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死了姐姐,是我想出的计策。姐姐如果知道会有今日,还不如让我病死,自生自灭。可她救了我,她一向善良……”额亦都回过头来看木华黎,黑亮的眼睛清澈如水,木华黎心神激荡,从来没见过第二个人有这样清澈的眼光,“木华黎,我知道你的来意。”“呃,你知道?”木华黎松了一口气,本来他还不知该如何开口劝说,既然额亦都知道那就太好了。“你来劝说我留在大汗身边?”额亦都的眼睛望着远方。“是呀。”“这是大汗的命令?”“不错。”木华黎心说你猜谜的本领倒好,一猜就中。“你既然都知道了,那你会答应留下吗?”木华黎心说以你的性格一定不会答应,我就可以回去向大汗复命了。只不过讷木仑既然去世,以大汗的性格,一定不会放过额亦都。
额亦都凝视木华黎不语,木华黎胸中热血沸腾,一句话从讷木仑重伤之时就憋在胸口,此时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额亦都,你走吧,我放你走。不要答应大汗,那样你会是第二个讷木仑。”
“不,我答应。”额亦都微笑着。“真的?”木华黎膝盖发软,想不到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竟然这样容易就完成了,太容易了容易到让他以为在做梦,可是心口痛如刀绞证明不可能是做梦。“真的。”额亦都仍然在笑,可是眼中似有星光闪动,“你放我走会连累你。你不是一个人,还有妻儿老小。我答应留下,但是有一个条件。”“什么条件?”木华黎心说大汗这么在乎你,什么条件都不成问题,可是为什么额亦都真的答应留下自己会觉得心酸?“请大汗出来我当面跟他讲。木华黎,我不希望你传话,那样你会难过,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木华黎一惊,为什么额亦都总能猜中他的心思?难道他真的是巫师,懂传说中的读心术?
“大汗不在这里,你告诉我好了,我替你转告。”木华黎不想顺着额亦都的话题往下说。“哈哈,谁说我不在?”铁木真汗竟然从土山背后转了出来,惊得木华黎目瞪口呆,额亦都却不为所动仿佛早就知道,“额亦都,你答应留下我很高兴。你要什么条件?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一定答应你。”“如果大汗食言呢?”“那我就任你来去自由。不过你可不能说我做不到的条件。”“当然,我说的大汗一定做得到。其实很简单,我想让大汗放弃征服天下的梦想。”额亦都话音不高却如平地惊雷一般震得人人发呆,因为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那是大汗追求的梦想,而他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放弃的梦想。
“嗯,理由呢?”铁木真汗竟然平静地反问,可是平静只是表面,木华黎从侧面看到大汗背在身后的双手握紧了。“大汗已经统一了蒙古,那么部落的生存已经不是问题了,就这样休养生息岂不是好?如果大汗还想征服天下,那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妻离子散、流离失所,有多少人背井离乡、或者变成累累白骨。”“你为了其他国家的人担心?”“对,现在蒙古强盛指日可待,强盛的结果必然扩张。大汗只要答应不再扩张,我就安心留在蒙古,绝不起二心。为了我,大汗能答应吗?大汗不是一直想让我代替姐姐,现在我自愿留下,大汗觉得如何?”
铁木真汗双手握紧得要攥出水来,终于摇头:“不,我不能答应你。你赢了,现在你自由了。”铁木真突然紧紧抱住额亦都,用力奇猛似乎要把额亦都镶嵌在自己体内,然后放开手,“你走吧,骑我的马走。不要拒绝,也算是我们相识一场。这是你姐姐留下的戒指,你留下做个纪念吧。”额亦都接过红宝石戒指后却木然不动,眼泪珍珠断线般顺着脸滑落。木华黎不解:“你为什么哭?”“是呀,我赢了。”额亦都终于哭出了声,“我设了这个计策,就是知道大汗不会答应,知道大汗会犹豫,可是他真的犹豫了、拒绝了我又难过,我真的赢了吗?不,这场较量没有赢家。大汗内心挣扎犹豫的时候,我的心也一样痛苦煎熬,而且是明知无望的煎熬。我布的陷阱,倒把自己陷了进去,难道是天意?”额亦都咬咬牙,使力摇头甩掉眼泪,飞身上马,“既然大汗放我走,那么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铁木真汗看着远去的额亦都的背影,突然说:“木华黎,你懂吗?”“大汗恕我迟钝,我不懂。”木华黎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的话都象在说哑谜一样。“不懂就算了。懂得太多反而不快乐,他就是太明白了反而有太多放不下。”铁木真沉默了。
“木华黎,你知道额亦都是被收养的,那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许久以后,铁木真的眼睛仍然遥望天边,已经远走的额亦都就在天边,但不是目力能及。木华黎听着大汗的问题茫然摇头,“你以为他没有背景,出身卑贱?错!他是契丹人,出身显赫,是辽国皇族后裔,东丹王耶律突欲的八世孙。他的真名叫耶律楚材,字晋卿。”
“辽国皇族?大汗没有弄错?那他怎么会流落蒙古?”木华黎不信。“这个消息是从他义父那里得来的,应该不会有错。据他说耶律楚材的父亲在金国中都为官,耶律楚材就是出生在那里,后来他的父亲牵连进一场谋逆案,这也不难想象,辽为金所灭,所以他们是世仇,所以谋逆很有可能是真的。事情败露之后不但他父亲被杀,而且牵连家属,这也可以理解,斩草除根嘛。然后奶娘带着耶律楚材仓皇弃家出逃,一直逃到了蒙古。那一年耶律楚材6岁。”“真难想象,小小年纪就经历坎坷。”“你好象很喜欢耶律楚材?”木华黎的心扑通一跳,觉得难受别扭,不是因为铁木真的话,而是因为--耶律楚材--这个名字听起来陌生,那个他熟悉的名字--额亦都--原来已经深印在他记忆中了,大汗会不会发火?偷眼瞧瞧,铁木真表情平静一如往常,“知道他名字的含义吗?也是他义父说的。”木华黎又摇头,“名字是他生父起的,他的生父据说博学多才,精通汉文,中年得子,不免爱若珍宝。楚材是说楚地多出才子,维楚有材,于斯为盛。名如其人果然不假。觉得我知道得很多?其实我一见他就对他感兴趣,对他的一切感兴趣,所以尽力收集有关他的资料。现在你猜猜他可能去了哪里?”木华黎摇头,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摇头了,“他会回他的出生地去,对,一定会。他回去报仇了。如果为了报杀父之仇,那很快;如果为了报灭国之仇图谋复国,那可要等待时机了,也许要很长时间呢,也许要一生。”
“大汗会去找他?”木华黎觉得大汗陷入一种沉思的状态,自然自语,不免插话试探。“当然,不过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我们还远不是金国的对手。我要等我们蒙古足够强大了,打到金国中都去见他。那个时候,我替他报灭国的国仇家恨,他就会感激然后臣服与我了。我一定能做到,你相信吗?”木华黎张口结舌,成吉思汗的细长眼睛眯起憧憬地凝望远方,那正对着金国的方向,也就是耶律楚材所在的方向吗?
公元1206年,哈刺和林
铁木真统一蒙古,采纳巫师阔阔出的建议改称成吉思汗,开创了一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广大帝国。
(完)
(后记)
这一个坑挖的比较早,可是中间卡住没思路,于是转过头去挖新坑,居然中间填了两个坑《案藏玄机》和《理所当然不得不死》,可见是隔的比较久了,对不起各位大人的期待,是我的错。
最早我是想把成吉思汗和合撒儿做一对儿,可是还是觉得耶律楚材内容更多,可看性更好。
选定了耶律楚材,发现了另外一个毛病,那就是两个人的年龄相差悬殊。虽然忘年交也看到过,可是大叔们的性格可是很费心思。成吉思汗当时四十多岁,这样年纪人的想法是什么样的,还有成吉思汗还是一个广大帝国的开创者,揣摩他的心态花了很长时间。其实写出来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太象,应该更威严、更睿智些才是。可是我能力有限,要是再不写这个坑就成无底洞了。请各位大人多多包涵。
谢谢各位支持,鞠躬~
《黄金贵族》下部《梦远方》
远方是美丽的,辽远而苍茫,除了遥远还笼罩着无数的神秘和期待,而且,还有希望。
《黄金贵族》下部《梦远方》(一)
公元1218年,金国中都,潭柘寺
四月的金国中都,早春天气,正是春光烂漫的时节。
耶律楚材回到出生地已经几年,渐渐习惯当地的气候和生活,融入其中。以前在蒙古的过往种种却还深印心底,不时浮上心头。最让他害怕的还是发现自己无法忘怀那个此刻在蒙古叱诧风云的人,以至于他到了适婚年龄却对此全无兴趣。这种非同世俗的感情对于笃信佛教的人是一种痛苦的内心折磨,无可奈何之下他拜当时的著名僧人--潭柘寺的行秀大师为师,成为行秀大师的俗家弟子。因为心思灵透,素有慧根,更成为行秀门下最出色的弟子。
耶律楚材其实有心真的出家为僧,但师父却说他夙缘未了,说话时的深深一眼让他心惊:师傅是否已经看穿了什么,佛家讲天眼通,难道真地看到了他的过去?还是听说过他的过往?不,不可能,他的过去即使在蒙古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可是师父为什么那样看他?而且他也在犹豫,平常青灯古佛前已经愧痛难当,如果日日如此,时常记起讷木仑去世的那一幕让他如何忍得?
虽然出家未成,可是因为他辩才出众,偶然一次在讲经说法的辩论中展露头角,渊深晦涩的佛法在他口中变得浅显易懂,众口相传,消息不胫而走,每月三次例行的讲经说法因为有了他的加入引来众多信徒。
这一天天气晴朗,又是讲经的日子。城里已是百花盛开,山中春天却姗姗来迟。嫩草新绿,天又下着小雨,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潭柘寺中香客如云,游人如织,却并没有因为山上下雨而减了兴致。香客中龙蛇混杂,贵贱都有,以女子和老人居多。今天的香客中确有一个身份尊贵的人物--金国国主最小最宠爱的女儿,月仑公主。
月仑公主年纪不大,只有十八岁,可是美貌绝伦,聪明多才,而且有爱心喜欢照顾人,所以在宫中有‘小姐姐’的称号,而且代替久病的皇后主理后宫,处事公平,人多敬服。因为还未选驸马,所以追求者众多。金国风俗和别处不同,女子地位稍高,尤其在终身大事上有较大的发言权,月仑公主的婚事恐怕更是只有她自己才做得了主。只要她出了宫,走到哪里,金国的王公亲贵的青年子弟就跟到哪里想要一亲芳泽。做驸马是平步青云,做月仑公主的驸马更是一跤跌到天堂里去了。月仑公主却没对哪个人表示特别的好感,而且为了躲避这群招蜂引蝶,孔雀一样的护花使者一直躲到城外的潭柘寺来听一个俗家弟子讲经。
月仑公主已经不是第一次来,那些好吃醋的人也并不担心她会喜欢上讲经人。因为讲经的不但相貌平庸,而且全无背景,没有显贵的父兄撑腰,自己又只是文书院一个小小的编修从事,身份低微,纵然口才便给,舌灿莲花,也不过类似多才而又胆小的南蛮子汉人一样微不足道。这样的人怎能入得了尚武的金国公主的法眼?对了,那个半南蛮子汉人就叫耶律楚材,倒真是个人才,木质的人才,大木头一个,对台下听经的美貌公主全不动心,当然是一块大木头了。
那一天讲经的题目是万物皆空,结束之后是为新人剃度的经会,耶律楚材是俗家弟子,既没有资格参与经会,也不想观礼,于是向寺庙后面行秀大师的禅院走去。这里是他常来之地,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可是他没有闭上眼睛,于是看到了碧蓝如洗的天空,春寒料峭中摇摆的梅花枝,还有隐在花丛背后的眼睛,不止一双--有人追踪。这倒是新鲜事儿,一向虽也有人说法后跟过来继续辩论,可是跟到后园来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耶律楚材穿过一个院落,后面的人跟了过来,不是一个,是四个,都是彪形大汉,而且显然不是来辩论的,因为手里都拿着雪亮钢刀。耶律楚材眼角瞥见刀刃反光装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几个人突然出刀,目标却定得很低,是耶律楚材的腿,耶律楚材恰在此时向旁跨了一大步观赏梅花,似乎没注意到贴体而过的刀锋。钢刀回转,如影随形地追了过来,这次却是削向脖子旁边,速度飞快卷起疾风同时封住了耶律楚材前后左右的所有退路,不论向哪个方向躲闪都会撞上利刃。耶律楚材纹丝不动,冰冷的刀锋在最后一刻停在颈边,冷得肌肤起栗。被逼住的耶律楚材却微笑起来,这件事已经越来越有趣了。
院门后有人轻轻击掌,寂静的后院里更显得声音清脆,一个身着华服,发垂流苏的妙龄少女缓步走了出来。
“好身手。”少女轻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可能会武艺,却想不到是个高手,失敬了。我是月仑公主,想你也听过我的名字。耶律楚材先生,我叫你的字晋卿可以吧?晋卿,我找你有要事商谈。”“呃,原来是公主殿下。殿下找人商谈一向如此吗?”“当然不是,可是你不同。”月仑公主笑嘻嘻地皱起鼻子,脸孔在阳光下透出红晕,苹果一样可爱,“因为你是个深藏不露、武艺高强的危险人物。为了我自己的安全不得不小心从事。”“公主先说我是个高手,又说我武艺高强,然后又是危险人物,不知是何处得来的印象,可有证据?”“你要证据?这倒新鲜,从来没人跟我要过证据,如果你一定要,那我的话就是证据。”“这话不对,那公主就是没有证据了?我倒是可以随时找出几十个人证明我不会武艺,也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殿下大庭广众之下持刀胁迫他人,不怕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不怕毁了公主在王室素来公正的名声?不怕进而有损皇室形象?”
“喂喂喂,我不过是让侍卫试试你是不是真的会武艺,又不是真的要杀你,你哪儿来那么多罪名扣在我身上?如果你非要证据,好,第一,我来过几次了,当时寺庙中仍有残雪,每个人踩在上面都会留下脚印,可是我身边的一等侍卫阿斯汉发现你的脚印很浅,浅到几乎看不见。他说你一定会轻功而且造诣颇深,因为那样的痕迹,阿斯汉说连他师父也做不到。”“第二呢?”耶律楚材静静地问。“第二,你现在的样子就是证据。”“我现在的样子不正常?”“正常呀,可是就是因为太正常了才是不正常呢。利刃加颈还能镇定地谈笑自若,说明你武艺高强到不把他们看在眼里。”“看来我应该面色惨白,浑身发抖才比较象,可是也许我天生不知害怕呢?”“不对,除非呆傻才不害怕,可是你恐怕找不到证人证明你是傻子。”“好吧,这一条也算,还有吗?”“有啊,我还有最后一招杀手锏,如果我让人揭开你脸上的面具一定可以逼得你出手。”耶律楚材一惊,月仑公主得意的笑起来,“猜猜我怎么知道的?”“我想公主身边一定有精通易容术的人。我的面具虽然精巧,可在阳光下还是与普通皮肤有细微差别,普通人是看不出来,在高手面前可瞒不过去。是这样不是?”“对,你讲经时一向在阴影下面,可是偶尔走到阳光下才会被看破。”
“好吧,我承认自己会武艺。但我不是危险人物。虽然我们见过几次面,但交谈还是第一次。公主殿下要找我尽可宣招,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小题大做?”“你现在就算还不危险,但是听到我商谈的内容就会变得危险了。”月仑公主想了想,“嗯,不过这样明晃晃的钢刀逼着,确实没有交谈的气氛,而且我也不习惯。可是放了你我又不放心……”“那公主想怎样才能放心?”“捆起来也不妥,太杀风景。这样吧,我这里有宫里带出来的天机丸,它的好处是销魂蚀骨,吃了之后不影响行动,可是消蚀内力,对付你这样的内家高手尤其有效。乖乖张开嘴吞进去,哎,真听话。好了,现在放开他。”侍卫收刀退开,“晋卿,可否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月仑公主此刻看起来高贵而又彬彬有礼。“那请公主随我来。”耶律楚材若无其事地掸掸身上尘土,仿佛刚才被逼种种全没有发生过,当先领路进了禅堂。随即井中打水,洗手烹茶。
耶律楚材冲茶的时候挽起袖子,全神贯注地注水,间或停下听着茶叶舒展的声音,香气四溢,周围的人都是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