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小径繁多,东拐西转,不知身在何处,只觉眼下所走小径两旁花架上所种的花比其他小径上更为纷繁,更为夺目。小径的路渐走到尽头,我转身提步欲走,却在转身的一刹那,猛地定住脚步,再亦移动不开。小径尽头,林荫深处,略往左拐,是座颇为华丽的小楼,两层的高度,古韵的装潢,隐于千树之间,小楼上方有一牌匾,上书:"琉璃阁"。
那牌匾挂得着实良高,故起初我亦没留意到。令我停下脚步的,其实仅是个巧合。转身的一瞬,身后微风起拂,轻轻将琉璃阁半掩的大门又推开了些。听到门被风推开的声音,我不经意往旁一瞥,然后,僵立原地。门仅仅是多敞一隙,却不偏不倚刚好可见屋内那人;我仅仅是回头一瞥,却再亦不能自拔。
呆立良久,转身看往屋内,以为是自己眼花,揉揉眼睛,眼前一切景物却仍在。一时间,失去了主意,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有点害怕面对他,却又难以忍受这种近在咫尺的煎熬。最后,我终于忆起今次来冥月岛还是他之所邀,如此一来,我进去找他理由亦应充分得很,反正早做完我应做的事,尽早离开也是好事。咬咬牙,迈步往琉璃阁走去,站在门前尚在考虑是否该敲门,他熟悉的声音已温柔地响起:"语晨?进来。"
大厅的尽头是张古木茶几,雕龙刻凤。茶几后,楚倾寒垫着柔软的狐皮坐毡,斜卧在长椅上,低头审视手中的竹简,全神贯注,头也不抬地随口问:"嗯?语晨,怎么不说话?"
"是我。"若无其事地走入大厅,看着仍在忙碌的他,我轻声答道。
二十九
啪啦一声,竹筒散落在地,楚倾寒先是一愣,旋即猛地起身,悠然自得的神情瞬间被愕然所替代,满脸尽是不可置信之色:"风?!"
"久违了,楚教主。"楚倾寒吃惊的表情竟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爱,真令我有想扑上去掐他一下的冲动。只可惜,是在这种场合,这种身份下。我只好忍住心中的笑意,走到大厅中央,向他微微颔首示意。
"......久违了,坐吧。"或许是一句称呼又将大家拉回到现实中,楚倾寒的惊愕仅是维持了那么一瞬,那份青涩的可爱便又消失无踪。下一刻,他已经又是那从容不迫、悠游自在,谈笑风生于弹指间的老样子。楚倾寒扬扬手,示意我往一旁的客椅上坐去,然后优雅地端坐回茶几后,起落之间,一身深紫的华服,金边银线,格外夺目。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果然。明明是同一个人,穿上不同的衣服时差距就这么大。以前出于戏弄之心,故意塞最破最旧的衣服给他,那时的他布衣草履,看上去总有种农村少年的质朴敦厚感。而现在的他,人虽跟以前没多大区别,仍旧一身阳光的黝黑肤色,长发披散在后。可与昔日的气质已是大相径庭,一份王者霸气从其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翻手云,覆手雨。深紫的诱惑色彩像是醉人的缭绕,动人心弦。衬着精工巧织的华服,从他的眸子里,我又看见了初见他时那一闪而过的犀利耀目。那么熟悉,那么陌生。
楚倾寒没有提分别那天的事,我也不敢再提,可想起离去前他幽怨错愕的眼神,我便总觉忐忑不安,很想问他还恨不恨我,但又觉这话太多此一举。他没找我寻仇已是仁至义尽,又岂会不恨?转念一想,放在客栈的那瓶金疮药也不知他收下了没,如果他收下了的话,应当知道我的心意吧,于是我支吾着问:"那天之后,你还有没有回过......?"
"回过什么?"楚倾寒低头拾起方才掉落在地的竹筒,见我支吾许久还未把话说完,便打断我的话,反问道。
"没、没什么。"我耸耸肩,不再说话。看来,他是没再回永福客栈了,既然没有的话,就罢了。他若恨我,我亦没法。既是无缘,强求无用。
楚倾寒将竹筒收拾好搁在茶几上,凝望着我疑惑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楚教主说有事找在下才令下属将我带来冥月岛上吗?莫非楚教主已忙碌到将此事遗忘?"看见他疑惑的表情,我不禁哑然失笑,难道我在他的心中竟是如此的毫无地位,眨眼便忘?还说有人伤重需要诊症才找我,也不知是不是耍我的。
"我?"楚倾寒皱眉,手扣住茶几,低头轻轻敲击,沉吟良久:"......哦,知道了。那么,你现在住在哪里?"
"竹雅轩,楚教主应该很熟悉吧。"看到他皱眉的表情,我开始发现此事没有我想象中的单纯,看来,他的确是毫不知情而不是遗忘。那到底,是谁的主意,又有什么目的?
"稍后等我处理完事情后,我去找你。"很明显,楚倾寒还在为刚才的事出神,扣住茶几的手仍旧有规律地轻敲着桌面。他抬头朝我笑笑,随口敷衍。
"不必了,有什么事楚教主需要在下的,明日再议吧。天色已晚,不打扰楚教主春宵,在下先行告辞。"看见他心事重重,无心多言的样子,我识趣地离开了琉璃阁。虽然现在没见到楚倾寒身边的语晨,可看时间他也快回来了,到时若见到他们缠绵心中难免多少有点不快,还是及早离开是好。我走出琉璃阁,他也没作什么挽留,只是在静寂的沉默中仍有一声声轻缓的敲击声悠悠传入耳中,跟他一起的时日虽不长,可我也清楚这是他沉思的习惯。只不过少有见他想事想得这么专注的。
半年不见,曾设想过很多次再相逢时会是怎样的境况。想过,他会温柔地甜言蜜语;想过,他会无赖地死缠烂打;想过,他会恨我入骨;想过,他会狠毒无情。却从没想过会是如此。没有喜,没有悲,近乎陌路。像是不曾相识,像是不曾再遇,平淡如水。
走出琉璃阁,天色墨黑,也不知是什么时辰。琉璃阁外的密林虽不是一片漆黑,可路边的微弱火光却皆如鬼火般诡异,颤抖着跳动,只幸仍有萤火虫飞舞于四周,未至孤寂。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不多时,我又回到了竹雅轩中,推开门,只见香儿已坐在屋中等候,竟还真搬多了两把竹椅过来。
三十
"风轻扬,你终于回来啦!你上哪里去了?我等了你好久,连我特意煮的绿豆沙也都搁凉了。"香儿看见我回来,喜形于色,两个小银铃晃当当的响,兴奋地说。
"没、没什么,出去随便走走,看看风景而已。"走进屋,我坐在香儿的对面,只见桌上有一锅满满的绿豆沙散发着清凉的香气。
"来,尝一尝我的手势。我的厨艺可是不错的哦。"香儿拿起碗,舀满一碗绿豆沙,递到我面前,然后也舀给自己上一碗,坐在我对面吃了起来。
"谢谢。"接过香儿递过来的碗,我拿起勺子细品慢嚼。碗内,一颗颗绿豆绽放成花,像流沙般,很够火候,既好看,亦好吃。清甜润肺的绿豆沙是降暑佳品,现在虽已入秋,但冥月岛上的气温仍旧偏高,喝碗绿豆沙实在身心舒畅。香儿煮的绿豆沙味道确实不错,不像某个笨蛋煮的,要不就是绿豆多了,要不就是水多了,做出来的压根就是绿豆水,离绿豆沙差远矣。特别是第一次那碗下了几勺子盐的绿豆沙真是令人终生难忘。口中绿豆沙的味道开始分不清咸甜,香儿的身影逐渐在眼前模糊,我一勺勺漫不经心地吞嚼着。
......
"包子,我想吃绿豆沙。"
"外面大街上卖绿豆沙的多得是,想吃自己买去。"
"外面卖的那些不好吃嘛。亲手做的吃起来感觉不同的。"
"那你自己做去,别烦我。"
"......我想吃你做的。"
"不会。"f
"我教你。"
"不学。"
"......死包子!你拽什么拽!欠揍啊!不给我煮绿豆沙你这个月就别吃饭了!跟我进厨房,反抗无效!"
事情的结局当然是他被我锁进了厨房,直至煮出一锅外形差,想不到味道更差,由内到外失败透底的,据称是其第一次进厨房的杰作,才被我大赦放了出来。说起来,那锅东西真是连绿豆水也算不上,充其量就只算是开水烫绿豆加盐。
那天晚上,我一边将他骂个狗血淋头一边龇牙咧嘴地将他的杰作全部强咽下肚,他自己倒只喝了一口就死活不肯再吃了。第二天,我全日于上吐下泻中度过。我一贯对甜品没什么喜好,可自那日后,绿豆沙成为了我最恨亦最爱的糖水。
......
碗里的绿豆沙早已吃尽,我仍旧一勺勺舀着空气塞入嘴中,嘴角习惯性地保持着微笑,微笑到僵硬。
"风轻扬......笑不出来就不要笑啦,这样勉强自己很有趣么?哎,你和教主哥哥怎么都是这副德性,我真搞不懂你们。"香儿伸出手在我面前不满地上下摇晃,嘟着嘴抱怨,然后转而又说道:"风轻扬,你答应过给我介绍中原上的风土人情的,不许耍赖哦!反正今晚我有空,你也应该不困,不如今晚你就跟我说说中原上的事,好不好?"
"也好。"我答允下香儿,然后开始给她漫无边际地介绍中原上的事:如诗风景,英雄豪杰,传闻轶事,天南地北,应有尽有,想起什么有趣的就说什么。"香儿,你听说过江南吗?那是我的家乡,说起江南,那可真是......"
香儿托着腮仔细聆听,时不时拿外面的世界跟冥月教中做比较,偶尔妒羡他人,偶尔沾沾自喜。虽是兴致高涨,可说着说着,大家就不知不觉的累了,困了。丑时时分,眼皮打架,适逢室内的油灯耗尽了所有的油,最后一丝火光熄灭,我和香儿便理所当然地倒在桌面上,沉沉入睡。
......
窗外的竹林上,一个紫衣男子正以轻功凌坐在几株高长的竹子顶端,也不知坐了多久。只见紫衣男子无比幽怨地望着漆黑一片的小屋与那紧闭的门窗,咬牙切齿。一边狠狠撕毁着淡竹的竹叶发泄怨气,一边在心里头将屋里那两人诅咒上一千遍、一万遍!狗男女!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那人顾着探看屋内连轻功也是逐渐忘却使出,可怜淡竹被那人的怨气压得摇摇晃晃,全凭一己之力独自支撑,最后终是不堪重荷断裂倒地。而竹上那人却还一直在望夫石般死盯着没有任何响声的屋内,直到整个人摔落在地才反应过来。虽说是有武功护体,可任谁这般无辜地摔痛法难免会心有不甘。更何况是眼下这位有着强烈怨气的人?紫衣男子不甘地爬起身,揉揉摔痛的屁股,狠狠将对那对狗男女的怒意尽数发泄在这丛淡竹上......
睡梦中,我仿佛听到了飓风大作、竹林倒塌的声音。第二天一早起来推开窗,我发现窗外的竹林竟真倒塌了半片,许多竹子稀稀拉拉地横七竖八卧在地上。有些似乎是被一枝枝吹断的,而有些则是大片大片的断裂。
"香儿,昨晚好大的风。"立于窗前,我不由自主地感叹。
"是啊,真奇怪,冥月岛上向来风平浪静,昨晚怎生刮如此大的风?"香儿也是刚睡醒,伸了个懒腰,从桌子上爬起,揉着朦胧的睡眼,望向窗外与我一道感叹。
三十一
感叹完窗外狼藉的竹林后,我略为梳洗一下,便随香儿前往月耀殿。冥月岛的东方,三座宏伟殿堂紧密相连:月耀,月辉,月舞。月耀殿,冥月教内机密的小型集会召开地,只有堂主级以上才能参与,不算特别大的一个地方,精致典雅。月辉殿,大型教会聚集地,中级以上的弟子皆能前往,位于三殿正中,面积极为庞大,约莫可容千人以上,气势庄严,金碧辉煌。而月舞殿,则殿如其名,正是品曲听乐、欣赏歌舞的好地方,除遇上喜庆之事时作庆祝之处所用外,教中约莫一年半载亦会举办一次宴会,与众同乐。
一路上,我听香儿介绍着这三座大殿,不多久便来到了月耀殿门前。进月耀殿之前,我禁不住往另一旁的月舞殿望去,只见其确实是诗情画意得很,殿外的对联龙飞凤舞,墙上的挂画栩栩如生。乐舞、月舞,名字倒是好听得很,可我还是着实怀疑,什么听乐赏舞或皆乃其次,只怕是楚倾寒趁机挑选男宠带回琉璃阁才真。
早听香儿说她义父徐曦徐左使想见我,可我走进殿内时,却发现除了徐曦以外,楚倾寒竟也在。大殿上,一名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正背手而立,鬓发虽过早染上风霜但仍旧神采非凡,书卷之气自然而然从其身上流露出来,一看便知是个饱识之士,想必此人正是徐左使徐曦无异。而徐曦一旁的太师椅上,楚倾寒正翘着腿悠闲地坐着,手里捧着盅花茶,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杯盖,一脸倦容。
"义父早安,教主哥哥早安!义父,人我带来了啦。"我和香儿一走进大殿,香儿就兴奋地往徐曦身上扑去。
"唔,香儿乖,不枉义父如此疼你。这样,你先出去一会,待会有空我再来找你。"徐曦慈爱地摸摸香儿的头,三言两语就将香儿哄了出去。
"好吧,那义父不准骗人喔。"香儿扁扁嘴,不太情愿地走了出去。诺大的大殿内只剩下我、徐曦、楚倾寒三人。
楚倾寒斜眼看着香儿走出大殿,瞥我一眼,然后把头往旁一别,继续拨弄他的茶盖,语气冰冷:"风少侠怎生这般早起来,未知昨晚过得是否可好?"
"在下昨晚一切安好,承蒙楚教主关心。"明明是关心之言,可从楚倾寒口里说出来就偏生如此让人浑身不自然。我学着他的语气,同样冰冷地回答。
"昨晚夜色醉人,风少侠更有佳人作伴,过得如此快活,难怪今朝如此神清气爽。"楚倾寒将茶盅搁下,极是不满地回头看向我,莫名的怨念。
"在下昨晚一切虽好,但又岂及得上楚教主在琉璃阁风流快活?"他和语晨同床共寝,我尚且不曾过问,而我和香儿清清白白,他竟然质疑我们?!听得出楚倾寒话中有话,我不满地反击。
"咳,教主与风少侠两位就别再争执了,此处没有外人,大家无需如此见外。"立于一旁的徐曦终于对我们二人的冷嘲热讽看不过眼,出言相劝。
进月耀殿后只顾着和楚倾寒斗嘴,也忘了跟徐曦打招呼,不再搭理楚倾寒,我转而跟徐曦攀谈:"在下风轻扬,见过徐左使,初次见面,多多指教。听闻徐左使有事找在下商议,在下深感荣幸。如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帮忙,一定尽力。只不过此等小事徐左使又岂可劳烦贵教主大驾?相信徐左使亦应清楚,贵教主日里万机,事务繁忙。而昨夜更是心力交瘁,体力消耗严重透支。徐左使又岂可如此不近人情骚扰贵教主一夜春宵后的早憩?"
"哼!"楚倾寒不悦地喝口茶,一双大大的熊猫眼证实着其光顾色情,妄顾身体的后果。
"两位,麻烦请先将私人恩怨暂且搁下,好吧?风少侠,相信你亦应知今次前来所为何事。江湖上医术佼佼者,风神医若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今次的事就请劳烦了。"徐曦不再管我们二人之间的事情,开始转入正题。
"不敢当,江湖传闻亦只是以讹传讹而已,风某仅为平平一介郎中,别无长处。只是未知敝教哪位需要诊治?"
"是谁并不重要,还请风少侠随我进内堂,稍后便知。"
三十二
随着徐曦从大殿左侧进入内堂,楚倾寒亦紧跟其后,还真是无聊得很。内堂中央是一卷长至地面的淡青纱帘,朦朦胧胧将内堂分隔成两面,纱帘虽薄,两边却互不能见。看架势,似乎是要隔纱把脉。
隔纱把脉,是皇宫最常用的诊脉方式,为了防止御医触碰到皇后妃嫔等贵人而形成的把脉方式。发展至后来,有不少大户人家的黄花闺女需要诊治时亦采用此方式,以确保清白之躯不受沾染,容颜不被窥视。隔纱把脉就是在病人手腕脉搏处绑上红线,隔着纱帘,大夫在外头凭借红线诊查病人脉搏状况,判断病症。
我没少给千金小姐诊过症,隔纱把脉也可算是驾轻就熟,但这种把脉方式我是极不喜欢的。碰一碰手也算侵犯了清白,看一看样子也有罪,恐怕用此诊症方式的不是绝世美人就是惊世丑女了。真想不到冥月教这种邪魔外道的地方竟也这般迂腐,莫非纱帘后的是徐曦他妻子或是千金不成?看着徐曦和楚倾寒走入纱帘另一侧,我坐在纱帘前,忍不住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