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御花园巡夜的侍卫后来曾私下聊天说:那天晚上,曲宗祝一身白衣,独坐树下,似乎所有月光和星辉都聚在他身上,他神情肃穆而高洁,望着天空,仿若神人,郁登仙而去。
=========================================================
虽然在葛玄面前一直保持着温和冷静坚持的样子,但是独自一人坐在去往神殿的轿子上,曲慕瑕再也不用隐藏自己的不安与忐忑,脸色开始阴晴不定,手指握紧又松开,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再次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
阳光很好,将殿外树木的叶子照得嫩绿通透,又从枝叶的缝隙撒下来,在地上投射出细碎的光点。平时无论在什么时候,见到这样和煦的阳光,曲慕瑕的心情都会出奇的好,只是现在,他不由想到那个人,于是,这阳光在他眼里也变得可恶而刺眼了。
祭司们早得了消息,有人在正殿备好了酒浆与贡果,又准备好檀香之类。
曲慕瑕直直走了进去,看着那尊塑得菁美大气的神像,深吸了口气,燃起檀香木,又倾洒了三杯水酒,而后行礼作祭,两边的祭司们也跟着一同拜下。整个大殿里,白衣的祭司们动作整齐而静谧,显然是做过无数遍后才有了这样的效果。
曲慕瑕跪在最中间的蒲团上,口中朗声道:“天音渺渺,神泽四方,恳请东君,佑我侯王。”
而后深深一拜,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量低声道:“你赢了,算我恳求你,治好葛侯。”
脑海中似乎传来一声轻笑,而后听到那人的声音如在耳边:“去东君别院等我,我自会告诉你方法。”
曲慕瑕抬首四顾,只见祭司们都还依旧好好的在自己的位置上跪拜,只怕那声音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到。
他忍住心中的不快,将整套礼仪做完,这才起身对祭司长道:“上师,我想去东君的别院等候神谕,不知可否?”
祭司长道:“如果是曲宗祝的话,自然可以,请。”
走到那个仅去过一次且有不愉快记忆的东君别院里,那些花朵居然依旧是盛开的,没有半分凋零之感,难道,这个院子里,时间是静止的么?
祭司们并没有跟过来,而是止步于院门口便回去了。
曲慕瑕一人静静地看着那些因为开花时间不寻常而美得诡异的植物,叹了口气,虽然白天的院子并没有那天晚上那样阴森可怕,但是,一想到里面会遇到什么样的人,曲慕瑕就觉得气闷。
“慕瑕,你终究还是来了......”
那人第一次出现在阳光下,火红飘逸的衣裳如同燃烧的烈焰,漆黑的发丝拢成一束用一根七彩的丝绦系在脑后,俊朗的面容上是无懈可击爽朗笑容,而那双金色的眸子更是神采奕奕--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就应该属于白天的,是那种阳光下无比耀眼的生物。
曲慕瑕本能地想退后半步,拉开距离,却又生生地止住了脚步,直视他道:“你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寿光笑容不改,道:“慕瑕何必如此生疏。我是知道一些,不过,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曲慕瑕皱眉道:“你有知道我怎么想了?”
“你啊,一定在想,葛侯的病是不是我搞的鬼--我猜的没错吧。”
“难道不是?”
寿光故作捧心状,道:“我可是天神,又不是算计人的巫蛊魔道中人,慕瑕你这样看我,我可要伤心了。”
曲慕瑕对他一介男子,而且是颇有阳刚之气的男子作出这样的动作感到恶寒,不过,还是忍住心中的负面情绪,道:“那究竟是什么原因,陛下为何会得那样的怪病?”
“上天给予一些,总会拿走一些。葛侯体质灵气丰沛,大大异于常人,所以我才能顺利托梦,这也算是他的福泽,只是,他的身体本是凡人体魄,加之先天不足,故而灵气容易外泄,而且......”寿光突然就此打住,转而道,“若是没有外力相助,而是以现在的法子用汤药掉命,他最多也撑不过两年。”
“两年?!!”
“如果他不再忧心政事的话,两年可能差不多,若是他忧心过重,我也推算不出何时是他的死期。”
曲慕瑕低下头,自言自语道:“他怎么可以死?像他那样的人,应该好好活着才是......”
寿光欺身上前,低声道:“慕瑕可是想救他?”
曲慕瑕终究还是退了那一步,道:“怎么救?你能救?”
寿光却并不紧逼,只是微笑道:“我是知道救人的方法没错,只不过,到底能不能成功,还要看慕瑕你了。”
“......”果然,这人只怕要提出些过分的要求了,只是曲慕瑕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此时又有些退却,最终还是豁出去了,道:“你说吧,我肯定做到。”
“慕瑕,你可知你现在的表情有多可爱......”见曲慕瑕皱眉,他立马话锋一转,道:“慕瑕你可看到这院子里的花?”
“我问的是怎么救人,和这花有什么关系?难道这花还能治病不成?”
“花当然不能治病,但是那个让花开的人却能。”
“不是你让花开的吗?又故意弄什么玄虚!”曲慕瑕道,“到底要我怎么做,你痛痛快快说出来,否则,我也不管什么葛侯不葛侯了,直接砸了自己这份饭碗回南郡去。”
寿光笑道:“慕瑕可是恼了?莫急莫急,天色尚早,更何况葛侯这一时半会还殡不了天。”
曲慕瑕一把上前揪住那人前襟,怒道:“你到底说是不说?”
寿光举了举双手,一脸的无奈,道:“好好好,我说我说......其实我倒是很希望慕瑕这样主动靠近我啦......”
曲慕瑕恨恨地一甩手,又拍了拍手掌,似乎要拍掉什么脏东西似的。
寿光也不以为忤,理了理衣袍,依旧笑道:“我说起这些花自然是有原因的。这个院子里的树木和花草,虽然也会迎风舞动,但是它们的生命是静止的,所以几百年来,从未开花结果。你可知它们又为何会开花?”
寿光微微一顿,继而道:“慕瑕,尽管你不愿承认,但是你身上确实是有少司命司青的神力,也只有掌管生命的司青才能令那些花朵盛开。”
曲慕瑕道:“骗人也要有个限度,我并未察觉出自己有什么神力,更别提让那些古怪的树和草开花了。”
“你可还记得花开那晚做了什么?”
曲慕瑕一时之间脸色通红,不过,这可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耻辱和愤怒。
寿光故意忽略他隐忍的神色,道:“因为你情动,释放出灵气,让那些花朵盛开。同样,你的灵气也可以延续葛侯的姓命。”
曲慕瑕纠结了一张脸,道:“非得是那种事情吗?”
“当然也可以用别的办法,只要慕瑕你的意志足够将体内深藏的灵气激发出来,我就有办法帮你将这些灵气聚拢到一处,然后引导到葛候体内,为他续命。”寿光似乎并没有别的深意,只是平静的就事论事。
曲慕瑕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人,会有这么好心?
寿光见他的表情,笑道:“慕瑕你再这样看我,我可要改主意了。”
曲慕瑕赶紧收回眼神,正色道:“那我要怎样才能激发灵气?”
“每位神君释放灵气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不过大多和自己所司掌的神职相关,至于你嘛......身为司青的转世,虽然现在还不能驾驭自己的力量,但是如果需要激发灵气的话,只怕是要努力去感悟关于爱和生命之类的吧。”
曲慕瑕满脸黑线,心想:这事情就比较抽象了。
不过,他还是闭上眼睛,凝神想像,而后过了半晌,睁开眼睛道:“有没有?”
寿光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慕瑕,你真是太可爱了......”
曲慕瑕绷着个脸,看着对面那人笑得形象全无。
寿光笑够了,这才开口道:“慕瑕,你能告诉我你刚刚想了些什么,又感觉到些什么了吗?”
曲慕瑕皱起了眉头,道:“我想了以前一些快乐的事情,只是,我好像没有感觉的什么类似灵气的东西。”
寿光叹了口气,道:“那只能说明你想的那些激不起你的情感强烈波动,而且,刚刚确实没有丝毫的灵气外显的迹象。”
曲慕瑕垂下了头,确实,他所想的那些事情,早已经埋在记忆深远处,关于那个时代的家人、死党、有着朦胧好感的隔壁班女生......只是,十几年过去,经历了太多的期待与失落,那些快乐的回忆早就蒙上了忧郁的尘埃,又怎么能真正激起他强烈的正面情绪。
寿光见他面露忧色,也微微动容,柔声道:“慕瑕,我知道有一样东西,也许能帮得上忙。”
“是什么?”曲慕瑕疑惑道。
“随我来。”寿光上前一手揽住曲慕瑕的腰,在他还来不及反应之前,腾空而起。
此时曲慕瑕看着脚下变得越来越小的东君神殿,郁下不能,虽说揽着自己的那条臂膀尽管结实而有力,但是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挣开的可能,只是这样做的代价如果是他从几百米的空中做自由落体运动的话,那他还是先这样呆着吧。
“你就这样白日飞升,若是让人看到了怎么办?”
“他们只会更加笃定你曲宗祝有能力让神明显灵......”见曲慕瑕脸色不豫,寿光转而道:“放心,他们是看不见我的。当然,你身上也被我施了障眼法。”
曲慕瑕低头,果然身上似乎多了一层淡淡的雾气,这寿光果然没有骗他。
两人渐渐到了云层之上,脚下云朵如同镶了金边的棉花堆,又想是粼粼的白色浪花,缓慢地游移着。
寿光站到云朵上,松开了手。那云朵如同极其柔软而且活动着的垫子,曲慕瑕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不过好在他平衡感还算不错,很快找着了安然站立的方式。
“你说的是什么东西?那东西难道就在这里?”曲慕瑕举目四望:除了云还是云,然后就是他们两个生物。
曲慕瑕看了看那人,只见他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脸上表情无一丝波动,也不说话,更没有回答。也许他正透过他在看曾经同他一样站在这云彩之上的另一位神明。
被盯得有些发毛,曲慕瑕不由退后了一步,道:“寿光,你到底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第八章 玉山初崩(下)幻镜
那一声“寿光”终于惊醒了一直看着他的那个人。
寿光微微有些黯然,低声道:“好了,我现在就带你过去。如果是你的话,她应当......”
一语未毕,他便用手指在虚空中划了个印记,口中轻轻念了一句什么,两人便倏地换了空间。
曲慕瑕只觉得这个过程一点都不好受,仿若整个身体被狠狠地挤压而后又拉开,等他难受劲儿稍稍过去,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被东君寿光抱在胸前。他慌慌张张地推开寿光,那人也并不强留,只是静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这个寿光,今天的表现很反常呢。
“缩地成寸的法术,对凡人的身体来说,果然还是负担太大了。”寿光叹了口气,又道,“你何时才能觉醒呢?”
曲慕瑕心想:如果觉醒之后,自己就不用再顾忌他寿光的神力,又能回去以前的世界生活的话,那他倒是愿意那一天早早到来。
寿光自然是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继而道:“不过你现在这样也好,若是又变成以前那样冷冰冰的样子,还不如保持现状。”
曲慕瑕低低咒了一句,而后道:“你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样来来去去兜兜转转,你不累我都累了。”
寿光笑道:“慕瑕,你像是个没有耐心的孩子。”
“好吧,我是没有耐心,要是像东君大人您这样不慌不忙,人就不用救了,直接看着他死还来得容易些,省得折腾。”
寿光知道他只怕是真的怒了,才会是这种冷冰冰的口气说话,也就不再戏弄他,道:“这东西是此间主人的秘宝,名曰‘水月幻镜’。”
“‘水月幻镜’?”这名字很梦幻,一听就是蛊惑人心的东西,曲慕瑕皱眉。
寿光道:“虽然这‘水月幻镜’亦正亦邪,不过它确实能让人看清自己心底里的东西,从而激发出强烈的情绪波动。现在,也许用它才是最合适的。就是不知道,此间主人肯不肯了。”
曲慕瑕举目四望,这里绿树成荫,野花摇曳,薄霭飘渺,透着股神秘莫测的美。
远远有女子的歌声传来,飘渺空灵: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貍,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芬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力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屈原《九歌?山鬼》)
“她来了。”寿光别有深意地看着曲慕瑕。
曲慕瑕知道他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故意等着看戏,于是也赌气干脆不去问他。
果然,远远看见一个身形修长窈窕的女孩子步履轻盈地走过来,一袭青纱裙随着步伐轻轻摆荡,乌黑柔顺的发丝变成两股辫子垂在胸前,上面插了两朵路边随处可见的纯白野花,她的眉心有一颗朱砂痣,眼睛大而圆,鼻子小巧可爱,粉嫩的嘴唇微微撅起,显得十足娇俏可爱。
见到来人,她微微扫了一眼,然后不悦地看着寿光,道:“什么事能让东君大人到我这荒山野岭来,小女子可没有天上那般全乎的玉夜琼浆招呼你。”
明明是少女的外貌,说出来的话却是十足成熟,而且语气够戗够劲暴。
曲慕瑕不由偷笑,看来还是有人不惧怕寿光的。
“这小子是谁?怎么这么没礼貌?”少女皱了皱眉头。
“这位姑娘,我叫曲慕瑕。”
“算了,你叫什么名字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有,跟着那个东君过来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人,在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你们最好早点走,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少女依旧脸色不善。
寿光此时却哈哈大笑起来。
那少女疑惑地看着他,道:“你又笑什么,都说叫你赶紧走了你还笑。”
寿光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只怕就该后悔刚刚说的那些话,求着让他留下来了。”
“你这大话说得真是可笑。”少女不屑。
曲慕瑕虽然开始一头雾水,但是到了此时,也猜出了几分,这少女只怕和司青有些渊源。
果然,寿光一把抓住曲慕瑕的一条胳膊,将他往前一推,道:“他可是司青的转世,你还不改变主意吗?”
少女的表情一变,不敢置信地看着曲慕瑕,而后上前几步,双手捧住他的脸颊,闭上了眼睛。
曲慕瑕只觉得那双手的触感似乎如水般温和柔软,只不过在他还没来得及脸红挣开之前,那双手已经离开,少女睁开眼睛望着他,眼里已经有了水雾,泫然郁泣,哽咽道:“真的是你,大人,荫泉终于等到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