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念上一万遍往生咒也没有用,杀业已经做下了你以为可以不算数吗?”成吉思汗勒住坐马冷冷地看着耶律楚材,身后跟着众将。“我只求他们可以往生极乐。至于我,早就罪孽深重、天地不容了。”成吉思汗的眉头皱起,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再接下去又是佛说,如是我闻什么的一大套。”鼻中冷哼一声,“不谈这个了。我听说你命令开了撒麻尔罕的西城门?”“是。”“为什么?”“我军兵力以骑兵为主,城中街道纵横尤其难以发挥骑兵的威力。虽然花刺子模军队已经溃散,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但是他们数量众多,如果背水一战,再加上百姓同仇敌忾助力,形势逆转也未可知。如果此时打开一面包围放他们逃生,军队百姓都忙于逃命士气低落,我军可以完胜。”“狡辩,冠冕堂皇,你是为了怕我下屠城令吧?”“大汗说过会赏赐我的功劳。我不要赏赐,只要大汗不下屠城令。”“你……连这一点你也算好了。好,你有功劳我已经赏过了,现在说你的过错:开城门放走了花刺子模的残军该怎么处置?”“大汗是想公平处置?阵前私放敌军论罪该斩!”“你……你好……好。念你刚立过大功,从轻发落,抽四十鞭子,不准进大帐议事。合撒儿、塔沙统,留下监刑。走吧。”成吉思汗拨马走了,众将急忙随后跟上。
《黄金贵族》下部《梦远方》(八)
公元1219年,撒麻尔罕城阵前大帐,十天后
木华黎单独求见成吉思汗,可是望着成吉思汗却口唇微动,欲言又止。“你又有什么想说的,这几天你都要说不说的样子,连你也想瞒我不成?”成吉思汗皱起眉头,木花黎立即单膝半跪,不敢再隐瞒什么:“我是不明白,晋卿做事已经够细心了,大汗换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到那么好。这次的错误说白了只是小错,为什么大汗对别人的错误能够宽容,单单责备他呢?”“的确如此。嗯,他确实没有做错什么,这才是他错的地方,他太聪明了。这中间的道理你不会明白。”“晋卿也说我不会明白。你们两个的话倒是一样。”木华黎低声咕哝一句。“呃?他说什么?”成吉思汗还是听到了。“他说……说:‘喜欢的时候,欣赏他聪明;不喜欢的时候又忌惮他太过聪明。’大汗又这么说,我都绕糊涂了。”“你不糊涂,你是装糊涂。晋卿和我之间的事情你从头到尾都知道。如果你真的不明白晋卿的话,怎么会把它传给我听?”木华黎听完却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成吉思汗不解。“大汗说对了,我倒真是个传话的呢。晋卿说他明天相约你去半山腰见面,有事要说。”“呃?那里景色优美能有什么正事儿要说?”“我不知道。”“晋卿没跟你说?去那里要骑马,看来晋卿的伤不重,我没想到合撒儿和塔沙统竟然会手下留情?”“不是他们,是因为晋卿人缘不错,广施恩惠,行刑的士兵手下留情了。”“早知道这样我就派护卫去做了。”“大汗真舍得晋卿受苦?”“舍不得。所以说说罢了。我连留下来看他吃鞭子都不忍心,觉得鞭子好像抽在我心上一样。下次要想个别的法子。晋卿约我见面,时间呢?”“明天中午,他在半山腰等你。”
公元1219年,撒嘛尔罕城外半山腰
刺骨的寒风拂动着正在跪地祈祷村民赭红色的衣裳,他的身影隐在高耸入云的雪山长长的阴影下,显得格外渺小。
成吉思汗纵马驰近时才发现村民年纪老迈,他直视着成吉思汗的眼睛说话,显然已从他的装束上认出是蒙古贵官,可是他的神色中只有仇恨,没有惧怕:“残暴凶狠的蒙古人闯进了美丽的花刺子模,我在此祈求神灵继续降下大雪,把他们全部冻死。”成吉思汗冷哼一声,将要发作。耶律楚材纵马稍前,拦在两人中间。
成吉思汗怒道:“原来是你们在暗中捣鬼,不知死活的家伙,统统该杀。”“是我们。我们每一个不能上战场的花刺子模人,老人,孩子,都在向天上的神灵祷告。”老者脸上的皱纹如同雕刻,充满愁苦。
“可是继续下雪,你们也会冻死的。”“我们不怕,即使要和入侵者同时死去才能避免这场灾难的话。何况不冻死,蒙古人也会把我们杀掉。”“你好大的胆子,我们蒙古是来解救你们花刺子模人的,竟然还不知感恩。”成吉思汗扬起了马鞭,鞭稍却落入耶律楚材手中。成吉思汗忽然大笑起来,调转马头飞奔出去。耶律楚材急忙纵马跟上,并骑驰骋。
“晋卿,那个人是不是你找来的?”成吉思汗突然停住马,耶律楚材急忙勒缰,跨下的马急步冲前,随即折了回来。看耶律楚材轻轻摇头,“那就是你发现百姓有祈祷的事情,所以故意引我来看。”“大汗英明,确实如此。”成吉思汗盯住了耶律楚材,目光凶狠,后者却一如平常,不为所动。成吉思汗的脸上终于又浮起了笑意:“晋卿,好像只有你一个人敢在我的注视下不低头,难道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吗?”“大汗想杀我当然容易,可是真想杀我就不会等到今日……”“是呀,你心里不说,别人也会说你一向办事尽心尽力、勤恳而没有怨言,无故杀你未免人心不服呀。”“大汗说笑了,在大汗的虎威之下,我想还不至于有人如此天真敢为不相干的人求情。如果只说没有办错事,那么我们一路行来到处可见被杀的老弱妇孺,他们又何尝有错?”“因为他们错生为花刺子模人。下辈子转世投胎,如果不能做蒙古人,那就做大宋人,至少那里我还鞭长莫及。”“大汗已经灭掉金国,又平了花刺子模,难道真没想过要灭大宋?又何必矫情掩饰?”“哈哈,为何我的心思总是瞒不过你。不错,大宋繁华富庶,我怎么舍得放过不打……”“不过现在蒙古国力消耗太过,需要休养生息,力有不逮罢了。”“正是这样。晋卿,你的与众不同正是我想要的,我不想每天对着周围一张张或恭顺或谄媚的脸而听不见一句真话,那样我会感觉周围是一片沙漠。而你是我手下谋臣中最聪明的,不但经常猜中我的心思,连敌人的也骗不过你。可是我今天答应你一起出来,到这里来不是想谈恼人的公事。你看这里风景多好。”两人顺着山势往下看去,散发着松柏清香的厚重满目的苍松翠柏,中间夹杂着稻田的金黄色,和一片片醒目的红色,那是晾晒在屋顶上的辣椒。
耶律楚材却并不为眼前的美景感动,依然旧话重提:“我这一次不止想猜中大汗的心思,更想左右大汗的决定。大汗心中想征服天下,可是征服这个繁华的花花世界光凭杀戮是做不到的。”他直视成吉思汗的眼睛。“哼,你又要劝我少杀?难道你真的不怕死?”“大汗明察,花刺子模人人奋力抵抗,连老人和孩子都不肯放弃。民意如此,大汗以为单靠暴力征服可以维持多久?”
“都杀光了不就可以长久了?”成吉思汗冷笑。“不知大汗有没有仔细想过:这样广阔肥沃的土地,即使重新移民蒙古人来此居住,即使再过几十年也很难恢复元气。好比一样工具,如果有一种办法可以马上利用,那又何必打碎它花二三十年重建新的?大汗如果想立国长久,那就不应该摧毁、洗劫和屠杀,而应该为蒙古帝国的利益保护这些财富的来源。战马上建立的广大帝国绝对不能靠战马来统治。大汗是聪明人,这里面的道理不言自明。”
“可是……”成吉思汗沉吟。“可是花刺子模人实在可恶不听话是吧?大汗,马上止杀只是第一步,要百姓不闹事儿只是第二步,最重要的是要收集天下民心,要百姓自愿乐于效命才算一代名君。而收复民心要靠仁政,在官员还因为鞭长莫及或者其他原因不服管束的时候,建立一个好的制度就是必不可少而且必须马上要做的。”“呃?订立一个切实可行的制度远非朝夕能及,而考察它是否可行更需时间而非立刻即办。可是听你话音似乎早已想好?怎么你天天忙碌难道还有时间做这个,你是神仙不成,或者真是巫师?”
耶律楚材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大汗难道也听说过这个谣言?不过两样都猜错,我既不是巫师,也没有神仙本领。但是汉家文明几千年发展现成的制度在此,正好可以拿过来用。”“晋卿精研汉族文化,是上天把你赐来帮我成功吗?”“大汗又说错了,汉文化博大精深,想要精研谈何容易?不过大汗确是不世出的奇才名君,胸怀象名字一样宽广,可以包容各族人才,他日蒙古抚有天下都靠大汗今日建下根基。但是开创难,守成更加不易,后世君王未必能有如大汗一般心胸,所以制度更是必须建立的,而且……”耶律楚材忽然停下,似乎后面的话不知怎样出口。“而且要在我活着的时候对不对?”成吉思汗笑笑接了上去,人人都怕提到他死的那一天,连耶律楚材也不能例外,“因为我死了,新君力弱各王倚军功而骄,那新君想稳固地位还来不及,建立制度就更加遥遥无期了是不是?”
耶律楚材松了一口气:“原来大汗已经成竹在胸,这样我就放心了。我知道大汗现在忙于创业,无力及此,可是蒙古现在疆域广大,人口众多,此事势在必行,确实等不得了。”“你急什么?我正当壮盛,再晚几年也不迟。”“可是百姓……”“百姓又要多受苦是不是?晋卿,你是学佛才有这样慈悲心肠。我不会再滥杀了,这件事我自有安排。
成吉思汗微笑着:“你说我重用各族人才,我也同样重用维吾尔族的塔沙统呢。”“书记官塔沙统用文字记下蒙古的传世法典《札撒》,用词严谨无懈可击。我看过他别的文章,文字华美亮丽,竟然是完全不同风格,确是难得人才。大汗重用他又有什么不对呢?”“他害过你,而你号称过目不忘,我不相信你不记得?晋卿,为什么我猜不到你的心思?”成吉思汗突然伸手揽住耶律楚材,“怎么这次你不躲了,你不是会武功吗?”
黄金贵族》下部《梦远方》(九)
公元1219年,撒嘛尔罕城外半山腰
“大汗能为治下百姓着想,下了止杀的决心,活人无算,在佛家是无量功德,所以让你占点儿便宜也没什么。至于塔沙统,只要大汗想保护我,在蒙古无人可以害我成功。要是连大汗无上的权柄也做不到,那么别人也无能为力,我又何必为此费神?”
“你倒是一贯的坦诚,可是作为被保护者,你对保护人的态度是不是太奇怪了?”成吉思汗抱紧了耶律楚材。“大汗是想说太过分了吧?如果大汗想找顺从的奴仆成千成万,也就不会来找我了。这是大汗天纵英明……”“有容人雅量。”成吉思汗接口,“软硬不吃嘴还甜成这样,真拿你没办法。我有时候气恼真想把你远远关起来从此不再见面免得烦恼,可是那样又怕你从此不理我。这就是佛家说的患得患失--求不得吧?”“学佛不必多,大汗已有会心,可见慧根不浅。”“又是一碗迷汤,看来早答应你止杀也就不会和你怄气也就没有烦恼了。不过我答应你可是因为今天你确实说服了我,说得有道理,不是因为别的。假如怀柔政策可以让花刺子模人放弃抵抗为我效死,那我又何乐而不为呢?”“而且同时可以挽救蒙古将士的性命,两全其美。”成吉思汗骤然收紧臂膀:“晋卿,何必非要把我的心思全说出来?你这么聪明显才用心太过会早死的。虽然我们年龄悬殊,可是我并不想在我还在世的时候就看着你没于黄土。”
“先走的人可以不伤心。”耶律楚材沉默,过了一会儿轻轻说。“不,我当然会比你先走,你要活下去,快乐的活下去,不许再起这个先走念头。听见没有,我是大汗,我不许。”耶律楚材闭上眼睛偎入成吉思汗怀中,是呀,自己不想伤心,又怎么忍得让他伤心?如果这是自己选定的路,是自己今生必须背负的负担,又怎么能让给别人去承担?罢了,好好享受今日今生的缱绻,何必去想明日来生?
公元1219年,花刺子模都城撒嘛尔罕城外,成吉思汗的中军帐
第二日,成吉思汗和众将在大帐中议事,双方各执一词,争吵不休。成吉思汗拍案而起:“我已经决定了,从现在起禁止无故滥杀,违令者斩。”合撒儿回头对耶律楚材怒目而视,后者微笑不语。大汗散帐,众人鱼贯而出。
塔沙统有意无意行到合撒儿身边,低声耳语:“王弟可知是谁捣鬼?”“那还用问,除了那个小兔崽子还能有谁?”“可惜大汗器重他,无人能动呀。”“更可惜这下可失去屠城的乐趣了。”合撒儿叹气。“也不尽然。”塔沙统诡秘一笑。“啊,你又有什么好办法?别藏着了快说。”“大汗只命令无故不可滥杀,那有故不就可以了?”说着在合撒儿耳边耳语几句。合撒儿笑容绽放:“好,有你的,不愧翻译纪录过《札撒》,咬文嚼字的本领果然厉害。这样的命令也能挑出毛病来。我们明天就去,还要带上术赤和察合台,这样大哥知道了更没话说。”说完哈哈大笑。
公元1219年,花刺子模都城撒嘛尔罕城外
半月后,成吉思汗约耶律楚材单独出游
“大汗约我来何意?”耶律楚材紧跟在成吉思汗马后,成吉思汗却似乎漫无目的,信马由缰地往前走,渐渐行近十几日前到过的村庄,烈风飞扬中雪山阴影下比上次更显阴冷。“此处危险,请大汗回头。”“你怎么知道有危险?上次你不是还称赞此处风景秀丽?”“上次我们远远在村外,大汗不要说笑了,这里是花刺子模人聚居的地方,我们今天又没带护卫,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汗何必以身犯险?”“你放心,不会有危险的。”“大汗怎么如此笃定?难道……”“不错,我早有安排。不是安排了护卫或者伏兵,而是对策。我已经下了止杀的命令,昨天又下命令开放粮仓,把这些花刺子模的百姓与蒙古士兵同等看待,难道他们不该感激我吗?”耶律楚材突然冲前,拦住成吉思汗马头。
“大汗有如此想法?那么大汗去村子里是想看看自己仁政的成绩吗?万万不可。大汗虽有救百姓之心,诸王众将不一定皆有此意。退一步说如果花刺子模人仍怀敌意,此行也会非常凶险。”“呃?即使有危险没有护卫,可我既不是文弱书生,你也不是普通武士,骑的又是千里挑一的骏马,难道只求平安自保都做不到?”“虽然如此,还是带些护卫更安全。请大汗在此少待一桶马乳的时侯,我回去招人来护驾。”耶律楚材要走,反被成吉思汗拦住:“晋卿,我就是想和你单独相处才会单独约你出来,另外到这里来是想让你亲眼看看我的仁政好让你心服口服无话可说。”“大汗……”耶律楚材还要再说。“走吧,晋卿,该不是连你也有胆小的时候?”耶律楚材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如果成吉思汗已经决定的事情,即使劝谏也非片刻能回心转意。何况成吉思汗的分析也有道理。再说哪有那么凑巧村民既有敌意,诸王也来闹事儿呢?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事儿,凭胯下骏马逃命应该不难。于是只好调转马头,跟成吉思汗并骑往村中驰去。
村中市面繁华,竟然正赶上一次大集市,人群熙来攘往,热闹非常,一片祥和景象。
成吉思汗笑着回头:“晋卿,只几天功夫这一切竟然有了效果,说起来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呢,多亏你提了这个好建议呀。”“怪不得大汗特意在集市的时候约我来,不过我们还是回去吧。”“难得你我有空单独相处,你不喜欢?还是你希望我们单独待在帐中更好?”“大汗,你……”“哈哈,我知道单独召你你一定不肯来,所以才约你上这里来呀。以你的武艺,难道还怕我用强不成?”“大汗说笑了。”耶律楚材转过头去,耳后隐隐透出红晕。成吉思汗知道他一定脸红了,可惜现在看不见,心里琢磨要是能听他说说情话就更好了,果然耶律楚材又开口:“大汗,表面最安全的地方也许是最危险的地方,现在回头还不晚。”
“晋卿,你怎么还是这样固执,想要说服你真那么难?现在明明什么事儿也没有,干什么总要吓唬人危言耸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