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长上前道:“陛下,仪式已成,此外,东君别院天降异象,实乃吉兆。”
玄衣人道:“还有此事?恭喜曲宗祝,能获东君大人的肯定。”
曲慕瑕脸上的表情甚是古怪,突然直直跪下,道:“陛下,慕瑕有一不情之请。”
玄衣人一愣,道:“请说。”
曲慕瑕一咬牙,道:“请陛下恕罪,这宗祝一职,慕瑕愧不敢当,还请陛下另选贤才。”
一旁的祭司长都一脸的惊讶,不由开口道:“曲宗祝何出此言?”
倒是那边的玄衣人虽然表情微变,但很快恢复了正常,道:“是否曲宗祝还有所顾忌?还是,在家中有放心不下的人?”
曲慕瑕呐呐道:“并非家事的顾忌,反正慕瑕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只是......只是......”
那拒绝的原因又叫他怎么说得出口。
玄衣人见他为难,只淡淡道:“既然如此,曲宗祝何不先试试看自己能否胜任,我们以三个月为期,若到时曲宗祝仍坚持,我也不会勉强,曲宗祝去留随意。”
祭司长慌忙道:“陛下,曲宗祝他......”
玄衣人抬手示意他无需多言,而后对曲慕瑕道:“曲宗祝,你看这样可好?”
曲慕瑕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玄衣人笑道:“既是如此,曲宗祝就随我回宫吧。”
他系好披风,由侍从引路,走出了神殿,曲慕瑕跟在身后,偷偷叹了口气,不知为何,那个人的话总叫人难以拒绝。
侯王的车辇已经在殿外的青石路上等候,比寻常的车驾要稍稍大一些,但并不见得多华丽招摇,曲慕瑕望向前方的人--和他的风格很像呢。
侍从掀开车帘,那人登上车坐好,冲曲慕瑕招招手,道:“曲宗祝,上来吧。”
曲慕瑕迟疑了一下,但看看周围,并无其他随行的车辇,只有一干侍从和卫队,也就不便推辞,行礼谢过之后,小心翼翼地上了车。
但那车辇之内只有一个长长的软塌,而玄衣的侯王正坐在榻上。
曲慕瑕在门口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那人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微笑道:“曲宗祝不必拘礼,坐这边就好。”
曲慕瑕见到那人笑容,不由放松了心里那份疏离和戒备,道了谢,轻轻巧巧地坐在那人身边。
那软塌看上去不起眼,但是坐上去软硬适中,十分舒服,曲慕瑕不由又冲身边的人道了声谢。
侍从放下车帘,车子开始行进,虽有些微微晃动,但并不觉得颠簸。
曲慕瑕昨晚其实彻夜未眠,现在不由有点昏昏郁睡。
“曲宗祝可是倦了?”
曲慕瑕打起菁神,不好意思道:“抱歉,陛下,慕瑕失仪了。”
“无妨,回宫的路程大概还有半个时辰,曲宗祝大可先休息一下。到了宫中,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时间让你歇息的。”
曲慕瑕见他口气和缓,眼里都是包容和温柔,不由微笑道:“多谢陛下。”而后倚在软塌一侧,彻底放松下来。
整个车厢里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而这细微的声音也被车轮的辘辘之声掩盖,整个队伍虽然人数不少,但整齐而有序,在这宁静的清晨出行,也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不知过了多久,曲慕瑕只觉得有人轻轻拍打他,柔声呼唤他的名字。
可是这一觉睡得无比温暖和安心,他有点舍不得起来。不过他很快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不由猛然睁开眼睛,映入眼中的是低垂的车帘,而自己的头正安安稳稳地枕在葛地位最崇高的人的腿上。
曲慕瑕一个弹身,坐起身来,看着那张无双的俊颜,不由红了脸,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人却看着他,笑得无比温柔,道:“慕瑕睡得可好?”
第四章 似卿非青(下)王宫
“慕瑕睡得可好?”
原来那个在睡梦中呼唤自己名字的人是他。
曲慕瑕看着他温柔的笑颜,倒是忘了他是侯王,自己这算是失仪这个层面的事情,而是因为自己不小心睡在别人身上感到万分尴尬起来。
他呐呐道:“对不起,我是睡糊涂了。”想到那人的体质,不由又加了一句:“你还好吧,腿有没有麻?”
“不妨事,一会儿就好了,慕瑕,过来一点。”玄衣人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招了招手,示意他坐过来一点。
曲慕瑕虽然有些不解,还是依言坐过去了一些。
只见那人伸出两只白皙优美的手,帮他整了整头顶的发髻,这才微笑点点头,道:“这样好多了。”
曲慕瑕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这动作若是放在以前,他估计也没什么别的感觉,只是,经过了昨夜那一番遭遇,他难免会有些别样的想法。
只是对面神色那人无比坦荡,曲慕瑕反倒觉得自己想法太过龌龊。
于是他敛了心神退坐回去,正色道:“多谢陛下。”
此时车辇停了下来,外面有人齐声道:“恭迎陛下回宫。”
车帘被掀开,玄衣的侯王起身下车,那个瘦削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无比优雅而雍容,直立于红墙碧瓦之下,自然而然散发出一股威严的王者之气。
曲慕瑕在后面静静望着他,突然萌生出一股敬佩之情。
而后,那人回头一望,冲他一笑,道:“慕瑕,以后这便是你在堰城的家。”
家?
曲慕瑕只觉得心底的某处被触动了。自己来这个世界十几年,总是在不停的寻找回到那个世界的线索,从探寻来时的山洞到借助旁门的传说,到现在,想依靠神力。这些年的追索中,从来都只是孤身一人,即使是那个长大的地方,名义上的父母早就过世,那里的下人虽然尽职,但因为他一直以来异于常人的狂热和执着,总有些疏离,那里是冷的,所以他对那里也不曾有过太深切的情感,倒是常常去那个湘君庙,反而比那个名义上的家更有亲切感。
流浪得太久,差不多忘了自己的心一直停留在那个自己初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个踏入高中不久的少年,那个虽然也会调皮,也会叛逆,发起怒来甚至会和人quan脚相向,但同时也对自己的家和家人有着深深眷恋的男孩子。
现在,这个人说这里会是他的家。
他望着那个人,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是深沉的包容与温柔,不知为何,隐忍了十二年的复杂心情似乎有倾泻而出的郁望。他定了定心神,抑制住几乎有些走样的音调,简短而清晰地道了声:“是!”
宗祝的职责相对轻松,只需要跟在侯王身后,记录议事的事宜,也是此时才知道侯王名为葛玄,和他的服色一致。也只有此时,他这才真正体会到身为一地之主,葛玄身上的职责是怎样繁重。
那个本就身体并不算好的人,每天需要清早就起床听政,而后批阅文书,宣召相关大臣议事,接待来访使臣,即使领地并无大的滋扰事宜,土地在三个封地之中算是丰饶,无太多的天灾,但还是千头万绪,事务杂乱无比。
曲慕瑕眼见着那人脸色日复一日的苍白,不管医官送来所少补药,喝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不由为他担心起来。
“陛下,今天外面天气不错,院中花繁叶茂,不如休息一下,出去走走吧。”曲慕瑕看侯王葛玄放下手中的有一卷竹简,揉了揉额角,忍不住提议。
葛玄略微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展颜笑道:“好啊。是我疏忽了,慕瑕来宫中这么久,我只顾着自己的事情,都没有抽空陪你熟悉一下王宫。”
“陛下专心为了国政,不需要过多顾虑我这个闲人。只是,陛下这些日子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也该去放松放松了。”曲慕瑕道,“不是有言‘一张一弛,为侯之道’嘛。”
“‘一张一弛,为侯之道’?慕瑕你这说法有意思,我以前还从未听人说过,不知你从哪里学来的?”
“陛下想知道?”曲慕瑕笑道,“只要陛下现在肯陪慕瑕去逛逛御花园,慕瑕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葛玄弯起嘴角,道:“慕瑕你这算是给我下饵吗?”
来宫中这些日子,曲慕瑕也有些知道了葛玄的脾气,他并不是个喜怒无常的人,身为上位者,他有着难得的宽厚与仁和,所以,葛地之政也多是仁政,民风比较开放,言论也较为自由。
而他对曲慕瑕等臣子,也并不是那样居高临下的感觉。所以曲慕瑕道:“慕瑕不敢。不过陛下要这么想也可以,知不知道鱼儿肯不肯上钩啊......”
葛玄哈哈大笑,道:“这么诱人的饵,鱼儿又怎么能不上钩。”
曲慕瑕从未见过他如此开怀,不由有些憧楞。
“慕瑕,怎么还坐在那里?起身了,去御花园赏花去。”
曲慕瑕连忙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掸了掸衣服,笑道:“好!”
午后的阳光暖阳阳的,两人漫步在微醺的微风中,谁都没有再提及那句话的事情。
“原来杏花都开了......”葛玄叹息道。
曲慕瑕向前望去,前方一片杏林,满树皆是白色的花朵,远看如同堆积的雪,又夹杂着些微的粉色,幽香迎面而来。
“好一片‘香雪海’!”曲慕瑕脑中冒出这么三个字,也不由得脱口而出。
“‘香雪海’?”葛玄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顺着他的目光重又望向那片杏林,微笑道,“果真是配得上‘香雪海’这个名字。”
“陛下想不想去这‘香雪海’中畅游呢?”
葛玄灿然一笑,道:“正有此意。”
语毕,他率先走进杏林,而后转身,道:“慕瑕,还不快点跟上来。”
那人玄衣黑发,肤白胜雪,比那怒放的杏花何止出尘数倍。
曲慕瑕跟了上去,风起花落,落英如絮,恍惚之间模糊了两人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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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将近一月,曲慕瑕也渐渐适应了宫中的生活和作息,只是对于工作狂的上司,有点担心,于是便旁敲侧击地建议他将事情多分给下边的人去做,自己多休息一些,不要那么劳累。
葛玄表面上装作没有看懂,但是有一天,他私下里找到他,道:“慕瑕,朝中的事情,远远没有你看上去的那么简单。葛地虽然丰饶,也与‘乔’结为兄弟之盟,与西边的‘钟’对垒,势均力敌,暂时并无外患之忧,但是葛原是大启兴邦之地,旧的世家势力基本上都在这里。这群人暗地里分片掌控着整个领地的部分权势,彼此之间明争暗夺,吞并田地,而我并无十足的把握把这些大蠹虫清理干净,只能在此之间采取绥靖之策,使得他们彼此制衡,好让领地的平民减少繁重的课税和盘剥,能安居乐业。”
曲慕瑕这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肤浅。本以为自己身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类,虽然没有真正步入社会,但是历史片站争片和商战片都看过不少,总以为治国之术也不过是建立一套完善的层级制度体系,让命令自上而下,有效实施,而民声可以自下而上,顺利传达,这样的话,只要在位者不是个十足的蠢材,基本上就能治理好一个国家。现在看来,之前的想法太过理想化了。
于是他道:“陛下,是慕瑕考虑不够周到,让陛下见笑了。”
“慕瑕,说实话,你能如此为我着想,我已经很高兴了。”葛玄微笑道,“我知道你有才,只是,这个池子太深,我不愿意你也陷进来。我刚刚说过的话,你就当从未听到过,从今往后,你还是跟在我身边的那一杆笔,不需要提供你的意见,只要在一旁记录就好。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曲慕瑕心中一惊,原来这个人已经为自己打算到这个地步,他是在用他的方式保护自己吗?
他不由开口道:“陛下,既然身为侯王如此辛苦,你的身体本就不好,为何不放下这个担子?即使不是陛下,还有蒙汜,他是你的兄弟,也可以当侯王。如果可以,慕瑕愿意陪你畅游天地,总比关在这里要强得多。”
说完他就有些后悔,自己,太冒失太唐突了!虽然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转过无数次,但是,一直没有勇气提出来,今天,也许是那个玄衣青年坦诚的缘故,他竟然没有经过思虑,那些话就脱口而出。
葛玄显然也有些惊讶,眼中似乎还有一丝欣喜,只不过,这神情转瞬即逝,而是淡淡道:“慕瑕,我并不是囚犯,何来‘关’字这一说,而且我身为侯王,这些本就是我的职责,当父王临终之时将这葛地的王印交到我手上时,我便不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我这具身体还有心里所存着的,就只能是这一方领地的百姓,不能再有别的什么东西了。至于蒙汜,他姓子单纯,太过轻信,容易被人利用,纵然有人相帮,只怕也容易给人有趁之机。还是像现在这样,做适合他自己的事情岂不更好?这也是我这个当兄长的能为他做的不多的事情之一了。”
曲慕瑕有些黯然,这个人对身边的人如此之好,却一点都不懂得顾惜自己。不过他还是勉强笑道:“陛下,慕瑕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是长此以往,陛下的身体怕是吃不消的。”
葛玄道:“人生在世,总要做点什么事情,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上天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让我站在这样的位置施展自己的手脚,我也该对得起上天,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更何况,我自己的身体我也清楚,从来就是这样,虽然不好,但是,总也不至于坏到哪里去。更何况,还有医官在呢。慕瑕不用太过为我担心。”
曲慕瑕叹了口气,道:“可是陛下,你的做法分明是不顾惜自己。凡事也需要有个度,只有把自己的身体调养好了,才能更专注地做好自己的事情啊。”
“能这样直言不讳的人,也只有慕瑕你了。”葛玄笑道,“其实我也知道不好,只是一开始做事情,我就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往往就忘了时间。”
“不如这样,就暂时由我来做陛下的计时器,提醒陛下用膳和休息,这样好不好?”
“那以后就有劳慕瑕了。”
曲慕瑕松了口气,看着面前那人微笑着的苍白容颜,怜惜与敬佩,关爱与扶持的情绪并生。这个人,并不像他外表那样弱不禁风,他想到的远比自己长远,他身上的担子只怕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沉重,而他的意志只怕也比自己要坚定万分。只是,这样一个人,即使明明是上位者,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也总是平等而温和的,没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傲气。而且,很多事情,他对自己并没有隐瞒和避嫌,自己是不是可以这样以为:他们两人之间,应该已经算得上是值得信赖的朋友了吧。
“对了,慕瑕,后天便是十五,你身为宗祝,是需要去神殿参加祭祀的。”葛玄突然想起这样一桩事情,他知道若是他不提,曲慕瑕只怕也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果然曲慕瑕一愣,而后皱了皱眉头,道:“陛下,我不想去。”
葛玄本以为他只是不知,没料到他居然会不想去参加祭祀,于是问道:“这是为何?”
“这......这......”曲慕瑕左右为难,总不能告诉他,上次他就是在东君神殿被堂堂东君大人给猥亵了,所以才不想去吧。
“慕瑕,你是东君亲自选出的人,若是不去,只怕不妥。”
曲慕瑕依旧皱着个眉头,一脸的为难与尴尬,却又实在无法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