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雨丝飞舞,怀礼将伞向仁杰倾移,杏眼含笑,“小三,当今圣上喜爱牡丹,每年在皇城外举办牡丹盛宴,选出天下闻名的绝品,今年的大奖非同小可,你猜是什么?”
仁杰摇头,“金银珠宝,只怕太过寻常,嗯,猜不出。”
怀礼脚步轻盈,衣袍原本纤尘不染,此刻下摆和靴子沾了些泥浆,他的声音悠悠扬扬,“皇上为庆公主及笄和太子大婚,要送出一面免死金牌。”
仁杰心中一动,“如此大手笔,岂不是人人动心?”
怀礼的眼神出尘的明净,望了仁杰一眼,语气淡然,“对,极品牡丹奇货可居,花宴未开,已有人为之家破人亡,有人疯癫失常。京城里的官宦人家,或强取豪夺,或重金悬赏,都势在必得。”
仁杰点点头,若有所思,“薛王爷府也会参赛吗?”
怀礼道,“有可能,如果薛小侯爷出席,薛府夺魁胜算很大。”
仁杰感兴趣地问,“为什么?”
怀礼放开仁杰的手,侧头微笑,轻挥衣袖掸去肩上雨珠,举手间,空气中弥漫着如兰的淡淡馨香,“皇后懿旨,送选牡丹须由美少年呈上,鲜花赠美人,宝剑陪英雄,试问天下还有谁能胜过国宝美公子,少年将军薛小王爷?”
仁杰嘴角忍不住上扬,几乎合不拢,想到小侯爷娇艳柔软的红唇,妩媚流转的眼波,和飞剑御敌的英姿,仁杰心口酥酥痒痒,甜得就快渗出蜜来。
“哈哈,我赌他一定会赢。”仁杰笑眯眯地说。
怀礼不以为意,“小三,白云寺的千叶牡丹,一朵千叶,香气袭人,世所罕见,这一次由你出面献上,希望你能拿下那免死金牌。”
仁杰一听,感觉有些新奇,皇家花宴,场面一定豪华惊人。
小侯爷的纸条是何用意,是想提醒自己参赛,在牡丹宴时相会?或者是希望自己避开此事?
自己要代表白云寺与小侯爷对决吗?
仁杰语气有所保留,“我恐怕不是小侯爷的对手。”
怀礼笑了,眼里有黑黑深深的漩涡,一圈一圈地绕着,让人看不清楚,“小三,别小看自己的魅力,一切还未可知。”
仁杰笑呵呵的,脸上恢复了灿烂的阳光,“是,二哥。”
两人悠闲地沿着运河漫步。
过了一阵子,遥遥可见白马寺。
门前,有一位持伞少年遗世独立,俊俏的容颜如冰雪般洁白无暇,此时,他抛伞飞跃过来,眼眸清冷,声音不温不火,嘴角却掩不住上扬,“仁公子,你回来了!“
仁杰道,“二哥,我先行一步。”怀礼抿嘴含笑点头。
仁杰嘻嘻笑着,顶风冒雨快步跑过去,取出藏了许久的番茄,大喝一声,“阿飞,接暗器!”
阿飞神色欢快,一跃而起,随手抓下番茄,用半湿的丝袍衣袖擦了擦,轻咬一口,“嗯,味道不错。”他一笑,唇边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分外的孩子气。
仁杰上前拍拍对方的肩膀,呼了一口气,“阿飞,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阿飞眼神清澈,专注地望着仁杰,“仁公子,今天我在运功疗伤,晚膳没见你,怀礼大人也出门了,我就在此等你。”
阿飞,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真诚贴心。
这样的雨夜,仁杰不再觉得寒冷,心口的暖意充溢了四肢,让他淡忘了与小侯爷相见却不能相认所带来的冲击。
晚餐时间,大家都换上了干爽的衣服,四个人围成一桌,小菜清淡,安静地用餐,气氛温馨。
十郎一直对仁杰使眼色,却迟迟不开口明言。
仁杰放下饭碗,笑道,“十郎,你的眼睛怎么了?”
十郎嘟嘟喃喃,声音很小,“十一大哥,我可以在寺中养斗鸡吗?我今天在集市看人表演,很精彩刺激。”
仁杰望向怀礼,见对方不动声色,想了想说,“这事缓一缓,待我有了自己的房子再说。”
阿飞接口问,“仁公子,你要搬走?”
仁杰站起身,端庄有礼,对三人拱手作揖,眼神灵活带着顽皮的笑意,“各位,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即将走马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今日早朝皇上有旨,令我择日选定府第,听说户部会给一定的补贴。”
怀礼含蓄地笑着说,“白云寺旁有一清净宅院,你改天去看看,是否合意。”
仁杰一鞠躬,咧嘴笑得轻松,“二哥费心了,你说好就行。”
怀礼起身道,“小三,你中的毒有些麻烦,用过膳跟我到禅房详谈。”
仁杰与阿飞和十郎简单交谈几句,就跟随怀礼进入后院禅室。
屋内桌几简单,地上有几个蓝色蒲团,内墙供着一座小佛像,香烟缭绕,怀礼取了一支香点燃,双掌合十,瞑目念诵了一段经文。
相传,佛祖在灵山讲经,至微妙处,顺手拈起一朵金优钵罗,众弟子茫然,只有一身白衣的迦叶,从座中起身径至佛祖前,拈花微笑。
一切如花,花如一切,佛祖拈花而迦叶微笑,这一笑,便蕴含了大千世界的奥妙无穷。
怀礼在蒲团上盘膝趺坐,微笑不语,一双妙目似乎装了大千世界,悠悠柔柔,淡定地凝视着仁杰。
那一瞬间,仁杰有些怔怔失神。
怀礼,他的佛性,因何而起,我们的兄弟缘分,由何而生?
怀礼轻轻抚平衣摆,眼神里有些看不懂的抑郁,“小三,你所中的沸血之毒,已经开始发作。”
仁杰虽早有思想准备,还是禁不住叹息,“我明白,不知是否有性命之忧?”
怀礼目光极其柔和,“小三,沸血症一旦启动……就象一根点燃的蜡烛,燃烧速度比正常的快几倍,好处是,你的潜力会被激发出来,或许武功会突然变高。”
仁杰点头,“不错,我感觉身手比过去好了很多,坏处呢,是什么?”
怀礼面容慈悲,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你的生命极速消耗,油尽灯枯,也比常人早些。”
仁杰深呼吸,从容地问,“二哥,请如实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
怀礼幽幽浅叹,“沸血之毒若不解,多则几年,少则……”他的面容秀逸出尘,有一种奇异的美丽,秘不可测,“小三,世事难料,须弥芥子,弹指间万世生死。”
仁杰心中一懔,恍若平静的海面,蓦然翻起千重巨浪。
初中时,他端坐在教室里,老师正在讲解一道数学题。小仁杰有些走神,脑子里遐思万千,外面春光正好,最喜欢那种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软绵绵的滋味,如果能跳出这扇窗,旷课出门逛逛,才不负年少轻狂,及时行乐。
风声呼呼,拍打着玻璃窗,他无意向窗外看去,从四楼纵身跃下,只怕摔个半死……
“死”这个词首次毫无预警地停驻在小仁杰的脑海。
死亡,千古一叹。多少人为之惶恐,无法堪破红尘。
历史的车轮以恒速前进,今后的百年、千年会有什么精彩的事件,自己将再看不到了。这个千姿百态的世界,美好的生活,将会很快遗忘自己的存在,而“我”,肉体将会消逝,灵魂变成空白,也许漂移在不知名的空间,也许彻底消亡,变成空气的一颗微尘,无知无觉,永恒的虚空。
仁杰的颈后起了一阵陌生的冰寒,慢慢地爬升到脑中。
初中时第一次感受到对死亡的敬畏,此刻,以更强烈更肆虐的姿态,狂飙般的占据了他的身体。所到之处,彻骨的麻痹,就像恐惧本身,窒息得让人簌簌发抖。而他的心灵,陷入了前所未见的迷茫和软弱。
仁杰垂着头,闭目无语。
香烛上跳动的火焰,将他的身影融进油灯色光里去,不但勾勒出他俊美深刻的五官,更衬托出他健美宽厚的肩背和修长的四肢。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灯芯忽的爆了一下,似乎也在为这么美好的生命即将消失而叹息。
仁杰的心静静地体认死亡的逼近。
禅房外,不知名的小虫唧唧鸣叫,或断或续,殷殷切切,盈满夜空,既充实又空灵,隐藏着大自然的奥秘,杂乱中隐含某一种难以理解的节奏,使本是死寂的黑夜充满勃勃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一瞬间,还是半个时辰?
禅房内,响起优美的筝音。
在风拂草动虫鸣的气氛中,筝音缓缓起伏,每一个音都很飘逸,旋律衔接完美无瑕疵,没有强烈的跌宕和高潮,如流水,如清风,却另有一股纠缠不已,生生不息的韵味。
仁杰不由凝神细听,空灵通达的清音,真切地触动听者的感情,将人引领导至无法抵挡的美丽空间,无悲无喜,偏偏激发出心灵深处的共鸣。
弹奏者怀礼的情怀就像空谷幽兰,空山浮云,若现欲隐,难以捉摸和测度。柔和清朗筝音,好似一个局内人却偏以旁观者的淡泊,将恐惧钉在眼前去凝视,以一种冷静从容的态度,去面对令人感到沉重的宿命,竭力活出真正的精彩。
筝音渐演渐低。
仁杰如梦方醒。他睁开眼睛,发现怀礼收了筝,神态闲雅安详,他的眸子清丽如宝石,深深切切地凝视着仁杰,眼角隐约有泪珠闪烁。
这么一位清心寡欲的世外公子,他的情,他的泪,在烛光中分外珍贵。
仁杰胸中大働,自己命不久矣,无怪二哥如此难过。
他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谢谢二哥提点,我明白了,生命无常,春花秋实,循环不休,我会努力活得开心。”
他张开手臂,笑嘻嘻地给了怀礼一个大大的拥抱。
怀礼将头枕在仁杰的颈间,那颗晶莹的泪静静的滚下面颊,他心口挥之不去的沉重,也随之倾泻。
怀礼回拥着仁杰,语气颇平静,“白云寺方丈在外出云游前,曾赠我一本易筋经,内附他的亲笔诠释,我汇合其他内功秘诀,整理成一小册,你若依此练习,可以减缓沸血症的发作,并增进功力。”
仁杰深知对练武之人而言,内功秘籍比性命还贵重,二哥虽轻描淡写,这册子却定是耗尽心血写成,如此轻易地交给自己,这情义如何回报?
仁杰感激地扶着怀礼道,“二哥,牡丹国宴的免死金牌,我会尽力而为。”
怀礼坐稳身子,“三弟,此事无需强求,”
他纤美的手指抚过仁杰的面孔,微微有些颤抖,眼里的情义深不见底,悠长得让人叹息,“你我兄弟相聚,我已心满意足,惟愿你能好好活着。”
仁杰心里既惶恐又感动,对怀礼生出血肉相连的亲切感,眼前仿佛是自己的亲哥哥SAM,他温顺地没有动弹,任怀礼摩梭自己的脸。
雨不知何时停了,寺庙内很安静。
怀礼禅房的屋檐,攀着一个人影,他轻盈地跃起,几个起落,站到了后院的一棵茂密的大树上。
他一拱手,笑嘻嘻地说,“报告侯爷,属下亲眼所见,仁公子与怀礼大人含泪热烈拥抱,真情流露,令观者动容。”
小侯爷一身蓝袍,轻功卓绝立于高枝,举目望去,冷淡地哼了一声。
一直陪在他身旁的白一,用平板的声音继续介绍,“丁二刚一跳过来,两人就依依不舍地从对方怀里挣开,现在改为怀礼大人抚摸仁公子的俊颜。”
小侯爷美目一瞪,“你们二人越说越离谱了。”他不自觉地一甩衣袖,一根树枝应声而折,洒下几串雨珠,藏身在较低处的丁二叫苦不以,冰冷的水滴得他满头满脸,颈内更是湿漉漉的难受。
丁二擦擦脸,小声地问,“侯爷,我们还要等下去吗?”
这时,禅房的门开了。
仁杰向二哥道谢后,有些落寞地往自己的卧房走去。他胸口揣着怀礼的手抄秘笈,感觉暖暖的,古人云,祸,福之所倚。没有这场飞来横祸,怎能明了兄弟情深?
薛神医说过,自己体内的两毒相互牵制,沸血症若消解,迷魂散会不会发作,到时自己神智迷乱,忘记了小雪怎么办?
仁杰心中怅然若失,自己小命不长,只怕陪伴小雪的日子不多了。
忽然,仁杰头顶一片凉意,树枝无风自动,飘落一阵好大的雨点。
他有些奇怪,仰首望天,雨早停了。他打起精神快走几步,无端端地膝盖一软,险些滑倒在地。
仁杰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有人默默地在窥视自己,他赶紧小心地跑回去。
远远望去,仁杰的卧房内点着一盏灯,散发出稳定的暖黄光。
一推开卧房,阿飞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拉着仁杰问,“仁公子,你的毒可有解?”
阿飞的眼睛就像琉璃水晶,无比眩艳清亮,柔柔地凝望着仁杰。他的小手无意识地紧握仁杰的手腕,犹如铁铐,令人无法挣脱。
仁杰顺势跟随阿飞在床边坐下,“阿飞,我二哥正在想办法,小侯爷也托薛神医寻找解药,我想,不会有事的,倒是你的蛊毒,不知如何根除。”
阿飞坐上床,用脚轻踢仁杰的肩膀,俊俏的小脸笑得无邪,“无妨,我们毒公子兄弟,行走江湖,无毒不欢!”
仁杰呵呵地笑起来,原本沉甸甸的一颗心,变得轻快了一些。
屋外,气氛有些凝重。
丁二睁大眼睛仔细观望,“侯爷,仁公子与阿飞轻拥一下,然后上了床,聊得很快活。”
小侯爷背着手,脸色无波无澜,“房内有几张床?”
丁二道,“两张。”
小侯爷神态优美高雅,从容道,“丁二,上前拍门。”
卧房门被轻敲几下,仁杰开门探身向外一望,又惊又喜,立刻飞身冲了出去。
小侯爷独立园中,容颜清妍如天人,脸上似笑非笑,“仁公子,你今晚左拥右抱,艳福不浅,是否有了新知,忘了旧友?”
043.夜审
仁杰嘴角止不住上扬,黑亮的眸子如钻石般闪耀,一寸一寸,仔仔细细,打量一步之遥的小侯爷,眼光柔柔的似春风送柳,让人无比舒畅。
他拱手作揖,“薛大人来访,有失远迎,当日一别,我,下官……”
小侯爷眼里闪过不知名的笑意,“仁公子,就不必咬文嚼字了,此刻并无外人。”
仁杰顿时心中大乐,伸出咸猪手,搂住小侯爷的腰,抱起来飞快地转了半圈,“老婆大人,你吃醋了?”
小侯爷揪着仁杰的两只耳朵,用力往外扯,语气凉飕飕,“小娘子,你不守妇道,待小爷我教训一番,让你尝尝我的狠辣手段!”
仁杰没什么形象地喘息了一声,将小侯爷搂得与自己紧密相贴,眼睛眉毛和嘴都一齐在笑,“小雪,饶命啊。”
身后,阿飞迟疑地问,“仁公子,你没事吧?”
仁杰无惧两耳的小小疼痛,回头对俏立屋门外的阿飞说,“你先休息,我和小侯爷聊聊。”
阿飞眼神清亮,悠悠地瞟了小侯爷一下,声音夹带着冰雪,无比冻人,“小侯爷,我仁大哥身子不好,你出手轻些。”
他望向仁杰合不拢的嘴角,又轻飘飘地补了一句,“仁公子,你尽管放手一搏,阿飞会为你守望。”说着,他轻松地跃上屋顶,恰巧落在丁二的前方。
丁二笑哈哈地拍拍阿飞,殷勤地说,“阿飞兄弟,你把最好的角度占了,要不,你头侧一点,留个缝让我瞧瞧?”
阿飞将怀中的短刀拔出,对着稀稀落落的星光,慢条斯理地观赏。他的手腕一抖,刀气纵横,寒森森的渗人肌肤,丁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悄然退开半步,嘴里嘀咕,“自古英雄出少年,唉!”
阿飞默默无语,选了个稍微干燥些的瓦片坐下,他琉璃般的美眸,注视着仁杰,微微一笑,嘴角的酒窝旋开,清纯动人,分外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