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光轻轻一拂袖,那边的侍从便沉沉的睡着了。
他道:“原来你没有睡着?”
玄衣的葛侯支起身子,靠在床头,淡淡道:“没有。是东君吧,阁下大驾光临,葛玄不胜荣幸。”
“你不好奇我为何会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为了医治我而来,不是吗?”
不知为何,寿光对这人不动声色泰然自若的样子很是看不惯,于是他一笑,道:“葛侯果然聪明过人,只可惜,先天不足,一个残缺的魂魄,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那我也要试一试,看看老天什么时候把我的命收走。而且能活着,就是个恩赐,更何况,我还能用自己的力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明明寿光口中说出的是极其残忍的话,但葛玄并不为之所动,依旧语气淡然。
“你迟早会死,又何苦如此用心,为着别人耗费自己的生命。而且不知道以你这样的情况,还能不能再次轮回,也许,死了之后,就这么直接消失了也说不定。”
“走一步算一步,我活过这一世,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不后悔吗?这世上可有许多东西你还不知道呢,比如,情爱......”寿光突然觉得自己费这么大心思和一个凡人置气,讨论这些问题有些无聊,于是转而一笑“不过,这也不关我事。我只是允诺了他来救你而已。”
他?是......慕瑕?
“慕瑕呢?”
听到这个称呼,寿光有些不悦,道:“他,现在还在我那里,不过,这和你也没有关系吧。”
语毕,取出集灵珠,将里面贮存的浅碧灵气导出,融进葛玄的体内。
葛玄只觉得一股暖暖的气息充盈着自己的四肢百骸,脸色也渐渐恢复了常态,不再那样灰败。
他坐直身子,拱手道:“多谢东君相助。”
寿光“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葛玄叹了口气,看向自己那双伸直的手--瘦削而苍白。
他低声道:“原来,我只是......残缺的灵魂吗?”
旁边的侍从动了动,抬起身来,揉了揉眼睛,见他自己坐在床头,不由慌道:“陛下,您怎么起来了......”
“曲宗祝祈福,引来神明相助,我已经好了,不必惊慌。”葛玄止住郁上千相扶的侍从,自己下了床。
他披好衣裳,站在殿门口望着东边的方向:那个人,为什么还没有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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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光出了葛玄的寝殿,并没有直接回到神界自己的住处,而是直接到了黄泉的入口。
他要去确定,那个人,还在不在那里。或者说,他希望那个人现在还安安分分的封印在那里,之前的疑虑只是他的错觉。
黄泉的守卫见是他到来,恭敬地行了礼,却又摄于他身上的灵气,保持了不近的距离。
“烦请禀告阎君,东君寿光郁往黄泉尽头,请他放行。”
守卫领命而去,不出半刻,便有一人随那守卫匆匆赶来,道:“东君大驾光临,地府不甚荣幸,只不过,你能不能收敛一下你的气息,我这鬼地方可受不了你身上的灵气。”
寿光一看,果然那些守卫鬼卒还有魂魄都绕开自己,远远地畏缩而行。
他笑道:“抱歉,是我疏忽了。”而后敛了自己身上的灵气,道:“阎君,我就不和你客套了,我今日来,是想去看看黄泉尽头那个人。”
阎君知道他说的是谁,不过还是皱了下眉头,道:“那个地方,连我都不想去,不过,东君郁往,我自然相陪。”
沿着黄泉行走,经过十八层地狱之后,是大片红到妖艳的彼岸花,绵延不断,似乎没有尽头,那些细长缱绻的花瓣和花蕊恣意伸展着,无风自动,似乎在召唤着什么。
寿光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皱了皱眉头。
“东君,这些花是吸取黄泉之内溺死关押在地狱之中的恶鬼的气息而成长起来的,美则美矣,却让人心生惧意。”
寿光道:“那个关押在这里的人,他的力量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些花的养分?”
阎君点头道:“不错,只要是关押在这里的人,他们的气息都免不了被这些花当成食物,有些力量弱一些甚至可能会因此而魂飞魄散。”又道:“不过,那些被关的也多半是些十恶不赦罪有应得,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吧。”
寿光点了点头,道:“那个人被关在哪里?”
阎君指了指花丛的另一边,道:“他就关在黄泉的源头,这些彼岸花初生的地方--也就是所谓的黄泉之底。”
寿光一眼望过去,那里只有成片的花朵,并没有任何可以关押人的所在。
阎君踏着那些招摇的花朵一路行过去,东君望着黄土上碾碎的花朵流出的粘腻红色汁夜,不由皱了皱眉头,暗中念咒,微微漂浮起来跟了过去。
阎君到了某个位置后,便取出一样黑漆漆的物事置于掌中,而后另一手画出符咒,口中念出一串咒语,继而道了声:“开!”
那片花海上突然显出一个半透明的门,上面隐约显现着某种植物纠结的枝叶的花纹。
寿光问道:“这扇门便是入口吗?那上面是什么图案?”
“不错,这便是黄泉之底的入口--绝杀之门,门上的花纹便是彼岸花的枝叶。这世上见过彼岸花花朵的神明魂魄可能还有一些,但是见过活生生的彼岸花叶的,只怕是没有。那个看过花叶,还筑了这样一道黄泉之底的绝杀之门,将这图案绘在门上的,也许是远古的创世神吧。”
寿光点了点头,道:“怎么打开?”
阎君将那黑色物事置于那些枝叶的最顶端那个小小的凹槽,寿光这才看清楚,那是一朵花苞的形状,而后那黑色的花苞竟然放出流转的黑色雾气,缓缓盛开,而门上的叶片则是瞬间枯萎凋零--彼岸花,花叶不相见。
最终,当那门上只剩枝干和那朵完全盛开的纯黑彼岸花之后,门缓缓开启。
门后是个黑黢黢的暗室,寿光施了个光明咒,室内豁然亮起来,四周生长着最为深沉红艳的花朵,在那密密层层的花朵后,有个阴暗的角落,那个蓬乱纠结的黑发掩面的瘦弱身躯就蜷缩在角落里,他的四肢锁在神玄铁制成的锁神环中,细瘦无比,衣物破旧,宽松地挂在身上,而且他气息微弱,几乎没有任何生气。
即使寿光身为曾经对立的敌手,看到这样子的他,也有些不忍,在那时候的交战中,那个人曾是那样放肆而耀眼,尽管满是血 腥,但却是无比鲜活。那个人,是他遇过的最强的敌手,是最残忍的凶神。
他天真却冷酷,无知却嗜血,像个婴儿,只是凭着本能蛊惑人心,掀起三界的腥风血雨。谁也不知道他因何而生,又是从何而来。
那时候,寿光因着天界战神的身份,联合三界讨伐天狼,最终也是他凭着无双的箭术,用蕴含着少司命司青和云中君流云的神力的青云矢,射中天狼,箭矢中的仁爱祥和灵气破了他的暴戾之气,这才能最终擒住他,终结了这场乱世。只不过,司青和流云也因为神力耗尽,最终不得不重新轮回。而天狼则被天帝用法力封印在此,永世不得翻身。
之后,世上才流传着当年东君寿光狙击天狼的英姿的诗赋: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天狼......”寿光上前唤道。
若是以前,那个人早就抬起头来,用源自本能地憎恨和不服气的眼神看着他,甚至破口大骂了,只不过,眼前这个低垂着头的影子,丝毫没有动静。
难道......
寿光疑心骤起,上前抬起那颗低垂的头,是那张脸没错,只是身上的气息淡得几不可查!
寿光不动声色地舍了那个虚弱得濒临衰竭的身体,道:“阎君,这地方是不是除了你在没有别人能够进来?”
“是。这地方由我守护,除了那钥匙之外,还需要特殊的咒语才能开启。”
“阎君辛苦了,此地如此隐秘,才能叫我等放心。此番有劳阎君带路,我就不多叨扰了,多谢。”
阎君领了寿光出去,又锁了那绝杀之门,然后那道门瞬间消失不见,两人脚下依旧是无边的血色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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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了阎君,寿光离开地府回到神界。
问及宫里的神侍,知道曲慕瑕在稍稍恢复了一些,有了气力之后,便想要出去回到下界,但是被神侍拦住,又没有办法自己回去,郁闷之下,只得又回到了房中,现下估计是睡着了。
他悄无声息地来到房中,红色的帷帐掩映下,只见曲慕瑕正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眼睛闭合着,气息平稳,只是因为尚未完全复原,柔美无暇的脸庞有些苍白,显出平日里没有的脆弱,而暴露在外的颈项,修长荏苒,微微凸起的喉结顺着呼吸的节奏移动。
寿光表情凝重,倚在床边静静看着他,几不可闻地喃喃说道:“慕瑕......司青......天狼,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上天是在作弄我吗?”
睡着的人依旧十分安详,毫无所觉。
寿光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那光洁秀美的面容,平时这张脸在面对他的时候总是一脸倔强,戒备而张扬,此时,却是无比的柔和安静,像个毫无烦恼的孩子一般,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
那触摸虽然无比温柔,睡梦中的曲慕瑕依旧有所察觉,他皱了皱眉头,就要醒来。
寿光两手往下一移,到了颈上,此时,曲慕瑕也睁开了眼睛,见到他,眼神骤然变得充满厌恶与凶狠。
寿光不由两手用力,掐住他的脖颈,道:“我知道是你!你怎么可以侵占他的身体?!”
曲慕瑕刚一清醒,便察觉到东君寿光正死死的扣住自己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他踢打着,拼命地想要掰开那双有力的大手,却终究毫无办法,最终缺氧力竭,脑子里一片麻痛混沌。
忽然,大把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曲慕瑕大力地咳嗽起来,寿光楞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而后一把抱住他,颤声道:“慕瑕,不管你是谁,就一直这样下去,当个普普通通的人,不要觉醒,千万不要觉醒。”
曲慕瑕全身瑟瑟发抖,这个东君,到底是怎么了?
刚刚,他差一点被他掐死,而此时,这个人却抱着自己,仿若受害者他一般。
他只觉得心中无比恐惧与寒冷,一定要远远逃离这个人,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
曲慕瑕本就未恢复元气,再加上大惊一场,很快又昏睡过去。
寿光痴痴地看着他,用手指触摸那一圈已经变得有些青紫的箍痕,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疯了,如果你死了,司青说不准就能重新转世,我为什么下不了手?慕瑕,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曲慕瑕自然是无法回应他,只不过他在昏睡中仍是十分不安,连眉心都是紧皱的,身体也是缩成防备的姿态。
“你终究还是在惧怕我。是不是我不出现在你面前,你体内那股属于他的力量便不会失控?”
寿光轻轻叹了口气,用指腹慢慢舒展开他的眉头,然后轻轻将那具身体拥在了自己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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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慕瑕小栖有话说:
慕瑕是穿越而来没错,他身上有少司命司青的神力,因为他确实是司青的转世,但同时又有天狼的神力。
不过,支配着慕瑕意识的是他自己没错。(除了使用幻镜之后,有短暂的不受控制。)
想必亲们已经看出来了,在黄泉之底的那个天狼只是个壳子,东君寿光发现了,但是却没有说出来,以后会发生什么,敬请期待吧。
第十章 林谢春红(下)情动
曲慕瑕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自己的房间,他只觉得脖子依旧疼得要命,嗓子发干发涩,还有一阵痒痛并存的感觉,他忍不住袖子捂住嘴咳了两声,却在拿开后,看到一丝淡淡的血迹--这个寿光,下手还真狠!想到当时的情景,他心中仍有余悸,还好,最终他没有死掉,而且,终于回来了这里。
他下了床,去中间的桌上拿了杯子,可是壶中居然没有水。
试着张嘴叫人,可是根本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干脆推开门,只见屋外院里子,负责伺候自己的侍从正在院中打扫。
侍从听到动静,狐疑地回过身,却见自家主子倚着门,手里拎着个茶壶。
他赶紧扔下手里的扫帚,跑过去道:“曲大人,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曲慕瑕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了指手中的茶壶。
侍从恍然大悟,接过茶壶道:“曲大人是要喝水?真是对不住,还以为您在神殿那边,就没有准备,我这就去给您倒水。”
还未转身,他突然看到自己主子脖子上那一圈青紫,惊慌之下,手中的壶也掉到了地上,摔个粉碎。
“大人,您受伤了?我马上去请医官......”说罢,急匆匆跑出去了。
曲慕瑕还来不及拽住他,那侍从已经快步跑远了。
他叹了口气,想喝水没喝成不说,这伤想掩饰也不知道怎么掩饰了,别人若是问起来,他可怎么回答才好,难道说是被东君掐的吗?如果不这么说,难道说是自己不小心勒的?
他自己又去房间拿了个杯子,到旁边屋子倒了水喝下,嗓子虽然依旧疼痛,但还是舒服多了。
回到自己房中不一会,便见到一人匆匆闯了进来,脸上是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慌乱。
“慕瑕,你受伤了?”
曲慕瑕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事,却发现连摇头这个动作做起来都有些难度。
葛玄看到那触目惊心的痕迹,眼神一黯,道:“慕瑕,是东君吗?”
这个人,怎么猜得这样准?!
不过,曲慕瑕还是扯出个笑容,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道:“陛......陛下......”声音一出口,无比嘶哑。
葛玄伸手捂住他的唇,低声道:“慕瑕,什么都别说了。是我不好,以后,不管出什么事,你都不要去神庙了。”
此言一出,曲慕瑕先松了口气,发自内心地回了个释然的笑容。
这笑容衬着脖子上的伤痕,竟然有种难以言喻的美。
葛玄收回心中的纷乱思绪,看着那圈伤痕,道:“慕瑕,很疼吧?”
曲慕瑕摆摆手,示意没什么事,却不料葛玄执起他的手,看着袖子上那点血迹,惊道:“这是怎么来的?”
曲慕瑕下意识地想把那只手收回,但是那人却紧紧的攥着,与他外在身形不相称的是,那手的力量居然一点也不弱,而后,他的另一只手温柔地覆上那圈伤痕,轻轻来回抚摸着,道:“慕瑕,再也不会了,以后,呆在我身边,我会保护你......”
那手似乎带有某种魔力,曲慕瑕觉得脖子上的伤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来人是那个老医官,见到曲慕瑕脖子上的伤,也是吃了一惊,不过他也聪明的并没有多问,外面的伤看上去吓人,其实不算严重,开些活血化瘀的伤药涂一涂,过些日子便消了,严重的是嗓子,能看到的部分已经红肿的厉害,还有咳血的症状,需要好生调养,才能正常说话。
葛玄一直坐在一旁,听了老医官的诊断,道:“用最好的药材,务必要尽快医好。”
老医官看了两人一眼,不动声色地领命下去配药。
曲慕瑕不由有些尴尬:被人误会了。
似乎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葛玄笑道:“慕瑕无需多虑,丘医官是服侍我的老人,他自然不会想歪,也不会多言。”
这人如此贴心又如此温柔,曲慕瑕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回了他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