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九子 第一卷：斯文败类————饮风沈醉

      陆向阳小的时候，还住在青砖灰瓦的弄堂里。那时他认识了一个同弄堂里的大哥哥，虽然这个大哥哥是所谓的不良青年，父母一直不准他接近这人，但顽皮的陆向阳还是常常偷偷溜出去找他。以孩童的直觉，当时的陆向阳不认为这个大哥哥是坏人，他对自己很好，还愿意陪他玩。慢慢地，两个人感情越来越好，像对亲兄弟一样腻在一块儿。可是有一天，有几个遍体纹身的彪形大汉来找他的大哥哥。一开始他们还好好说话，后来就打了起来。长大后的陆向阳才明白当时大哥哥得罪了一个黑社会老大，所以他们要惩罚他。

      那时陆向阳就躲在一边看着，看着他认为很厉害的大哥哥被那四人打得极惨，最后还施以酷刑折磨而死。陆向阳从头到尾看着那血醒而残忍的一幕，直到最后昏厥。
      那之后，也许因为有过这样的刺激，陆向阳变得胆大包天，一般的人和事都不会再让他感到害怕。只是，对那些彪形大汉，对黑社会的恐惧也同时植入心底，成为他保护自身的本能。

      所以现在，基于这种本能，他犹豫了，并且开始退缩。
      在他左右为难之时，一刹那间，陆向阳的目光与正在无力挣扎的梅月的目光相遇。梅月向他投以极力渴望帮助的惊惶和哀求，她在用她的眼睛呼救。
      然而正是这样，陆向阳退缩了。他害怕梅月的眼神指向会让那些人发现他，所以他反射性的转身，逃跑。
      他慌里慌张地向远处有着光亮的宿舍楼跑去，他心里只想着让自己回到安全的地方。他甚至没想去报警，因为黑社会不是个人是团体，他害怕遭到报复。
      只是不经意间，梅月那充满惊慌和哀求的眼神，硬生生地钉在了他的心底。

      第二天，有警车开进了校园，不一会儿关于梅月的事便已传得沸沸扬扬。
      陆向阳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努力做出和别人一样半带惋惜半带惊奇的表情。只是他一闭眼，梅月的那种眼神就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
      为此，陆向阳饱受着心灵上的煎熬。他终日精神恍惚，不再和朋友打闹一片，对深爱的篮球也失去了以往的热情。老师同学都担心地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他只是敷衍以对。

      或者说现在的他，为当日的逃避已受到了惩罚。
      只是，除了懊悔自责，陆向阳的心里还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不是良心上的，仅仅是生物本能似的预感。他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
      也许是为了验证他的第六感，在梅月案发的第三天，警车再一次开进了校园，他们以涉嫌强奸的罪名给他戴上了手铐。
      陆向阳呆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被带回了警局。
      心神恍惚中，他说出了那晚看见的一切。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
      由于背着光线，那晚梅月并未看清歹徒的长相，但却清清楚楚看清了陆向阳。受尽凌辱、遭到巨大打击的梅月在无法抓到凶徒的情况下，满腔恨意一并转向了从现场逃走的陆向阳。她一心要报复他的见死不救，所以诬陷他是从犯。就算很快会澄清，陆向阳从此也身败名裂。

      一个大众偶像，他的光环越亮，往往也越脆弱。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过失，一旦放在明星身上，就是罪无可恕。
      所以，刑警们在听完他的叙述时，用一种混合着怜悯与轻蔑的眼神看着他，摇头叹息。
      第二天，陆向阳就被释放了。
      然而当他回到学校时，一切已经改变。
      那个S大的风云人物，老师和同学心中的阳光少年，顷刻间众叛亲离，从云端上重重摔下，跌了一身烂泥。
      鄙视的眼神，讥讽的言语，冷酷的嘲笑，无情的孤立，把他层层淹没。
      太阳的光芒总是耀眼而灿烂的，眩目得让人无法仰视，以致看不见太阳黑子——小小的、不起眼的、光明下的黑暗。
      或者说人们总是习惯地忽视，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完美。
      所以他们看不见太阳黑子，所以他们忘记了明星也是人，所以他们只用一条线衡量英雄和狗熊的差别。所以——
      所以陆向阳，被公众抛弃了。

 

      第四章 黑洞

      午夜时分，城市已悄然入睡。
      只有路边偏僻的小店，努力撑着昏暗的灯光，等着夜游人的流连。
      陆向阳趴在油腻腻的桌子上，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满腔的委屈、不甘、愤怒和悲伤，都只能混合着黄汤吞入腹中。
      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学校了。他受不了平日的狐朋狗友指指点点地责难他见死不救，嘲笑他虚有其表，侮蔑他胆小如鼠。他受不了。
      到了众叛亲离他才明白，人心是如此的薄凉。
      幸好，幸好他还不是孤家寡人。还有人愿意谅解他，愿意陪伴他。只是他没想到在他最失魂落魄的时候，伸出援手的竟然是那位几乎没什么交情的室友，李佑安。
      虽然这人还是那么古板木讷，一身书呆气，不善言辞，只是默默地陪在他旁边，帮他倒酒听他诉苦——但在他看来，这正是最好的安慰了。
      这样的人，才是他陆向阳真正的朋友、哥儿们！
      “兄弟！哥哥敬你！谢谢你现在还看得起我陆向阳！”他粗着嗓子喊道，一仰脖，浊液尽数入喉。
      “咚”的一声，杯子重重地抨击桌面，陆向阳红了眼睛。
      “为什么会这样！我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只是害怕了，这有错吗？我也是人，我总会有胆怯的时候，这有什么错！我从来没想当英雄，我从来就不是胆大包天！他们凭什么、凭什么……”

      紧握的拳头渗出了血丝，滚烫的泪水滑下脸庞。陆向阳忽地趴在桌上，号啕大哭。
      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哭着，喝着酒，一杯接一杯。
      李佑安坐在一边，默默无语，只是在杯子空了时尽职地给他满上。
      夜深了。
      四周安静得很。
      小店里早已没了其他客人。只有两个伙计正靠着墙打着瞌睡，店老板头也不抬一笔一笔地记着帐。
      陆向阳的桌上堆满了空瓶，十分醉意上了九分。他像烂泥一样地趴着，眼皮耷拉下来，嘴里嘟嘟囔囔语不成言。
      李佑安倒上最后一杯酒，手指漫不经心地拂过杯口，一粒小小的白色药丸悄无声息地落下，转瞬即溶。
      他把酒杯递到陆向阳面前，看着他迷迷糊糊地灌下，然后头一低，打起了呼噜。
      陆向阳终于不动了，睡着了。
      李佑安也不动，仍然漠然地坐在一边。
      两个打瞌睡的伙计却忽然生龙活虎地动了起来。
      他们上前利落地架起醉倒的陆向阳，向外走去。此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不知从哪儿开了过来，停在店门口。两人把陆向阳塞进车里，跟着上了车迅速离去。
      只隔了片刻，又一辆轿车停在店门口，下来了一个穿着一身黑皮衣的高个男子。男子走到李佑安跟前，小心地为他披上外套，恭敬地打开车门服侍他上车，随后追着同一方向驶去。

      待到人都离开了，店老板飞快地收拾了一下桌子，锁了店门，眨眼人便消失在黑秫秫的小巷里。
      四周依旧安静如常，辛劳了一天的人们，好梦正酣。

      陆向阳在做梦。一个很旖旎的梦。
      充满情色的桃红，温柔的诱惑。白皙的皮肤、滑腻的曲线、圆润的乳房甚至濡湿的黑森林，激起了难以抑制的渴望。
      他慢慢地抚摸着，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地烧旺了欲火。
      这是长久以来对美好的向往，也是梦，所以他沉迷。
      梦里没有指责和伤害，细细的娇吟是唯一的声音。他尽情地享受单纯的刺激原始的快感，不用脑袋烦恼，只用器官思考，沉沉浮浮——
      他流泪，心灵却飞起。
      美丽的梦，美丽的世界。
      但愿长醉，不醒。
      然而梦毕竟是梦。所以陆向阳睁开眼睛。
      现实——
      陌生的房间。
      一张床，两个人。男，和女。
      陆向阳。梅月。
      陆向阳赤裸着身子，坐在床上发呆。
      梅月只剩一副胴体，依旧昏睡不起。
      怎么回事？他一片混乱。
      原以为只是一个春梦，却忽然梦想成真。只是梦虽美丽，现实则是险恶的。
      也许这仍然是梦，他还没醒。
      陆向阳晃晃脑袋，忽然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少年悠然地坐在沙发里，一身黑色的休闲服带出几丝莫名的凛然，白得微微泛青的脸色使清秀的面容透着微些病态。
      陆向阳瞪大眼睛，终于认出了这张脸。
      李佑安。
      难以置信。陆向阳愣了两分钟，当他终于确定眼前的人是那个古董级的书呆子李佑安时，他冷得全身发颤——就像一盆冰水从头淋下。
      “你——”然后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李佑安淡淡一笑。“如果梅月醒来，你说会发生什么事？”
      不用想也知道，梅月会把他当真正的强奸犯，她绝不会听他的辩解，认为这是他的报复。
      李佑安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心思，手一挥，一把匕首扔在他面前。
      “你现在有四个选择，或者说我给你四个选择。”李佑安平淡地说：“第一，你什么都不做，然后等着她把你送进监狱；第二，你自杀，以死亡逃避这一切；第三，你杀了她再自杀，也就是所谓的同归于尽，了断一切恩怨求个瞑目；第四，你杀了她，截断她会给你带来的一切灾难，我可以帮你湮灭证据，只是从此以后，你的人生注定了黑暗的命运。陆向阳，你是想要生存还是死亡？”

      陆向阳鼓起勇气看向李佑安，问：“你究竟是谁？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佑安笑。“我是李佑安。这个剧本是我编写的，一半是游戏，一半是你失礼的惩戒。下次记得要养成敲门的习惯，我不喜欢没礼貌的人。”
      简单的理由。
      陆向阳已经没有了反应。甚至连愤怒的力气也没有。他看了看李佑安，又看了看床上的梅月，眼底淹没在绝望里。
      他的绝望是因为拒绝死亡。
      然后他看向床上的匕首。
      现在房间里有三个人，梅月、李佑安，还有他。
      也许有第五条出路是破坏这四个选择。可是这个念头仅仅一闪而过他就感到害怕，怕到发抖。李佑安那瘦弱的模样看起来禁不起他一根指头，可是某种潜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感到难以想象的危险。

      他不敢，所以他只有在四个选择里寻找生机。
      这仅有的一线生机可以把绝望变作疯狂。
      他睁圆了眼睛，咬着牙，哆嗦着拿起了凶器。昔日的风光和现在的没落一并纠缠在眼前。天平剧烈地摇晃起来。争执的不是道德和名誉，而是生与死。
      他想着各种可能的未来，直至天平的一端落下——
      刀光一闪。
      也许，这可以解释为人对短暂生命的贪恋。
      所以人会怕死，会在强大的力量面前胆怯。
      所以……
      梅月死了，陆向阳活了下来。
      以一颗恒星在短时间内完成最终衰变成为一个黑洞的代价。
      陆向阳对着梅月的尸体大哭。
      不是哀悼一朵花的凋零，只是悲伤梦中旖旎的消失，只是追念，过去那个像太阳一样灿烂的陆向阳的毁灭。
      只有李佑安坐在一边看戏，脸上的表情阴冷的，没有半丝热情。

      梅月自杀的消息在S大又热闹了好一阵子。同时，陆向阳的名字归入了失踪档案，再也没人见过他。
      几个月后，黑道上出现了一个叫黑六的少年。他以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在地下世界中迅速崛起，很快成为帮派群中一颗耀眼的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