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碎——留架

先前怎么形容他的？特别的气质，是的，影山皆实有股特别的气质。基于「物以类聚」的原理，莫浪澄认识的朋友全都有共同的特性，最少他们聪明、从那双灵气的眼睛透发出来的有凌驾于一般人之上的气魄和智能，就算特意隐藏也偶尔从举止中泄漏一些遮掩不住的锋芒。
而影山皆实没有莫浪澄那般睥睨人群的姿态，少了些跋扈、专制的感觉，儒雅的外表气息和音乐人的浪漫潇洒突显出其不羁风范，此外尚有一份不亚于友人的睿智。
白话一点来讲，莫浪澄精明，他交的朋友就不会笨到让人无可忍受的地步，至少得跟他并驾齐驱。
影山皆实的敏锐此刻正充分应用着──从他看凌零穗的眼光中读来，柔和中带一丝犀利，彷佛在咀嚼着什么讯息一样。
凌零穗不迎上他巧妙的审视，却也不回避。他缓缓浮上一抹了然的笑意，挂在唇边久久不散。
一旁的莫浪澄被他这么提醒才恍然一悟地忆起：他好象真的不曾在这里看过自家的Menu，连它们长得是圆是扁都不太晓得。他面有难色，「没有菜单……那，就以前吃什么，你叫人替我们送上来好了。」凌零穗的口味应该不会随着记忆丧失而改变很多吧？他擅自替他做了决定。
「不介意我也一起用餐吧。」老朋友许久不见，他想陪他们聊聊。影山皆实先探出头唤住包厢外的服务生，请他们送上餐点和饮品，然后关起门、自动自发在桌子的一边坐定。
「零穗，听说你……丧失记忆？」NAMI是这样说的没错吧？他回想莫浪澄对自己提到的病名。
「是啊。」凌零穗对于他直接破题的方式并不感到意外，且莫浪澄跟他提及这方面的事情亦在预料之中。他点点头。
「那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表情综合了怀疑与对此感兴趣的新鲜，此外好象隐约又带了点什么。
「是吧。」如果记得，就不算丧失记忆了。
「欸，怎么突然这样呢……」他沉吟。
或许不是「突然」呢。凌零穗淡笑，却不反驳。
他不若莫浪澄对美食有某种挑剔程度的要求，因此觉得这儿的东西不难入口，搭上典雅的气氛，算可以放松的地方，他不得不赞叹影山皆实开店的品味；严格来讲，这顿饭大抵在轻松和谐中度过，日本人不时讲些故往的琐碎惹他发笑，进退得宜拿捏得恰到好处，该是颇有风度和历练深厚的人，只要他眸底别显露太多光芒，凌零穗可以不介意太多的。
──他知道影山皆实的探试及质疑。
正确而言，不仅他，甚至自己的心理咨询家魏医师、和莫浪澄，均抱持着同样的心态。
莫浪澄认同的朋友、与交往之人须具备的条件，凌零穗亦不缺乏半项。
从一开始他即知道他们的怀疑。莫浪澄带他去看精神科医师、替他处理医院工作的后续、陪他逛大街，消耗时间在自己上头，可他看凌零穗的眼神、凝望中依旧夹含不敢置信的光芒；魏医师的专业语言之外下的关心和咨询，亦透着某种积极探询的语意；而影山皆实相较下保守一些，但他的视线及言行仍偶尔散发试探的味道。
他们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中，谁都不说破、又各自持着相同的疑惑，让彼此间的和谐架构在猜疑的顶尖上那点，摇摇欲坠，不过双方继续维护着表面的假象，没有人愿意先行破坏一贯的默契。
凌零穗短暂的恍神中突然想起当初盘据脑门的强烈念头──这是个谎言堆砌出来的空间，没有值得相信、不顾一切投身的真实，即使是亲密万分的朋友也存在着肉眼看不见的裂隙；此疙瘩平常不容易发现，特定时间后却异常明显。
诸如现在，考验他薄弱且岌岌可危的意志。
影山皆实在闲聊中吃完最后一口饭的同时、PUB的服务生正巧敲门，得到里头的人口头应许后，他带来希望老板出面去洽谈事情讯息，于是日本人便先行告别。
包厢回到原先两人的状态，充斥突来的静谧。莫浪澄正专心品尝他点的小火锅、吃到快剩锅底的程度；他替凌零穗叫的是简单的排餐，他很快即享用完毕，后半段大都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精致的调酒。
刚才的闲谈里莫浪澄很少开口，全部过程几乎是影山皆实跟凌零穗的互动，必要时偶尔附和个几句；而影山皆实提及的往事凌零穗均公平地一致遗忘了，但他很给面子地听得专注。
不过最多的用心主要是在捕捉他遗漏的探质。「我有通过考验吗？」沉默了片刻，凌零穗仍是开口。
闻言莫浪澄停下手边的动作，不发一语地看向他。☆油炸☆冰激凌☆整理☆
「影山、魏医师，或你……浪澄，你们还是在怀疑，」他慢条斯理地陈述：「我刚刚的表现，有没有算过关了？」
「你想太多了。」垂下眼帘，他继续喝了口汤。
「你很明白，我甚至在猜……」放下高脚杯，凌零穗微偏着头，半笑着直睇莫浪澄，「影山的怀疑，是你的指示。」一向柔顺无波的眸子短瞬间掠过精锐的光芒。
「零穗，」莫浪澄结束用餐，拿起桌旁的餐巾拭净嘴边的油渍，整体的动作同他的气质一般优雅，「你想说什么？」他坦率迎上凌零穗的目光，不躲不避。
凌零穗咬咬下唇，红润的唇瓣上印出不明显的齿痕。「明着说。」他不要拐弯抹脚地讲话，再去费心思猜测对方真正的言下之意，过度用脑的事情不适合现在的他，很累、且会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他们或许需要一个摊牌的机会。
沉默的对象移转，莫浪澄无言地抿紧唇，揪着一双深沉的眼眸直直凝视凌零穗。「我的确怀疑过。」他不避讳承认，「可是，MINA的言行不是我指使的。」他必须区分清楚。莫浪澄澄清。
自己最多向影山皆实描述凌零穗的情况，至于其它他可能的扬生想法并没有人可以左右。
凌零穗清楚他不会说谎，他要相信莫浪澄的，只是他霎时不知道该拿什么理由来相信……他跟影山皆实是很早前即认识的朋友，那自己跟他呢？他们的关系要定位在哪里，同学、朋友或……情人？
说「床伴」比较正确吧。彷佛起始的立足点已经产生了偏差，再矫正也枉然；这种不正常的关系要质疑莫浪澄、或争取一点什么，似乎没太多的资格。
争取……他究竟想争取哪些权利？他有过这样的想法吗？意识到自己脑中闪过的惊人领悟，凌零穗倏地一愣。
「零穗？」等不到他的响应，莫浪澄沉声催促。
是记忆主宰感觉，还是感觉支配记忆？
「以后，你不用陪我做任何事情了，我可以应付得来。」转眼挂上如沐微风的笑颜，他低下头、收拾桌面上的残局。
「什么意思？」莫浪澄一凛。
「假使一直保持这样的状况，你不可能继续照顾我一辈子，」他淡笑，「失去记忆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有一天会恢复轨道──或许偏了些，但尚可活下去。反观你，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吧，何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你──」不知怎么的，凌零穗收拾的举动让他觉得烦躁，即使他看过这样的习惯多年了；每次用完餐他总会尽量使桌面恢复整齐清洁的状态，而现在他却有股突兀的感觉。「该死，你的小说里到底写了什么？」他忆起对方曾经进行的小说及留下的「证据」。
「你怎么不会认为……或许我真的没有遗忘？」暧昧的态度犹如暗示──然后下一句便接着说「这全是一场笑话」，他们都是闹剧里的受害者。他敛起笑容、对莫浪澄，「事发」后的第一次。
「你！」莫浪澄俊帅的脸庞闪过惊愕，「你没忘记？」
勾高唇角的幅度隐含一丝若有似无的讽嘲，「不，我的确忘了，」他缓缓道：「不过这无关紧要了。」
话甫落，他感受到前方一阵压迫，其中夹杂莫浪澄的怒视和愠意。凌零穗晓得他很生气，可能前所未有、积累的脾气全一爆而出，因着他简直是故意挑衅的词语。
然而他没有后悔的余地，也不允许自己撤回所言。
「你在生气？」如果有人说生气过头、反而没那么恼了，八成可以批注他现在的状态。莫浪澄冷静道出凌零穗表现出来的、让他以为的情绪反应。
「生气的是你。」凌零穗纠正，「我呢……凭什么？」
谎言堆砌出真实的空间，真实中包围着谎言──是真是假，彷佛不是那么值得追究了。
第十五章
升上三年级时，还没开学的前几天通常学生们会提早回学校所提供宿舍，整理私人用品以及看是否换了寝室；他们一年搬一次寝室，而大家不约而同的最多的东西便是又重又厚的书籍，于是一番搬顿的功夫始终免不了。
凌零穗习惯在正式上课前两天回宿舍，一如往常的他先到旧寝室报到，计画先确定新寝室的位置号码，然后于打工结束后再来做搬家的举动，学校规定至少得在最后一天前将完整干净的空间交接给下一位即将入住的人，因为觉得自己不会耗费太多时间在整顿物品上，所以他只留下一个工作天的空档。
结果他失算了。
他的前室友、其中的高年级学长看到他时明显露出惊讶的表情，脱口问了句：「你不是退宿了吗？」让凌零穗一脸莫名，看了寝室名单上白纸黑字打出的退宿者中大剌剌挂着自己的名字，他当场愣住。
可以理解学长的讶异来由了，不过──他怎么不记得上学期末有去办理退宿手续？
坦白论，人与人的生活难免有作息上不一致的冲突与需要勉强配合容忍的地方，特别是需要夜间实习跟面临考照压力的学长们，读书时机早晚不定、出入时间亦多不相同，通常大家均可谅解；不是没想过在外头租房子，但基于学校有优惠住宿费用，怎样算都比外头租屋便宜许多，凌零穗原先打算在宿舍赖到毕业的。
谁这么多事！他忤在四人房的旧寝室片刻，木然地瞪着手中标准格式大小的公告纸张，最后视线落在置于地板上被忽略的行李。
他叹口气。没时间了，跟思索晚上的落脚处相较，眼前当务之急的必须先赶往打工的地方，其余等下班后再想办法吧。
「学长，我晚上再来拿行李，先借放一下。」凌零穗打过招呼，匆匆离开寝室，拋下纳闷又来不及发问的高年级学长。
等凌零穗下班已经晚上十点了，距离宿舍关闭时间仅剩短短六十分钟，他这时候才开始认真思考等一下该睡哪里的切身问题。
九月份的天气在公园或地下道里头打地铺应该还不至于着凉吧？听说盖报纸真的能防寒……他没试过，或许能借机实验。拖着疲累的身子，凌零穗天马行空地幻想。
然后他边走边出神之际撞上等在一旁店家门口转角处的人。「欸……」抬头仔细看了眼前方伫立的人儿，凌零穗挑挑眉，连说声抱歉都省下了。他正犹豫该怎么找他呢，本尊却先来自投罗网，「解释一下吧，澄，你竟然擅自替我退掉寝室，我要睡哪里呀？」他懒得责备对方有勇无谋的举止了，这种事情在他认识的人当中只有莫浪澄做得出来。
「搬去跟我一起住，有个人的房间跟所有的用具配备。」与其说征求意见，他的态度倒像在解释──说明「新寝室」的设备，而凌零穗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俨然安排了唯一的退路，等他没得选择时自动跳进去。「学校宿舍很近呀。」要做什么都很方便，有时候想留在图书馆查资料到晚一点的时间，赶回去亦来得及。
「我那里距离学校只有五分钟步行的路程，也没门禁。」他去过好几次了，真是贵人多忘事。
「除了跟学校宿舍一样的寝室费用，我可没准备多余的租金。」高级公寓的个人房间住起来多奢侈啊，又有浴室、水电、网络计算机等设备，还附设厨房、各式家电，普通学生怎么住得起这么好的房间？尤其是他这种拼命打工才勉强维持收支水平的穷学生。
「那些当水电费。这是我爸买下的房子，租金省了，两个人住刚刚好大小。」莫浪澄直接牵起他的手，拉他走回宿舍。
「安逸会让人怠惰的。」他怕太过于舒适的生活享受。
「你非得用这些借口吗？」莫浪澄翻白眼。
「我不太能接受烟味。」意有所指的目光瞥向身边的人。
「我戒了。」在知道凌零穗对烟味感冒后，他在他面前尽量不抽，反正自己对这类东西本来就不执着，久而久之便已经不再用这种方式来宣泄情绪。
「我……」临时找不到理由，凌零穗歪着头思考。
「你就不能直接说『好』吗！」哪来那么多别脚的借口！微微不悦的声音在控诉，莫浪澄顿住脚步，迅速扳过凌零穗纤瘦的身子，趁他反应不过来的空档、于张启的唇瓣下烙了个浅浅的吻。
堵住他犹未放弃、喋喋不休的叨念。
「你──」虽然时间已晚，毕竟两人还在开放的空间里头，谁知道随时会有哪些人撞见这一幕！「发情也要看场合呀！」他推开莫浪澄，不客气地瞪向他。
「发情只需要看对象。」莫浪澄漾出邪佞的笑容。
「我怀疑你动机根本不纯。」凌零穗有种误上贼船的感觉。
「你想太多了，充其量是其中之一的考量，难得我们这么契合──在各方面。」他笑得灿烂。
「谁跟你契合来着……」凌零穗嘀咕。反正吃亏的都不会是莫浪澄，他当然满意啦。「事情都是你的一厢情愿引起的，必须负责替我搬行李！」否则太便宜他了。
「我？」闻言，莫浪澄露出怪异的表情：「我连自己的行李都没提过。」
「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今晚可以先借住学长的寝室，明天再开始找房子。」顶多再兼几份差，辛苦一学期后重新申请宿舍──就算搬出去后学校基于优惠新生的考量，旧生要入住较不容易，莫浪澄即是掌握了这点。
半晌后，「……你的行李放哪里？」他投降。
※
莫浪澄一开始的擅作主张开启两人同居的生涯，一眨眼便是五年的时间直到毕业。
平时他们有各别的生活圈子，即使住于同个屋檐下、基于课业繁忙的理由，偶有碰不到面的情形实属正常；不过还没真正进入医院实习前彼此的相处时间仍算固定。
在这私人的空间里头生活为了维持一定的居家品质，凌零穗免费入住之余主动揽下平日清洁环境的家事，诸如扫地、拖地等杂事，他多少有在注意；此外当然不能便宜莫浪澄，身为主人的他必须肩负三餐提供与构思的责任。毕竟不擅长烹饪的他们大都倚赖外食为主，天天吃同样的东西终究会腻，莫浪澄这时的任务就必须负责想点子来解决首要的民生问题。
大抵上他们过得相安无事，偶尔的小摩擦也会在适当的沟通中和平解决；能有这么一个相辅相长的伙伴，有时候凌零穗着实庆幸，某些方面他是感谢莫浪澄的。
不过不禁意掠过脑门的感觉里，后来却涌现出某些随着日子逝去而愈发强烈的念头。
他因而困惑，迷惘，彷徨……最后害怕，所以他选择离开、或者说……逃避。
医学院毕业后他坚决反对莫浪澄意图靠用关系关说、让他免于国民兵役的义务，毅然决然地背着包袱去当兵，脱下医师的白袍、套上军人的迷彩绿服。
凌零穗口头上「退租」掉莫浪澄的房子，这才离开了他，同居生涯就此告一段落。
然而莫浪澄在他休假的时候并没有停止找过他，次数频繁到军中的同期伙伴均知晓他有这样一位关心自己的「朋友」。
莫浪澄彻底戒了烟。因为逐渐被凌零穗影响，他不喜欢烟味，于是顺应环境、自然而然的他不再碰任何一支烟……改喝酒。凌零穗心情不好时会小饮酒，让他亦跟着逐渐习惯并接受酒精的味道。
就像远古遗迹被风化侵蚀一般，是经年累月的的过程──莫浪澄没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改变，如同他完全无所觉跟凌零穗之间的孽缘始终斩不断。
如果没有自己的主动连络，他会觉得凌零穗似乎随时准备消失一样──他没有牵挂的东西、不在乎任何情感的羁绊……假使他们之间有这种东西纠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