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就听见老张扯著嗓子喊,龙兆平开了瓶水来喝,顺道还浇了头水。
才开工不几分钟,就见一些带著黄色安全头盔身上却是穿著西装的人出现,多讽刺的反比,头上跟工人们是一样的,脖子下的那身衣服马上就分界两种人来。
不理会,龙兆平照常做自己的工,干自己的事。
只是那边笑说著生意上的事的声音,其中一道,太过熟悉。
抬眼看过去──
妈的混帐王八!
龙兆平在两年前时常想著,要是有一天遇到这害人畜生不知道是怎生反应?
自己可爱的妹妹,原本就算是功课不好凑合著个能养活自己的餐厅服务生父母也没有怪他,安安静静合合乐乐的一家就被这家夥的给破坏掉,要说认识不会有,只是妹妹当时常带这男的回家,见过几次面,打过几次招呼,谈天说地也不过那麽一次说到妹妹将来的幸福。
好啊,她甜甜蜜蜜的笑容不出两个月便出事来,全是这人给害的!
他龙兆平今天什麽也没了也全是这家伙!
去当三级片的男演员,过著还债的日子,被父母误会却因为妹妹都不能哼一声,恨不得不亲近的黑道也给他遇上了,是谁害的啊──是谁!
怒气一股冲上了脑,火红了眼也下来不,龙兆平随手拿了根木棍走过去,笔直地朝那混蛋走去,过得很好啊,还是一副老实人的样子,经理是吧?也不知道是靠什麽东西换来的,是不是那笔钱啊?
「这期的工程大致是这样,工头儿你觉得你这班人马这区块最快能什麽时候做好?」高岳昌询问老张,只瞧著一人影往这边挤过来,还没缓过劲连人都没瞥到一眼就一棍子下来砸上肩膀。
可那在龙兆平眼里算什麽,不过西装脏了而已,一手又再度举起看准砸头去。
「阿平!你干什麽!」老张一见不对,手立刻抓上去,到底是干重活的,虽年纪有一把也勉强挡下来。
其他工人见了还不冲上来阻止,只觉得龙兆平在工地里是出了名的和善又不跟人计较,怎麽这回无故打人了,愣了一阵才匆匆过来捉人,手忙脚乱起来。
一旁不知是秘书还什麽,也穿著西装在那边吼:「你是杀人,可以告你!」
高岳昌就不同,无框眼镜不知被甩到哪儿去,一手护著被棍子挥到的地方,痛是痛,不过也凑上去认人,根本就不认识。
「这位老兄,我跟你有过节不成?」经理不过二十八岁就比旁边几个同样西装的人镇定多了。
「你还敢问!你!」龙兆平又打算冲上去,再次被人给拦下来。
「老张想不到你手里请来这样的人,这工程难道你是不想包了吗?」礼的不行,高岳昌就怒了,是时候发脾气的时候平时再怎麽好相处的人还是照来。
「经理,不是的这阿平平常时好好的,大柢是认错什麽人了,我让他给您道歉。」
老张一脸心急,两面为难。
「道歉有用的话,这伤也不会这麽来。」西装群里有人发话。
几个穿西装的人也上去扶了高岳昌,打算这麽走了,龙兆平还不够,吼了。
「高岳昌别以为你做什麽事都没人知道,不认得我也认得龙如宜吧你这倒衰鬼!」
总算是有点反应,高岳昌一脸错愕回过头看一眼,但就这麽多,也没什麽别的举动,还是离开了工地往医院跑。
「阿平,事情怎麽会这样的呢?」
「老张别烦,我不会给你惹事的。」
「怎麽不烦?你打了人家经理,还什麽原因也不说,连叫你道个歉也不愿,这不是难做人吗?看见你还以为现在年轻人总算有些希望,怎麽干个蠢事出来。」
「我会辞的。」
「……阿平,你不是个坏孩子的。」
「老张别说了,好好保重。」
九月来了个台风,多好笑,这不变天了吗?台风不是七八月的事,怎麽九月也来凑热闹?
雨下很大,风也刮著正响,龙兆平晚餐就到便利商店买了个面包喀,没了工作也没理由吃顿好的,工地也才做一个礼拜未满,要好好计划才不会到时连房租也缴不出来。
撑著一支破伞,其实也遮不到什麽雨,风吹哪方雨就往哪飘,东西南北都给湿了,只剩颗头还是乾的。
街上没什麽人,也没什麽车,只有路灯虚弱地照著,龙兆平抄小路回家,大男人一个怕什麽,也不会遇个什麽鬼。
突然一道呻吟,很轻,很短促。
龙兆平只是本能反应地转头,看过人影白白的坐在那,可以说是动也不动,看不清什麽脸来,只看见两肢白白细细的腿横在路上,倒也不会跘到人。
只是个酒鬼倒在这儿吧?
龙兆平并不是什麽慈悲的善心人士,也不鸡婆的,他只看那一眼就静静地不打扰走过,直到那歌声出来,他停住脚步。
「啊……夜夜想起妈妈地话,闪闪地泪光……」
那是台湾本土的电影鲁冰花的主题曲,龙兆平看过,和妹妹一起看的,当时她还抱著他哭起来说那很会绘画的小男孩太可怜了,永远也不可能完成一副全世界的人都看得见的画。
「哥,你不会像那男孩一样丢下我吧?」
「傻丫头,那只电影啊,何况死的是弟弟,身份根本不一样。」
──更何况,我们是家人,会永远在一起。
依稀还记得自己是这麽答的,几年後,现实生活却跟理想中的,完全不一样了。
歌声还持续著,大雨也还下著。
龙兆平越听越觉得奇怪,歌声很好听,怪异的是那咬字,好像快咬到舌头的感觉……
他又绕回头,蹲下身来,总算是看清了那所谓「酒鬼」的面目。
很清秀,可以说是一眼看去谁都会喜欢的男孩。
「衍行云?」
原本闭上眼轻声唱歌的人微微睁开眼,看见一脸黑毛的人不觉得好笑,反而快哭了的表情,龙兆平也看清他身上还穿著病袍,不是开学了吗?他到底是发生了什麽事?
雨伞早被丢在一边,连唯一乾的头发也湿了,透过雨滴下著的视线,龙兆平看见那一脸无助的人抱了过来,体温是那样地热……
(七)
「你最近怎麽常捡东西回来?搬了家也不通知一声?」
听到大叔这麽说,龙兆平只是笑笑,跟著就伸手顺顺衍行云的头发,已经退烧了,果然大叔是宝刀未老啊,短短不到一个小时就让淋雨不知淋了多久的瘦小身体恢复正常体温。
真是亏欠大叔太多了,以後或许自己出了什麽事也不敢来找他。
「没法子啊,这世间就是有太多东西摆在那等著你来捡,不知道会捡到什麽呢……」
龙兆平看著,男孩的耳朵上,装著灰白颜色的助听器,很刺眼。
他叫衍行云,行云……
记得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躺在床上,没有无助也没有害怕地躺在那,龙兆平只觉得这男孩真是勇敢。但他还是看出来了,遮在眼上的黑布一揭下来,他确实是看到那双眼里藏著的无措跟脆弱。
其实心底是害怕的要死吧他?还逞什麽强呢?
「真是固执的人啊……」
大叔富趣味地瞅著龙兆平,说:「你这死小子可别搞人家啊。」
龙兆平听了愣愣几秒,然後很爽朗地朝天花版笑出声:「大叔你是人生经验太过多了,也太会想了吧?要知道小弟可是干过什麽行业出了名的,更何况是个小男孩,大叔可是多想了。」
说完就收起笑容,目光就调整成温柔,看著男孩的。
一道,龙兆平自己也没发觉的温柔目光。
这大概是同情,也大概是一时的怜惜,许多年後,他也没查觉其实在一开始自己就沦了陷,感情这种东西本就没什麽保护膜可以预防,千古以来都是如此,当然,龙兆平也不例外。
只是有句话这麽说,当局者迷,任谁身在其中都是看不清前方路。
「阿平,有件事最好是让你知道。」大叔一脸严肃,还从没如此正经过。
「什麽事这麽严重?」没见过大叔如此,龙兆平也不笑了。
「你知不知道这男孩染上毒瘾的?」
一片静默。
那时,龙兆平没有多想,在片场的时候,只隐约知道古爷要拍卷带子来威胁哪个对象,後来知道那对象即为永炎堂。离开片场的那天,药效过了清醒了就再也没见过衍行云,也不知道古爷怎麽对他。
龙兆平抓起那只伏贴在床上,细瘦的肢骨,皮肤很白净,手臂上青筋一条条冒著,关节处红著散落点点打针的痕迹。
「那他会好吗?」无心的一句,不知怎地就问出来。
不该如此多事才对,龙兆平向来不是这样的人,对於一个「陌生人」,将衍行云从大雨中抱回家只是巧合,只因为他唱了首勾起他心中回忆的歌,只因为他发烧,只因为他像个垃圾地扔在那儿不知谁会发现他,只因为怕明天报纸上有个无名尸的新闻。
只因为……心中微微的、淡淡的一点在乎。
「看这弱的样子,吸毒没半年也有数个月了吧?」大叔搔搔头,抓抓胡子,倒是没注意龙兆平脸上的变化。「要戒掉可不是易事,但他吸毒时间不长,应该花个半年就够。」
「是吗?」
龙兆平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眼睛还是看著那张熟睡中的脸,脸色很不好看,苍白苍白的,让他不禁想到衍行风,那个高大却英俊白皙的男人,曾经救过曾经当了他员工几分钟的男人。
可以猜想的到,那男人其实很爱护自己的弟弟吧?
为了弟弟,可以将正在逐渐盛大的虎头帮给摘下,为了弟弟……要是衍行风知道,那带子里的男主角,侵犯他弟弟的人是谁……
龙兆平叹了口气。
一定是会将他杀了吧?
也好,没什麽可牵挂的,没什麽可依恋的,家人全移了民,就在去年的时候,连一封信也没收到还是从大叔那儿打听来的,当一个人所重视的却丢弃了他,生命可说是一点希望也没有的活著,那样,有什麽意思呢?
但……总觉得还有什麽未完的责任。
龙兆平摸著衍行云手臂上一点一点丑陋的红痕,接著向上拿下他耳上的助听器,耳朵微微红红的,是戴太久了吗?
轻轻地捏著按摩,那睡相,像婴儿般如此平静,让人不忍去吵。
龙兆平轻轻说:「我帮你把毒戒掉,好不好?」
衍行云,依旧是闭上眼,没有回答。
身体很沉,也很凉爽,昨夜台风来刮了整夜的风下了整夜的雨,龙兆平记得是睡在沙发上,身体却是沉重的,难不成昨夜著凉?
睁开眼,他愣了下。
趴在他身上,是衍行云,已经是睁开眼看著,眼睛下红红的眼圈,即使是个毒瘾者,却是个漂亮的毒瘾者。漂亮,已经是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孩。
「你是谁?」咬字不清楚,龙兆平却是明白。
「我叫龙兆平。」
衍行云面无表情,点了点头继续趴在他的身上,手里卷著他的大胡子,没有起身的意思。问题是,衍行云不起身,他也不可能起得了身。
「饿了没?」
摇了摇头。
「还想睡吗?」
又摇了摇头。
「要不要起来?」
还是摇头。
难道衍行云是不怕生的吗?半年前工作人员在帮他脱衣他的怒吼,那天在屋子里看见那细瘦的身体在挣扎著不顾被针划痛地逃开,龙兆平以为他是不喜欢让人碰的,现在却黏得这麽紧,不难受吗?
闷了口气抱在怀里的身体直接起身,龙兆平把他拉起,身高只到下巴的位置。
「你几乎没什麽重量,多少吃个早餐吧?」
龙兆平自破旧的没什麽保冰效果的小冰箱中取出一条土司,拿了瓶牛奶,这样也凑合著吃了。只是衍行云吃得很慢,龙兆平都结束饱了他还在啃第一片土司,牛奶也没见喝了多少。一大早起来气色也不是挺好看,头发倒是柔软很服贴,大概是那身苍白颜色的病袍,真看不顺眼。
龙兆平打算拿件像人点的衣服给他穿,虽然大号了点,总是比较好看。
没料到屁股才抬起来,衍行云有些匆忙,甚至是叫了出来。
「你要去哪里?」音质里,藏著慌张。
龙兆平一笑,黑黑一团胡子里唯一的白牙齿:「给你拿衣服穿,你这样子啊多像鬼来,一点人的精神也没有。」
走到衣柜前,好不容易找了件勉强适合的淡蓝衬衫及卡其裤,龙兆平绕了回来,也不管衍行云那自始至终啃不完的那片土司还有一半,顶了出去。
「来,换上。」
挺乖,衍行云都照做了,换好後真是个帅男孩。
「没想过回家吗?」龙兆平问的时候明显看到对方缩了下肩膀。
并不是要赶衍行云回去,只是就这麽出来……肯定是没让他哥哥知道的,龙兆平知道当哥哥的心情,再怎麽讨厌黑道,毕竟衍行风还是个当哥的,心再怎麽铁也知道亲情两个字怎麽写。
衍行云盯著地板摇了摇头。
「你认识我吗?你相信个陌生人?」
衍行云微微抬头,不知是不喜欢说话还怎样,他拿起摆在乱一堆的桌上的纸笔,写:「我见过你。」
「你要我通知你哥吗?」
默不作声了。
「好吧,让你留在这儿想想,我今天有几个地方要面试,冰箱里有些吃的你饿了就拿,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有事马上联络我,知道吗?」
衍行云点点头。
在离开住处前,其实龙兆平心底有了打算,那家里的一堆医生那样不把他当人看一样的手段,任谁体会了也怕,倒不如离开那可怕刑场避避,只是衍行风那儿比较麻烦,说什麽他怎麽也不可能放任著亲弟弟不管。
但龙兆平不知道,戒毒是多麽困难的一件事,要压下一个人的毒瘾发作就必需如此,就因为这点,所以,出事了。
(八)
看看表,都七点多,不知道那小家伙吃饭了没有?
龙兆平买了两碗面食,和往常一样抄著小路走。今天的面试都还行,也是找些送货的工作,有一个是明天确定去上工的,却也没想到搞到这麽晚,家里可还有个人在等啊。
家……
龙兆平微微一笑,步子走得更快,走到转角时不知被什麽给跘了下就往前扑去,大跨步了两三尺,袋子也晃出去面就这了撒出来,他怒了地往後一看,干嘛,流氓啊一大群。
「小子你走路不看路啊!」站在最前面那个还没穿上衣,刺青露得一身,一脸粗夷长相一看就不是善字类,後面那几个也没好到哪去。
龙兆平突然想笑,这搞什麽去了,拍电影啊跟那些烂情节一样遇上,想不到还真有这种事让他给碰见了,走这条小巷也走了上百遍还是第一次遇到,若不是巧合的话一定就属人为,他犯过什麽得罪谁留胡子到现在还没人认得出他以前,只剩大叔一个熟悉的。
大叔不可能这麽无聊开个逊死的玩笑,那麽……
也只有那个人了。
「高岳昌在哪?」
「小子找死啊!敢用这语气说话妈的不扁死你!」
也不过一句莫需有的问话,让龙兆平更肯定,这群人是谁找来的,二话不说身体挪上拳头就跟著出去。
後面那些流氓看见了还不上,一大群涌过来,龙兆平一个扫腿让两个跌在地上,再几拳就解决三个,许久没打架,高中时代成群结党还是没浪费过时间,他可是那时当老大的一天打个三场也不为过,说了不是好学生,想不到当个二等学生也可以在这方面学以致用。
越打可越兴奋起来,龙兆平出手越重,手上关节都有血了,不过那红色才不是他的,还得往身上抹去那恶心。
没想到的是有人抄家夥出来,他一个不注意就被挥了一棒子,打在肩头上,想不到一个偏就全部偏了,才捂个肩头什麽人都泄恨般打上来,刚才的优势好像不曾有过,龙兆平都倒在地上任人踢还不哼声,让人以为是死了还是晕了。
一道沉著又清爽的声音:「停。」
什麽热热的液体流在额头上,龙兆平看不清,全身痛得哎不出声音。暗巷里没什麽灯光,有个人影黑黑的走过来蹲下,瞧著他看,他却是看不见都被什麽水给遮上,热热的有著腥味的水,还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