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北京赛区比赛的日子,四人最后一次彩排。从排练室出来时,已是繁星满天了。几人缓缓地走在路上。时值盛夏,即使是夜里也很闷热。李思文默默地走在后头。前边宋彦帮兰泽背着吉他,二人不时说笑几句;周子裕则与他们拉开了一点距离,背着自己的吉他闷头往前走。与在人前经常驼背的李思文不同,周子裕走路从来都是昂首挺胸,一副王者姿态,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此时街上行人稀少,地上周子裕的影子被路灯的光线拉得很长。他的背影在夜色中就像一座流动的孤岛,沉默而冷竣,无人问津。
“你们觉得,这次能行么?”宋彦放慢脚步,问其他三人。
“得先通过北京赛区的预赛才行。”兰泽补充道。
“唉,实在很难说。为了迎合大众喜好,我们在曲子上已经很委曲求全了,真郁闷啊。”宋彦说。
“现在还不好说吧。又不知道其他参赛的乐队都是什么水准。”周子裕应道。
李思文没出声。他心里觉得,“禁色”这几年下来走过南闯过北,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乐队。虽然自己无法找准“禁色”在这些乐队中的地位,但他在网上看到不少人说他们是只有自己特色的乐队。不过他们的特色不受主流消费者的待见。为了这次选秀比赛,他们已经把自己的特色牺牲了。这样的后果很可能只有两种,一种是最后这一搏中他们能成功转型,跻身于主流音乐之流;另一种就是大家不接受一支没有特色的乐队,他们会遭到淘汰。李思文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经济上的困扰,他倒是愿意一直做一支小众乐队,拥有为数不多但忠实的歌迷。那样的生活或许更快乐吧。可是现实中他们还是要为自己谋求财路,才能把乐队做下去。
“坦白说,我这几年里经常会有‘实在做不下去了’的念头。”兰泽说。
李思文听到这话极为惊讶。因他从未见过兰泽抱怨乐队难做。印象中,兰泽即使有时会颓丧一阵子,但是过后总会恢复元气。
“但是不行,我不能停下。我们当初就是为了共同的梦想才走到一起,我又是最初的发起人。如果我突然说不想再做下去了,你们会鄙视我的吧?为了对大家负责,也为了自己最初的理想,我要坚持下去。”兰泽又说。
“你……你觉得还能坚持多久?”李思文忍不住开口问。此话一出,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如果这次选秀我们最后还是被淘汰了,你还会继续把‘禁色’做下去吗?”李思文自己也没想到他会问兰泽这么直接的问题。
兰泽显然也被他这个问题问住了。想了老半天,他才迟疑地说:“会的吧,毕竟除了乐队,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们也是吧?”
“那乐队会维持多久?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李思文不依不饶地问。反正刚才都问得那么直接了,就干脆把自己内心的担忧一气说出来,听听兰泽是如何回答吧。
“思文你想得太远了吧……”兰泽为难地说。
“那思文,你是怎么想的,想一直做下去么?”宋彦问他。
“……只要你们不说散伙,我就一直跟大家一起。”
“好兄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我……想结婚了。”兰泽伸了个懒腰,用平常的口吻说道。
“什么?!”其他三个人都被这个重磅消息震得呆若木鸡。兰泽居然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这种话,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李思文,他冲到兰泽面前,紧张地问:“为、为什么突然想结婚?”
“就是啊,你才几岁啊,二十二,刚到法定结婚年龄哎!”宋彦也一脸惊愕。
“没什么啊,就是觉得漂泊的日子过久了,很想有个家庭。”兰泽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这几年都定居在北京,这算哪门子的漂泊啊……”宋彦吐吐舌头,“我跟你住一起,思文和子裕也住得离我们挺近的,你难道还缺乏安全感?”
“不一样的,男人跟男人住一起没有那种家的感觉啊。家庭就是要有父亲、母亲和孩子,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兰泽认真地反驳道。
“难道……你现在就想要孩子了?”李思文难以置信地看着兰泽。
“太早了吧……你不觉得年纪轻轻就要被老婆和孩子绑住的感觉很差劲吗?”宋彦大声说。
“不会啊,我希望和我太太一起照顾孩子,好好地把孩子带大,让他体会家庭的温暖,这样不好么……”兰泽说。
李思文无言地退到他身后,让出路来。他大概可以理解兰泽为何这么说。虽然和自己比起来,兰泽的家庭很完整,看起来也挺美满的,但实际上兰泽的父母对自己的儿子并不是特别关心。从他高中时和兰泽有来往后,从各方面隐约可以看出,兰泽的父母在金钱上非常慷慨,儿子要什么就给什么,但是在精神方面的关怀很少。兰泽不管做什么,只要不犯法,他们都抱着默许的态度。可能正是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不被父母重视,兰泽才迫切地想要成立自己的家庭,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注入自己当初没得到的关爱。
但是,真的太早了。二十二岁,刚刚从少年过渡到成年。再说了,兰泽自己还是个孩子。虽然比以前成熟了,但性格还是改不了。大大咧咧,做事迷糊,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现在要是再有个孩子,恐怕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你是要……跟你一直在谈恋爱的那个女孩子结婚吧?”李思文问他。
“嗯。”
“她也同意了吗?”
“她也有这个意愿,我们说好等这次选秀的事情忙完后,我就去她家拜访她父母,商量一下这件事。”
“兰泽,你们的进展也太快了点吧……才在一起多少个月啊,就要谈婚论嫁了……”宋彦感叹道,“你小子真没良心,有了女人就要抛弃我们么……”
“哪的话,我结婚后大家还是兄弟啊,还会经常在一起的。”
“唉,我这些年下来,还是光棍一条,你倒好,不知不觉就把人家拿下了……”宋彦大发感慨。
“你们会祝福我吧?”兰泽充满期待地问大伙。
“你想做就去做吧,你的事我们无权干涉。”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周子裕终于发表看法。
“嗯,等你结婚了我就搬去思文他俩那里住……”宋彦做出一个沮丧的表情,不过声音还是开朗的。
“思文,你呢?”兰泽转向这位他最信赖的多年好友。
“……只要你希望,我都支持你。要幸福喔。”李思文想了一会儿,低声说。
接下来的一路上李思文都满腹心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直到周子裕对他说“我洗完澡了,你去洗吧”他才回过神来。
“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来得这么早。”李思文呐呐地说。
“迟早的事,反正你都要面对。”周子裕在小阳台上边晾衣服边说。
“你,将来想结婚吗?”李思文坐在沙发上问他,这语气更像是自言自语。“不,这样问太没意义了,大家将来都会结婚的吧。”
“不,我没想过那种事。”周子裕晾完衣服,回到客厅,转身关上阳台的纱门。
“即使你没想过,到了一定年龄后,你也会想要结婚的吧。人人都是如此啊。”
“我真的没想过。和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生活,想想就觉得烦。一个人活着不是挺好么。”
“可是那样的话你到老的时候就会很孤独吧,没有人陪着你,也没人照顾你。”
“那样不好么。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死去。不拖不欠。”周子裕说,“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打算过几年找个女的一起过日子算了?”
“其实我也没有想过那样的事。结婚后,你的人生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而是要对妻子、对儿女负责,负一辈子的责任。有些人在结婚前没想过,日后自己会负不起这个责。我爸不就是这样,抛下我妈和我一走了之。我不想做他那样的人,但是我无法保证我能一辈子都维持最初的心情不变。如果早知道自己可能会后悔、可能会不愿意再负责下去,那么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结婚比较好。这样才对大家都好。”李思文平静地说。
“那你就不怕你老来无靠、寂寞终老了?”周子裕用他对自己说过的话反将他一军。
“我也怕,但是自己一个人承受痛苦总比让一家人都痛苦好。”
“你真的是很爱牺牲自己的一个人。”周子裕哼道,“在这个社会里,这样对你没好处。呐,你有没有想好,万一有一天‘禁色’解散了,你要去做什么?”
“不想去想那种事。以前兰泽就说我想得太多,还说未来的事还没经历过,怎么会知道结果。现在我也不愿意想太远了。说不定真的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没有人把话挑明,不过几人心里应该都很清楚,世界上没有不散的宴席。还没有哪支乐队一直做到队员去世都不解散。每个乐队做到一定时间后,都会因为成员音乐理念不和,或者各人的种种现实原因而散伙。好一点的是大家好聚好散,再见亦是朋友,坏一点的就是大家闹得不欢而散,此后形同陌路。“禁色”一定也会散的,还是那句话,一切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终于到了北京赛区比赛当天。比赛地点是在一个小摄影棚里,棚里只有一个小台,和四名评委的座位。还有前后两名技术人员在录像。参赛的乐队一个一个进去表演,演完后就可以离开。最终进入决赛的名单要在一个星期后才会公布,主办方会打电话通知进入决赛的乐队。
当天艳阳高照,热得要命。参赛的乐队意外地多。还没轮到的乐队只能在棚外干等。棚外虽然有赞助商提供的大阳伞和座位,却因为是在室外,所以没空调或风扇。很多人开始骂主办方吝啬,干吗不能选个好一点的室内场地给他们休息。
对李思文来说,等待入场的心情就跟当初高考前等待进教室那时候一样。都是大热天,刚到那儿时心里还紧张得要死,但是等了半天还不开门放人进去,就被热得满身是汗,只顾着咒骂该死的天气,盼着快点进去弄完拉倒,起初的紧张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里面一有人出来,其他人就会上去问他们:“怎么样,评委说什么了?”
有些乐队兴高采烈,觉得他们一定会进决赛;还有些则一出来就黑头黑面地骂娘,说评委有眼不识泰山。
李思文已是心如止水。他什么都不愿意再多想了。
终于轮到“禁色”进棚。四人调好音响,各自站位,开始演唱。
宋彦唱得很尴尬,因为在这小摄影棚里唱摇滚乐,感觉跟站在露天表演或在酒吧里献唱完全不同。在很多人前唱,大家总会给表演者一点反应,很容易带动全场气氛;而现在呆在这连转个身都困难的小棚里,面前只有四个因看了太多参赛者而面露疲态的评委,还有两个只关心摄像机运行情况的技术师,即使自己唱得再怎么卖力,台下也没有一点共鸣,整个乐队就显得像一队自娱自乐的傻瓜们。
不过已经站在这里了,就只能硬着头皮唱下去。三分钟不到的歌,他们觉得好像表演了一年之久。
好不容易一曲终了,四人集中到前面听评审的意见。
“坦白说,我觉得你们在编曲上应该多加考虑,只有吉他声实在太单调了,应该加点键盘什么的。”某个留着一头长发的知名音乐人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还有,我个人来讲,我觉得和音的音色要比主唱好。”
和音是周子裕唱的。但李思文听了这话后心中甚是不满。他这些年听过那么多乐队的主唱演唱,觉得他们的先天条件都没有宋彦那么得天独厚,而且宋彦在高音上的控制是无人能及的。他不知道那位名人为何会觉得宋彦的音色不好。不错,宋彦在唱高音时的音色很接近于女声,但是这也是他的特色,不能因此否认他的才能吧?
宋彦还是很有礼貌地向那个音乐人道谢。
坐在音乐人旁边的一位女评委开了口:“啊,我不是想挑拨你们,不过我喜欢他多一点——”她指向边上的兰泽。“你,会唱歌吗?”
“哎?这个……很一般啦。”兰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没关系,唱几句我们听听。”女评委故作娇羞地要求道。
兰泽只好随便唱了几句。
“不错呀!我看好你!”女评委笑得像朵花一样。
有没有搞错啊,大婶……李思文在心里暗骂道。在公事上,他不会对任何人存有私心。兰泽虽然吉他功力不俗,但是唱歌只是三流水准,顶多在KTV里现一现,却被她说不错……
其他两个评委也附和一番,最后长发音乐人礼节性地对他们说:“总的来说你们的表现还是不错的,等通知吧。”
听他的语气,就知道晋级无望。但宋彦还是坚持鞠躬向评委们道谢:“谢谢老师,我们会继续努力的!”
“禁色”一行人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去。
走出门外,就听到某个乐队的对话:
“唉,这世界果然充满阶级差别啊,同样都是搞乐队的,你看看人家那是什么装备……”
几人循声望去,看到远处一组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年轻男女正谈笑风生,他们背着的吉他都是顶级名牌的。
说话的则是另一帮穿着发白的牛仔服的男性。
“唉,可能人家家境好呗,哪像咱们,来北京都七八年了,生活还是这么落魄,人家用电吉他,我们只有木吉他……”另一个人感慨道。
听到他们的话后,李思文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感同身受了?”周子裕回头看他。
李思文没有作声。他也说不准,“禁色”的境遇和其他乐队比起来,到底算好算坏。如果说是比人家好吧,他们现在的生活也仅能算是图个温饱,连小康水平都达不到;要说比人家坏吧,他们也不算差,才做了四年就出了张专辑,比那些熬了十多年都还默默无闻的地下音乐人要好很多。但是过去的这段日子实在太不顺了。发碟后销量惨淡,转型后也不成功,书没出成,公司又倒闭了,这次选秀又失败了,还是在自己家门前惨败而归。这种日子真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换作别人,还能干脆地撂下一句“烦死了,老子不陪你玩了”就转身走人,可是这路是自己选择的,对那个人、对乐队都是心甘情愿地付出,连说不的理由都没有。
“啊啊,我们今年难道是流年不利,真该去庙里拜一下了。”兰泽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轻快,可是李思文知道他脸上那笑容有多勉强。
“兰泽,你不用强颜欢笑的,难过就骂我们一顿吧,把情绪发泄出来就好了。”宋彦安慰道。
唉,这个人。其实最难过的应该是他自己吧。李思文默默地想。他当初刚认识宋彦时还每天自我催眠,强迫自己喜欢这个人;但是认识久了,他就发现宋彦这人其实真是个不错的男人。懂得行乐,又有风度,虽然是一幅先锋青年的打扮,举止却十分得体。又有一副好嗓子。总之,真是个集上天宠爱于一身的人。可惜除了“禁色”外,一直没碰到能赏识他的人。
李思文,你还有空同情别人,你怎么不可怜一下你自己。一个声音对自己说。
我不值得可怜啊。我没才华也没有讨人喜欢的性格。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他对那个声音说。
他又想起高中的时候,全年级有那么多人拼死拼活地学习,可是最后考上名牌大学的只能是少数人。大家同样都付出了努力,却不是人人都能得到完满的结果。好像人生亦是如此吧。虽然遇到这种情况只能认命,但是心里,总会觉得好不甘心。起跑线是一样的,为何有人很快就达到终点,有人却只能一直在路上奔波劳碌呢。
第二天,有个经纪人找到了他们——其实是找兰泽一个人的。兰泽和那人出门单独谈了很久后,回来告诉他们一件事:那个经济人看了那天北京赛区乐队的预赛,觉得兰泽很有当明星的潜力,想签他去他们公司。
兰泽把这消息告诉大家后,几人都不出声了。
良久,宋彦才说了一句:“那你就去吧。”语气很诚恳,没有一丝嫉妒。
“可是……他只想签我一个人,不想签我们乐队,那我要是去了,你们怎么办?”兰泽忧心忡忡地说。
“你去吧。毕竟现在我们的生活还是在社会底层,衣食住行需要钱、乐队发展也需要钱,你就当是去上班,有丰厚的工资可以领,对你自己、对我们都有很大帮助的。”宋彦严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