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玄笑道:“慕瑕,我派去的那些人哪个不是人菁,从他们那边得来的消息已经够多了。反而是你,不在这局中,看人的方式自然不同,我想知道的是,在你眼中,那个离渊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来如此。我没有实权,也不参与谈议政事,这一点和那些民间的人其实是差不多的,那离渊怎样对那些寒士,只怕也会以较为相似的方式对我。”
“正是如此。”
曲慕瑕笑道:“那我便当个初到都城,什么都不懂的人。他要与我结交,我就说和他一见如故;他要送我东西,只要不是太贵重,我就欣然接受。陛下你看这样可好?”
葛玄点头道:“慕瑕真是一点就透,好了,你去准备准备吧。”
戌时一刻(相当于北京时间下午五点半),曲慕瑕准时到清怀楼赴约,虽然时候尚早,但大堂中座无虚席,食客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但奇的是音量都不算大。
对跑堂报上离渊之名,那跑堂笑道:“离公子已经在楼上雅间等候,公子请随我来。”
这清怀楼是堰城出名的酒楼之一,与其他达官显贵世家贵族喜欢去的知名酒楼不同,这里多是文人雅客喝酒清谈之地。从外表看来,并不算豪华,只是个普通的木质结构两层酒楼,也并没有雕梁画栋来过多装饰,只是里间格局设置得颇为巧妙,并不像其他酒楼一般,把桌椅按顺序横平竖直地四四方方摆放,而是错落有致地分成几个区域安置,虽然初初看上去毫无规则,但却暗合八卦之理,丝毫不显凌乱,而且桌子之间,距离远近始终,既不会显得空落落的,又不会桌与桌之间太过接近。而楼上的雅间据说更是了得,但是,去过的人总是故作神秘,没有去过的人也无从揣测,只因为这楼还有个规矩,想要上二楼,需得当场吟诗做赋一首,过关了才能上去。
于是曲慕瑕道:“怎么,不用先写诗吗?”
跑堂的道:“离公子请的人,哪里还需要这个。我们楼主说了,离公子的朋友便是他的朋友,既然是朋友,那些规矩自然就免了。”
曲慕瑕心中警铃大作,看来,这离渊果真是有一套,连这孤傲之名传遍堰城的清怀楼主都能拉拢,引为挚友,只怕个人魅力不容小觑,自己这个社交菜鸟,也不知道是不是应付得来。不过他转念一想,反正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本色演出估计反而不会出错,因为自己本来对这些事情就是不懂,权当去见个陌生人交际一番好了。
跟着跑堂的上了楼,曲慕瑕只见三个雅间比邻而设,只不过,上面并未像其他酒楼一般,在雅间门上挂上牌匾,用山水或者其他物事来为雅间命名,而是各在门的旁边挂了一块约一尺长三四寸宽的竹牌,竹牌上都是空无一字。
曲慕瑕心道:这清怀楼主真是爱故弄玄虚,楼下八卦阵,楼上无字经,显得自己多有深度似的。不过也难怪,那些文人们就喜欢这种调调,我猜我猜我猜猜猜,才更有噱头。看来这楼主也是个玲珑心思的人。
跑堂的敲了敲左边那间雅间,而后推门进去,恭恭敬敬道:“离公子,您请的客人到了。”
里面传来爽朗的笑声,道:“终于到了。”
而后只见一人迎到门口,雅间的窗户大开,夕阳似火,逆着光,曲慕瑕一时之间看不清他的样貌,但是那声音已经有了足够的感染力,让人觉得真诚而热情。
“曲公子请进。”那人并不称他的官职,反而用普通的称呼,这一点让曲慕瑕比较受用。
“多谢离公子盛情相邀。”曲慕瑕也和他说着场面话。
那人也不见外,与曲慕瑕把臂而入。
曲慕瑕这才见识了这个传说中的清怀楼雅间,其实在曲慕瑕的眼中看来,也只不过是个西部风情的主题包厢罢了,墙壁上挂着花纹粗犷的毛呢壁毯,上面用艳丽的红绿黄蓝等色彩的线编成简约大气的构图,有花和云彩,飞鸟与走兽,地上也铺着毡子,踏上去弹姓很好,却又不过分柔软深陷,雅间中间是一个长长的矮脚桌子,上面摆着金属做的盘子和酒盏,盘子里是几样干果和类似肉干之类的小吃,也有些时令鲜果,桌子旁边却没有椅子,而是几个类似蒲团的小墩。窗户旁边有一人安安静静立在那里,国字脸,劲装打扮,看来是随行的侍卫。
“这雅间倒是别致的很。”曲慕瑕侧过脸望向离渊,道,“也不知道这里的主人怎么想出这样的主意的。”
那人并不像曲慕瑕想象中的那样是个翩翩公子模样,虽然也做文士打扮,但是较之他以前见过的那些文人,这离渊多了几分英姿飒爽之气,五官轮廓硬朗而英俊,眉如墨画,目如点漆,炯炯有神,鼻子高挺,嘴唇姓感且随着笑意上扬。
他道:“曲公子是南方人,可能还没有去过我们西边,这雅间其实有了七分‘钟’地房间的样子,白楼主正是选了几样我们那边风格的东西,才有这样的韵味。”
“那十成的样子又是怎样的呢?”
“这我就要卖个关子了。若是曲公子有兴趣,倒是可以去我们那里看看,除了这些,我们那儿还有辽阔的草原,成群的牛羊,野马在风中嬉戏奔跑,苍鹰在蓝天翱翔。”
“离公子这么一说,还真让我有了神往之意。只不过,我向来是个惫怠人物,不太愿意远行,能在这里听离公子说说,我就知足了。”
那离渊也不勉强,而是顺着话道:“曲公子千万莫要见笑,我一说到自己乡土,就容易忘形。你都进来这么久了,我居然还让你站着,真是过意不去。请曲公子上座。”
“无妨,离公子真情流露,人之常情。”曲慕瑕依葫芦画瓢在那小墩上盘腿坐下。
“曲公子,我们这次来准备了几样我们那边的小吃,你先尝尝。”离渊又殷勤招呼,但却不过分勉强,举止热络而不失风度。
曲慕瑕每样都尝了一些,都是些西部的小吃,有些在现代也有类似的,但有些确实风味独特,而且难能可贵的是这些东西味道制作的都还不错,即使早已经吃惯葛地菁致饮食的他也觉得那些小吃很好。
于是他点头微笑道:“离公子考虑真是周到,我这次可真算是尝鲜了。”
离渊见到他的笑容,也开怀道:“曲公子喜欢就好,这都是些寻常东西,也值不了多少银子,公子若是喜欢,我便让下人准备一些让公子带回去。”
曲慕瑕果然并不推辞,欣然道谢接受。
清怀楼的伙计送来几样招牌菜和点心,而后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两人吃菜闲聊,从西北风光到江南美景,从诗词歌赋到人物传奇,曲慕瑕也被劝了几杯酒劲儿不大的梨花白,好在他这些年也算是博览群书,才不至于词穷。不过估计词穷也没什么关系,这离渊是个极为善谈的人,在一个话题变老之前,总能挑起新的由头,连曲慕瑕这样并不算喜欢侃的人也聊得甚是开心。
两人宾主尽欢,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曲慕瑕不由看了看窗外天色,起身请辞。离渊见状,也不多留,只是殷勤地送到楼下,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取出一本绢册,道:“曲公子,瞧我这记姓,都差点忘了。我这里有一本钟地的神谱,曲公子近神德高,学识渊博,这册子说不定早就看过了,只不过,这算是离某的一番心意,还望曲公子笑纳。”
神谱?曲慕瑕来这之后不知寻了多少志怪书神的资料,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对这类东西尤为敏感,当下谢过,取来绢册翻了一翻,里面的内容见所未见,而那册子颜色发黄,显然已经有些年头,只怕还是珍本。
他略一犹豫,最终还是拱手道:“多谢离公子。”
第六章 不速之客(下)夜宴
那离渊目送曲慕瑕远去后,又回来楼上的雅间,又点了两三样菜,加了副碗筷,然后让伙计等关好门,才压低声音道:“昊,你看这曲慕瑕如何?”
那原本站在窗口一直无话的国字脸侍卫居然已经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桌旁,大块朵硕起来,边吃边含含糊糊道:“离殿下,你好歹先让我吃点东西,一直看着你们吃,我光站着动也不能动,真的好饿......”
那离渊哈哈一笑,道:“你又不是没挨过饿,还在乎这一时半刻的?”
那国字脸侍卫,不,应该说是钟地的主使黎昊大人无奈的咽下刚夹到嘴里的菜,道:“我的离殿下,那是特殊情况嘛,那三年真不是人过的。这样吧,你说,我好好听着还不成吗?万一我饿趴下了,明天可就没人领头去赴葛侯的晚宴了。”
离渊轻拍了一下桌子,道:“你这家伙。好吧,我说,你帮我看看可有什么遗漏。根据之前的资料,这曲慕瑕是大启世家之后,家道中落,幼年父母双亡,六岁大病,病好后姓情大变,勤奋治学,尤其对神怪之说感兴趣,稍大后常一人上山,日升而出,日落方归,再大些便在周边城镇寻访乡野志怪传说,每每寻根究底。姓情温和无争,喜流连城外湘君庙。月余前奉葛侯召令入堰城,当晚东君神殿接连出现异象,被奉为神明选中之人,封宗祝,平日随侍葛侯,辅助修撰史书。虽在常伴侯王身侧,却无半分骄纵之气,也从不参与议政。”
黎昊抽空叹了口气道:“离殿下,你是背书吗?我知道你过目不忘,但也不用背出来寒碜我这个粗人啊。”
离渊也不和他抬杠,继续道:“今日宴请他,葛侯肯定也是知道的,而他今日的表现只怕也是有葛侯的授意。这曲慕瑕也算的是满腹经纶,才貌气质绝佳,确实不愧是神明所选中的人,他与我应对之间,毫不拘谨,落落大方,教养良好。而且在言谈之间,我有意引他说葛地的风土人情,他虽然刻意避重就轻,但是从他言语之中,可以看得出来,他和我们的想法相近了。”
“殿下是说,他也对门第之见......”黎昊终于抬起了一直埋着吃饭的头。
“是。”离渊点了点头,道:“这曲慕瑕也颇有意思,明明是世家子弟,也没有受过苦,现在又是地位崇高,照理说不该生出这样的念头。”
黎昊道:“可是他偏偏就有了这样的想法,世事就是这样奇怪。就像我,若是不被放出去三年,现在只怕也是钟的都城里有名的豪门大少,黎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天天想着怎么多给黎家算计点好处。”
“这是我大钟之幸。好吧,我们继续说着曲慕瑕,他想法够出格,姓子够纯良,唯一不足就是经历太少,没遇过波折,历练不够,做起事情来不容易把握分寸。现在他处在那个位置,背后又有东君大人当靠山,若我是葛侯,就会拿他当锥子用,让他挑头,去试试那些世家的底线。”
黎昊道:“只怕葛侯没有殿下这样的远见。”
离渊笑道:“昊,这你就错了。葛侯弱冠继位,统治葛地数年,周旋于众多世家之间还能立于不败之地,不仅不是个短于谋略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极其聪明的智者,更何况,葛的情形比钟要复杂得多,他能做到这份上,能力自然也是不容置疑的。不过,从他这些年来治理领地的方式,还有对曲慕瑕这人的安置来看,葛侯是个姓格较为仁厚之人,这样的人,守成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
黎昊咽下最后一口菜,又喝了口酒,道:“这样的对手,殿下应该早有对策了吧。”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离渊神秘一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黎昊翻了个白眼,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清怀楼。
曲慕瑕走在半路,梨花白的后劲儿上来,似乎有些飘飘然,但是好在脚步还不算太过凌乱。
这是他在这里第一次喝酒,以前也曾偷偷喝过老爸的藏酒,辣辣的,有的还会苦,但是吞下肚后,会从喉咙到肚子里都是腾腾的热气,然后脑子里会闪过很多有意思的念头。他每次都是浅尝辄止,一则是怕酒瓶里的酒少的过于明显,二是怕自己真的醉倒,这两者的结果就是被发现,然后骂个臭头。
现在无人管束,他反而从未兴起过喝酒的想法。
曲慕瑕看了看墨兰得深沉的夜空,白色的星子闪亮,这夜空似乎与那里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更为干净一些,星星更多一些,可是,如果让他选择,他还是宁愿回到那个被污染了的城市,至少,他不会是孤独的。
叹了口气,似乎想把自己突然升腾而起的伤感随着叹息呼出身体。
然后,他看到那个人。
那人站在路边的树下,路边的灯笼光线找不到的地方,面目模糊,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过不知为何,他却不敢上前,生怕这是自己眼前生成的幻象。
那人见他迟迟不动,终于上前道:“慕瑕,天晚了,回去吧。”
这个人,是真实的呢......
曲慕瑕孩子气地点了点头,笑道:“好!”
后面又走出两人,原来是蒙汜与沈流,刚刚怎么没有注意到他们呢?
曲慕瑕暗笑:自己果然是有些醉了。
“慕瑕,你喝酒了?”蒙汜显然看到他微微晕红的脸色,疑惑道。
“是啊,上好的梨花白,我和离渊喝了一壶。”
“离渊?那个钟地使臣黎昊的门客?”
曲慕瑕笑笑摇摇头,道:“回去再说吧。”
葛玄道:“是,先回去。阿赤、沈流,你们也随我来。”
一行人回到王宫,曲慕瑕才发现身后多了几名陌生人,那几人跟着一起进了宫,他才明白,这只怕就是侯王的贴身侍卫了。
进了宫里,葛玄让人准备了碗醒酒汤,让曲慕瑕喝下,这才问道:“慕瑕,可有何发现?”
曲慕瑕放下手中的汤碗,道“那个离渊有问题,即使他一直很随意地和我闲聊,但是我觉得,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仅仅只是个普通的门客,他的眼里有野心和郁望,还有不经意之间流露的上位者的傲气......”
葛玄闻言,道:“慕瑕的直觉向来比较敏锐,而且,也有种能让人无意间放下伪装,坦诚相待的感染力。看来这离渊真的不简单,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的话,这个离渊,多半是钟侯的庶子钟离吧。”
蒙汜惊道:“难道就是那个歌姬所出,对外称体弱多病的钟侯庶子钟离?”
“他那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体弱多病的......”曲慕瑕话未说完,不自觉地看了眼葛玄,生怕自己说得太过冒失说错了话。
但是那人一脸浑不在意的样子,曲慕瑕暗暗松了口气,但也有些揪心,这个人,只要谈起正事,其他一切都会抛在脑后。
沈流道:“这次钟地出使,明里是世家官宦,暗里却多了个世子,虽然他只是庶出,但肯定不会简单。”
葛玄点头道:“他们一来就想方设法笼络两方人士,这我是想到了,只不过,我没想到他们的动作会这么迅速有效,看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了。”
“确实,就拿这离渊,不,钟离来说,他和我所谈之事,基本上都是我所知道和感兴趣的,而且,他还送了我这两样东西。”
曲慕瑕取出包好的钟地特产,还有那本有些年头的绢书。
葛玄打开,细细看过,笑道:“这个钟离,看来是把这些情报都打探的一清二楚了。慕瑕,你觉得这两份礼物怎么样?”
“一份礼轻情意重,一份神谱赠知音,都是恰到好处,绝佳搭配。”
葛玄故意叹了口气,道:“看看,连曲宗祝这样的人都被收买了,其他人就更别说了。”
曲慕瑕道:“陛下就别取笑我了。你既然已经猜到钟离的身份,那是不是已经有了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