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告诉木华黎呢?他也同样会痛苦的。因为木华黎会禀告大汗而揭穿你的野心吗?”“什么人?”塔沙统大惊,这个人躲在帐外偷听而他的护卫竟然没有发觉?“晋卿,你没事儿?太好了,害我白担了半天心事。”这是耶律楚材的声音,月仑公主狂喜跳了起来,冲出帐外,帐外一人迎风而立,脸孔和她见惯的一样,连微笑都一模一样,正是耶律楚材。
“你……大汗怎么会放你出来?”塔沙统想不明白。“我答应大汗留下,做蒙古的国师。阔阔出死后,这个位置一直空着,现在由我来做。你不知道我也是个巫师吗?”耶律楚材仍然在笑,可是塔沙统脸上的表情都快哭出来了。因为耶律楚材站得笔直,笑得轻松,怎么看也不象刚受过罪的样子。
“大汗难道没有……没有……”塔沙统奇奇艾艾地。“喂,你没长眼睛吗?晋卿如果有事,你这些护卫怎么倒下的?”月仑公主洋洋得意,不论如何,耶律楚材没事,这太让她开心了。如果耶律楚材因为她的过错受到伤害,她不敢想下去,那样她头一个不会原谅自己。塔沙统的护卫东倒西歪得躺在帐外,显是被人打昏了,有两个更身首异处。月仑公主心下微觉奇怪,耶律楚材是信佛的人,刚刚投在成吉思汗帐下就变得如此心狠手辣?哎,算了,男人的心思她不明白。
“我们走吧。”月仑公主笑吟吟地挽了耶律楚材就要走。耶律楚材仍不忘同塔沙统举手一礼。“从今后我们同在大汗帐下称臣,和衷共济,碰面的机会多得很呢。后会有期。”耶律楚材说完了轻轻一笑,随月仑公主离去。留下塔沙统一个呆呆发愣。
《黄金贵族》下部《梦远方》(六)
公元1218年,金国中都城外,月仑公主的大帐
月仑公主知道耶律楚材刚来,不一定有自己的帐幕,于是回了自己的帐篷。蒙古和金国都相当开放,男女之间不象大宋拘泥。耶律楚材一进帐就仰倒在厚毡上合上眼睛。月仑公主正在惊疑他怎么会看起来如此虚弱,一个人不顾她的护卫拦阻,直闯进来。确是木华黎。
木华黎看见耶律楚材,顿时跪下来去摸他的额头。“他怎么了?”月仑公主忍不住轻声问。“惊扰了公主殿下实在不该。”“我是问你晋卿怎么了?”月仑公主听木华黎答非所问不免着急。“殿下,我不知道大汗和晋卿之间发生了什么,大汗只是把他交给我让我好好照顾,当时他受了伤流血不止。晋卿神情倒并不惊慌,他让我去找医生,医生找来,他又让我找你来要解药。我没找到公主,你的护卫告诉我你跟塔沙统单独在一起。谁知晋卿知道了执意要来找你。晋卿跟我说想悄悄接近帐篷,于是我动手解决了护卫。”
“啊,护卫是你杀的。我说晋卿不会杀人的。”月仑公主看看耶律楚材,“他受了伤?”
“公主殿下可还有解药?”耶律楚材忽然接口。“你是为了解药?”月仑公主不信。“嗯,我需要解药好恢复武功。请公主放心,只要武功恢复,我的伤不碍事。”“如果这样你可以让木华黎来我的帐篷要解药啊。”“可是公主殿下,解药是阿斯汉保管,除了您,他谁的命令也不听呀。”木华黎说。“你们已经试过,并且听他说我去了塔沙统那里,于是追去要解药?我不信,晋卿,可是,可是为什么你会来?你受了伤,为什么还要来?”
“公主是不肯给我解药了?”耶律楚材微笑着。“你明知道不是的。”月仑公主忽然哭了出来,一面手忙脚乱地找出解药来,使女急忙上前帮忙照料。又一叠连声地叫医生,直到眼看一切妥帖。
“晋卿,我对不起你。”月仑公主眼眶红红的泪盈于睫。“怎么会?公主没有对不起我。还要多谢公主惠赠解药才是。”“不,都是我害的你。我想用你来达到挽救金国皇族的目的。可是后来我成功了,我又想拿你的自由交换,达到我固宠的目的。如果你身有武艺,就不会……”“……我没有怎么样啊。”“那么你告诉我,大汗没有对你怎么样?不要骗我,你是佛家弟子,不可妄语的。”“……”“那么是真的了,一切还是发生了?”“……如果我埋怨你、恨你,那我就不会去塔沙统那里找你了,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害了你,可是怎么办,大错已经铸成。晋卿,我来护送你走。”“公主说笑了。殿下做了这么多牺牲,好不容易为中都百姓换来的平安,怎能就这么轻易毁了?”“可是这一切跟你没有关系。你本不必护着金国。我们是世仇呀。我现在每想起金国已经灭亡就痛苦,难道你不是?”月仑公主睁大眼睛盯着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笑笑:“我的情况和公主有很大不同。辽国灭亡已经两百多年了,现在不怕告诉公主,我家族原来世代相传的祖训就是图谋复国,代代都在努力可是一直没有成功。到我父亲这一代仍没有放弃努力,父亲甚至因此引来毁家之祸,抄家那一天始终是我童年记忆中恐怖的一幕。父亲自知无法幸免的时候让奶娘带我逃走,他说:‘远远的逃走,如果可能,不要再记得国仇家恨,耶律家族因为这个不能实现的梦想日日准备,没一代真正快乐过。’”“可是你还是回来了?”“嗯,人要是受了伤就希望躲回到童年无忧无虑的时刻,我也一样。至于复仇,我不是没想过。奶娘说父亲既然说我可以选择忘记,她让我自己决定。”“后来呢?你怎么下的决心?”“公主这么好奇,是因为现在这个难题也同样困扰你吧?”“嗯,我也想复仇,可是见了大汗又舍不得……”“好吧,我告诉你,是因为师父说:‘聪明人不会选择复仇,而是重新开始,为复仇赔上一辈子太不值得。’”“你师父?行秀大师?他是个和尚才这么说。要是我……”“师父对我影响很大,比如告诉我一切应以佛法为重。所以,我连父仇也放弃了,佛法说复仇不一定会快乐,但是救人一定会。我不是为了金国,是为了中都的百姓。就象公主说的,我出生在这里,理应为家乡尽力才是。”
“可是……我欠了你那么多。而且,你是个男子,怎么能忍受这种耻辱?”“公主,蒙古崛起已经是事实,我们如果不死,会亲眼见证一个强大帝国的诞生。可是这个帝国的基础并不稳固,受苦的还是百姓。还记得我说的石头可以改变水流的话,我现在就想做那块石头,我要改变大汗,制止杀戮,佐政止杀,才是无上功德。公主……是帮了我的忙呢。”“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说这些宽慰我的话?”“……公主是聪明人。公主现在的处境跟姐姐去世时我的心境差不多……”“你……”“公主殿下,世间事很难说对错,涉及到国家时只有利益才是决定因素。这件事中受益最多的是中都百姓,所以公主你看,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花了数年时间勉力排遣,才勉强摆脱姐姐去世的阴影。我不希望公主也是如此……”“晋卿,晋卿!晋卿?!”月仑公主发现耶律楚材昏迷,不禁连声惊呼。突然猛醒那是解药起了作用,又一跤跌坐在地上。
“公主,你没事儿吧。”使女把月仑公主扶起,坐在座位上。月仑公主摆手让她们退下。
“公主,我知道晋卿为什么会去找你。”木华黎说。“为什么?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因为塔沙统有大汗护着,毁过不少女子。虽然你是公主,可跟他单独在一起还是相当危险。不但会毁了公主殿下,而且连中都的百姓也会遭殃。公主?公主……”木华黎看月仑公主脸色苍白得可怕。“我没事。”月仑公主无力地扶着额头,“我都明白了。我害了晋卿。就算我得到大汗的宠爱又能如何?他今天宠爱我,不一定永远会。我真傻,为了这么一个虚妄的目标努力。纵然有千般借口,我也还是害了晋卿。他拿我当朋友,信任我,在我有力量的时候把他的命运交给我,可我只是拿他当交换的条件,从没仔细想过后果,没想过他会怎样。即使他原谅我我也没办法原谅自己。不但这样,我一时鲁莽,差点给百姓惹来灭顶之灾。如果没有晋卿替我挽回,我岂不是永远也洗不清这一身罪孽?可是,可是我害了他……我怎么办?或者我只能出家仟悔?”
“公主可愿意听我说一句?”木华黎看着月仑公主,眼中有怜悯,“晋卿一定不希望公主如此。公主可知道晋卿离开蒙古的真实原因?”月仑公主摇头。“是因为晋卿觉得对不起姐姐讷木仑。”“不会呀。虽然讷木仑去世和他有关,可是她是为了大汗呀。”“因为晋卿和姐姐一样爱上了大汗。他以为姐姐不知道,要是那样她就可以安心离去而没有遗憾。可是讷木仑去世前似乎看穿了。所以晋卿只能离开。用姐姐的性命换来的幸福怎么能安心享用呢?”“啊?……那么讷木仑到底有没有看穿呢?”“不知道,没人知道。因为这样,所以晋卿更痛苦。”“……”“可是离开大汗晋卿也一样痛苦,所以你不一定犯了错,一切还难说。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可是晋卿只答应做国师,不肯入后宫,两个人的个性都很强,千万不要再起冲突才好,只希望天佑平安吧。”
“对,我也会虔诚为他们祈祷。”月仑公主双手合十,“我现在明白晋卿信佛的原因了,因为佛祖会给人心灵安宁。”
公元1218年,蒙古灭金国。成吉思汗收金国公主为妃,立耶律楚材为国师。
公元1219年,成吉思汗率蒙古大军西征花刺子模。耶律楚材随军出征。
公元1219年,蒙古军攻陷丝绸之路上的西部重镇灵武。众将争取子女玉帛,只有耶律楚材收书籍和药材。不久,蒙古军中大传瘟疫,耶律楚材用中药大黄救治,活命万余人。
公元1219年,花刺子模都城撒麻尔罕
花刺子模人凭借盾牌结成圆阵对抗蒙古骑兵,战事僵持不下。眼看严冬将至,粮草不继。蒙古数日来连续冲锋失利,军心不稳,成吉思汗和众将忧心如焚,一筹莫展。
自从归在成吉思汗帐下之后,一向不在战场上出谋划策的耶律楚材求见成吉思汗。
《黄金贵族》下部《梦远方》(七)
公元1219年,撒麻尔罕城外成吉思汗的大帐
耶律楚材微笑:“大汗,我想到了一种阵法,用以对付头尾相连铁桶状的圆阵。让一队队骑兵连珠箭一样射出,待突破敌阵战力消失之后从两翼穿出,回到后方重新编队,不断重复直到将敌阵完全撕裂为止,此时敌人阵型自乱。就象大海的波涛,无穷无尽,能让至柔弱的水雕琢至刚硬的岩石形状。因为象大海一样,我想这个阵名就叫海子阵。”“你太聪明了。”成吉思汗的眼睛望着帐顶的花纹,仿佛在对天上的人讲话,“成吉思汗的意思就是大海,你起这个名字,后世一定认为这是我想出来的,有才而又谦逊不居功实在难得。而且你还要去了这一仗的指挥权……”“大汗可是在大帐中已经答应,众将也都听到了呀。”
“我答应了当然就不会反悔,这一帐由你来全权指挥,没人敢不听你的命令,这一点你我不用担心。这种阵形充分发挥了骑兵突击快速猛烈的优势,如果指挥得当,可以全胜。让我们困扰多日的难题竟然让你轻易解开了,我该怎么赏你呢?可是这只是我的一个难题。我还担心呀:你不但费尽心思想出了这个新的阵法,而且还不辞辛劳要亲自指挥划策还不居功。有才华的人都有脾气,既有才华又没有脾气的人就难得之至了,因为是极难碰到的。可是晋卿,你做臣子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无懈可击。你是人吗?”
“那大汗以为我是什么?我当然是人,而且并没有大汗说的那么好,因为我也有脾气。难道大汗不知道?”“我知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臣服于我而你不肯?”“大汗,难道我做臣子还做得不够好?那请大汗指出错误,我尽力改正。或者任凭大汗责罚。”耶律楚材话音不高,但是针锋相对。
“又来这一套!”成吉思汗突然暴怒,“我要的不是毕恭毕敬的臣子,也不是诚惶诚恐的奴隶。晋卿,你明白,我也明白,我要的是当年那个敢做敢当敢想敢说敢顶撞我的人,那个人那时叫额亦都,现在叫耶律楚材。为什么那个人消失了呢?”成吉思汗用力一拍桌案,耶律楚材急忙一膝半跪低下头去。
气氛一时僵住,成吉思汗额头青筋暴起,耶律楚材跪在地下不动,半晌耶律楚材说:“难得大汗今天跟我说了心里话,一向多蒙大汗器重。大汗的心思我明白,大汗需要的不止是一个好臣子,还是……可是我不能。”“不能?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讷木仑姐姐走的时候。”“可是那之前呢,难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讷木仑能重回后宫?”“……不全是。我幼时和姐姐一样仰慕你,喜欢听有关你的故事,直到后来护送姐姐给你,我是主动请命要去,想见你的一面以了夙愿,可惜初见时你只注意到了美丽的姐姐……”“是,我那个时候是没有注意到你,可谁让你带着面具呀?再说我若不是为你的口才所动,怎么会一心想留下你呢?”“可我是男子,所以姐姐回宫而我离开是最好的结果。”“嗯,讷木仑归天的确可惜,天妒红颜呀。可是我本以为她去了可以让你留下,为什么你反而要走呢?”“因为讷木仑姐姐她知道……”“知道一切?怎么可能,我一直小心谨慎封锁消息,她怎么会知道内情,知道她走后我和你之间发生的那么多事?除了木华黎有可能猜出一点儿,难道是他?”“不是,没有人泄密。但是讷木仑姐姐熟悉我的一切,她从我的眼神中看到,我们之间的感情都写在我的眼睛里,她一眼就看明白,也就猜到了。我们的感情是逆天行事,天地不容将永堕轮回。”“所以你为了让她去得安心,就决心离开而她也放心离去。所以我数年后再去金国中都找你你就尽量避开置之不理。如果不是为了怕我下屠城令你会飘然离去,也是全城百姓的性命你才答应做我的臣子。”“大汗,事过境迁,我已经长大不是少年时,我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找回少年的感觉呢?”“对,你长大了,我也老了。你心里是这样想吧?”“大汗……”“不必说了,你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等着你指挥呢。”
公元1219年,撒麻尔罕城两军阵前
夕阳将群山涂一层血,两军简直沐浴在火焰中。震天的喊声突然划破四野的寂静,大战开始了。
两军对阵,连草木夕阳都充满了肃杀的气氛,花刺子模的守军如铁桶一样箍成圆阵。神色默然的蒙古马队象海青鹰一样冲出去,然后沿圆阵包抄。一队队骑兵连续射出,僵局终于打破了,蒙古人成了名副其实的主宰者。战场演变成了真正的大屠杀。夜幕悄然降临,厮杀不断、尸横遍野的战场,越发象人间地狱。
耶律楚材在高处咬紧下唇看着这一切,心里思潮起伏。战役其实早就部署好了,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可是屠杀真正开始的时候对于佛教信徒的他来说是一种严酷的折磨,尤其他是真正的刽子手,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设计的。可是不打败撒麻尔罕的花刺子模大军,蒙古兵已经粮草不继,又孤军深入,如果再遇上冬天常见的暴风雪,很有可能会全军覆没,匹马无归。这场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既然开始了就只能打下去,直到一方拚跨为止。所以战场上的屠杀是不得已而为之,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只要战争结束,他立下奇功,就可以请求大汗不再杀戮了。可是为了制止更大杀戮而进行的一场惨烈屠杀到底是对是错?
公元1219年,撒麻尔罕城山脚下
天空开始飘起小雪,在险峻的群山中织成疏密相间的白网。雪花绒绒的下落,因为地面温度高,有些地方化了,也只是湿了一小块地方。小雪无法掩盖的是巨大的红色修罗场:呼啸而过的风声中仿佛仍能听到弓箭利哨声过耳,空中扬起的马刀激烈碰撞,马蹄把石块踏出火星,苍凉的马头琴声飘在俯伏而死的战士们背上久久凝聚不散。
耶律楚材站在战场上轻轻祷告,手里捻过念珠珠串,身上已经白雪覆盖也恍若不觉。马蹄声骤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