没有明确表态,但是他的行动让周墨林松下了心。比如他特批了自己这个中校给上尉陪床,而且说了:“不好了不许回来。”所以无论队里多么忙,周墨林都没走,他也不能走,袁朗的很多伤处是不能假手他人的;那老大夫也受了郑治大队长的特别嘱咐,对袁朗的治疗几乎在一个封闭状态。
这事儿……只有他们五个知道。
周墨林跟袁朗念叨:“这是个好现象……”
袁朗咬着嘴唇,不说话。周墨林也就不说了。
袁朗恢复的很慢。他整个消化系统都发着炎,从肛肠到胃没好地方儿。那老大夫特别嘱咐开头儿三天不能进食,大小伙子靠输液活着。周墨林觉得这治疗方案不错,起码这名正言顺地解释了为什么袁朗这么迅速地瘦下去。
老A里对他挺重视的,来探望的不少,大队长没来让政委代表,拽了四个中队长过来看他。大家拉着袁朗的手嘘寒问暖了半天,然后政委给定下了规矩:“袁朗在老A一天,喝酒就不能超过二两。谁灌他谁记过,不拦他的都给警告!”冯越听着直吐舌头刚要说什么,让周墨林一脚踹回去了。张恒悄悄塞给周墨林个药瓶儿。周墨林拿在手里掂量掂量,是自己的止咳药。
郑治大队长心细,他让铁路也去探视袁朗,理由儿不容拒绝:“你是他上级主官,你一手栽培的他。你不去看他,不正常……”过了半天,才拍着铁路肩膀说一句:“你当初下的了这个狠手,为了什么我也理解。好歹算你小子明白,你放心去,我有安排。”
铁路咬了半天牙,他去了。没想象的为难,见面的时候袁朗在昏睡。周墨林估摸着铁路要到了,特意让大夫给他打了针镇定剂。注射的时候袁朗很配合,不过他是那样定定地看着药名儿,眼神儿悲伤的好像一只受伤的狼……
周墨林确信,袁朗是什么都明白的。
深深吸了口气,铁路才缓缓地坐在袁朗床边,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周墨林那么聪明的人,找个茬就出去了,顺手……不忘锁门。
雪白的病房、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枕头,映衬着袁朗苍白的脸色,他睡的不安稳,呼吸频率是乱的,好像很想醒来,又力所不及。又浓又黑的睫毛翕动着,好像垂死的蝴蝶在最后的挣扎。铁路再也不想忍着,把他抱到怀缓缓地给他拍着背。
袁朗这些日子刚刚开始进食不是喝粥就是喝奶,身上飘了股淡淡的奶香味,瘦削的身体裹在宽大的病号服里,倒更像个名副其实的小狼崽子。铁路没想到袁朗会瘦的这么严重,大面儿上看几乎脱了形,颧骨高高的凸了出来,嘴唇淡淡的没有血色。想着袁朗刚进老A的时候那任谁都戳的婴儿肥脸蛋子,铁路得用全身得力量控制,才不会流下泪来。他用了很大地力量轻轻地抱着袁朗,慢慢地摇啊摇。袁朗似乎睡的踏实了些,不由自主地把头埋到了铁路的怀里,拱了个舒服的姿势昏昏睡去……
铁路知道:袁朗认识自己的味道!
也许就是这个熟悉的味道唤醒了潜意识不堪的记忆,下一分钟袁朗忽然开始挣扎,他拧紧了眉的扭动,嘴里喃喃着极压抑的梦呓。那声音极小,铁路得把耳朵伏在他耳边才能隐约听到,那是带着血的哀告:“不……别……队长……疼……”
那一瞬间,铁路如遭雷噬,呆呆愣住。他想:果然……天上有雷,人间有报应……
好久,他放下了梦魇中的袁朗,帮他整理好被子,走出了病房……
铁路记得以前听人说过:这世上有种极痛叫后悔,而自己是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自己是如何将心血珍爱,亲手葬送,那是无论如何再也回不来了……
那天铁路没按时归队,他失魂落魄的在野战医院的角落里,坐到天黑,然后回了家。
而袁朗那天晚上醒过来,只是拥着被子问了一句:“队长,他走了啊……”
第二天,袁朗的病房里来了个特殊的探视者。谁也没想到:容容居然来了,而且带了一篮子苹果。周墨林看的眼睛都快掉下来了,紧张的冒了一头的汗出来。
袁朗也有点儿慌乱,只有容容很镇定,她腼腆地小声问:“我能单独和你谈谈么?”袁朗和周墨林对了个眼神儿,周墨林退了出去。
对着弱柳扶风的容容,袁朗感觉十分古怪,他潜意识的怕她。面对多强大的敌人袁朗都不怕,可是容容不一样,她太弱了,弱到了没有健康,只是依靠药物才能勉强地活着。对着这么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袁朗忽然觉得羞愧,她什么都没有,甚至生命都朝不保夕,这都不是她的错,而自己居然还要夺走她的丈夫……
容容说话了,声音不太稳:“我认识你……”顿一顿,她才继续:“哥……嗯,你们铁队长的笔记本里只有两个人的照片,一个是我死去的哥哥……一个是你……所以我觉得……你一定也是死了……”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容容懊恼的低下了头:“不是……我……不是……我是说,那天哥负伤了,我在医院看到你……觉得好奇怪……”
所谓以弱胜强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一手可以兑付两个大汉转转眼珠子能炸了人家导弹基地的袁朗,对于他这个细细软软的嫂子无计可施。她只是慢慢地说几句,给袁朗削了一个苹果,袁朗就觉得简直是泰山压顶之重。
袁朗这辈子是头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忽然,容容想起了什么,轻轻的凑近了袁朗的脖子,不理紧张到僵硬的袁朗,她自顾自的嗅了一嗅。然后点点头,她直直的对上了袁朗的眼睛:“我现在明白了……他身上……有你的味道……”
袁朗兵荒马乱的败下阵来,他哽着嗓子说:“嫂子……”容容怔怔地看着他,说:“你听我说完……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他也说,他随时都可能牺牲,让我平常少牵挂他……可是你明白么?我是懂得他的,我……也是随时都会死的人啊……”
袁朗和容容对视了良久,终于点头:“嫂子,你放心……我也是……随时会死的……”
容容认真地摇头:“不,你不会死,他说过,你很喜欢活着。我是早晚会死的,可是我不怕。哥说过,必生者可虏,必死者可杀……所以……即便你是年轻军官里的头一号儿也没有用……我们都不够好……”
容容走了之后,袁朗更沉默了,除了应酬来探视的时候还神情自若像个活人,平常就是看着一个地方发呆。周墨林想了想,把他的分队给叫来了,嘱咐:“陪你们分队长说说话也好,解闷儿。”
能进老A的小伙子都机灵嘎坏的,听说袁朗三天不能吃饭,刚许吃点儿流质。这帮人觉得报仇的机会可到了,薛刚带头儿,石丽海跟着起哄,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带了水晶肘子、猪头肉过来探视,那原则:什么不好消化捎什么。
然后一帮子人在他们分队长病房里,同这这个禁食的病人,嘻嘻哈哈炫耀武力一样地吃了个满嘴流油,一边儿吃一边儿冲着袁朗挤眼儿:“分队长,香不香啊?”
起初袁朗只是眨着眼睛看着他们,那么看啊看。忽然他悲伤又委屈地抿了嘴角,眼睛里迅速朦了一层水雾,而且越积越多。终于,两行晶莹的热泪滑落脸颊。
袁朗……他居然朗在大庭广众之下,同着自己的直属下级,为了点儿猪头肉,那么难过地哭出了声。
所有人都傻了,彻底傻了。
开始还以为他装蒜,后来看出来了,他是真哭,那么憋屈那么别扭,一直哭到咳嗽呛气……
实在是太丢人了!一帮人七手八脚的把所有肉都扔了,过来给袁朗擦脸的擦脸,擤鼻子的擤鼻子。薛刚跟石丽海自己抽着自己嘴巴跟袁朗赔礼道歉:“分队长!求求您别哭了。小们的再也不敢了。”
袁朗抽噎着说:“那你们陪我吃素到出院……我就原谅你们……”
那个下午,袁朗分队全体赌咒发誓:“黄天后土,祖国母亲!分队长不出院,我们绝对不碰荤腥!”袁朗勉强破涕为笑,周墨林看的直抓头发。
薛刚临走的时候拉着主治医生的手哀求:“您快点儿让他痊愈出院吧……”
等战士们走了,周墨林说袁朗:“怎么你也是他们老大,忒没正形儿了。”袁朗把被子拉到脸上,他闷闷地说:“我这也是以柔克刚,再说什么叫老大……狗屁……”
一水间
袁朗出院之后,大队长特地跟他谈了一次。袁朗这情况的确特殊,尽管大队长已经酝酿了许久,开头儿是有点儿尴尬的。吮了两口茶,郑治大队长才抬头问袁朗:“伤……嗯,病,病都好了?”袁朗深呼吸了下儿:“都好了。”大队长点点头,斟字酌句:“不论如何,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哪里……嗯,哪里没好利索,你不用顾虑,直接跟我说。医疗的事情肯定能保证。这个你放心……”袁朗脸“腾”地红了,他抿了抿嘴角,语气很肯定:“报告大队长!都好了。”
目测了一下儿袁朗挺精神的样子,郑大队松了口气,他说:“我想调你去一线。”袁朗抬头,挺诚恳地看着他们大队长:“行!”郑大队说:“任务紧,压力大。”袁朗点头:“我能行!”郑大队盯着袁朗看:“危险。随时有牺牲的可能。”袁朗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不怕。”
不管窝了多少气,郑大队长忽然觉得,为这倒霉孩子操心受累也值了。拍了拍袁朗的肩膀,他再开口就是语重心长:“你们队长他是不对!这事情儿弄混蛋了。刻他这也是……为你好。我们是军人,首要的要忠诚国家,热爱人民。可以说,任何和这两样儿冲突的事情,都不是军人该做的。何况组织上那么尽心的培养你们,就是指望着你们报效祖国呢!哎,大道理我就不讲了。再说……咳……你们这事儿……毁前程。这么说吧袁朗,这就好比是你盲肠发炎了。你们队长一狠心……就给你拉了。只是一心急,他忘记了给你打麻药。他忘了你也疼啊……可是,他心,是好心。”袁朗默默了半天,忽然自我解嘲地一笑:“我们队长当初把我招的时候就训过我:‘喊什么喊,老虎团的还怕疼啊。’敢情应在这儿了。”他们大队长想了想,也乐了。
那次谈话挺简短,临走的时候郑大队长叫住了袁朗:“别……恨你们队长。真的,袁朗。”袁朗没吭声,敬个礼,自己回去了。
然后他和铁路就被分开了。隔的……很开的那种分开。大队长手腕儿挺狠的,同在老A的两个人,愣是没什么机会见面儿了,更别提说话什么的。也就是深更半夜的时候,袁朗抬头,能看见铁路的办公室还亮着灯。袁朗忽然想起来小时候背的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袁朗被派上了一线,货真价实的一线!老A出实弹任务基本上是轮着来的,各中队的尖刀轮流当机动分队。这惯例打袁朗这儿就破了,流动的机动分队,铁打的袁朗。只要不是负伤或者休假,他的大名永远挂在机动分队头一号。那一阵子,他什么任务没参加?多残酷的战斗没参加?枪林弹雨、血里火里,袁朗独自一个人摸爬滚打的熬了过来。
日子过的也快,也就一晃的功夫儿,炮火纷飞的日子就过了一年。那天吊着半拉膀子的袁朗回了宿舍跟周墨林感叹:“感情我们祖国还有这么多敌对势力。”周墨林皱着眉头给他脸上的擦伤抹药,袁朗又挂彩了,虽说不重吧。这也是这个月第二回了,不是袁朗废物,像他这么大强度的参加战斗,还真是不好保证全身而退。默默的给他收拾好了,周墨林忽然问:“袁朗,你后悔么?”
袁朗顿了顿,别过脸,终究是没能回答。
沉了半天,他“哗啦”一声站起来去洗澡。
周墨林坐在屋里就听丫孙子在浴室里面抽着嗓子嚎:“有一个道理不用讲,是兵就该上战场……” 想起来一句老话儿:瓦罐难免井台破,大将不免阵上亡。周墨林打了个寒战。
那个周末,他跟郑大队汇报情况的时候,几乎央求着说:“大队!袁朗是真服了。您能不能……”郑大队忙活着写总结,没搭理周墨林。周墨林气结:“那您就别再让我和他住一块儿了,我没义务给您盯着他们!”郑大队放下笔,直勾勾的看着周墨林:“那……我换个人盯着他们?”他搔搔下巴:“不好办啊,知道这事儿的人还真是不多……”道高一尺,郑队高一丈。几句话就把周墨林说凉快了,周大帅哥给大队长敬了个礼,扭头走了。
那个周末郑大队挺忙的,办公室里的人走马灯一样换,走了周墨林换了铁路。铁路拿着这一年的统计数据义愤填膺、理直气壮:“大队!袁朗这一年出的任务量都快赶上服役三年的特种兵了!您这是要干什么?”打发铁路跟打发周墨林不一样,郑大队长谨慎的抬起头,认真的看着他:“我不是说过,不许你管袁朗的事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