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闻到一股清香,那是江济城特有的果子饼,刚出笼时漫出的特有香味。卫后不善女红厨艺,那时为了讨他欢心,跟着大厨学了一个多月,终于做出了那种饼了,味道美极了,堪比山珍海味。
香味淡去了,看来,只是朕的幻觉……
“果儿给父皇请安。”
皇帝抬头,见银屏公主手捧着一个食盒跪在殿中。
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她没有让李内侍通报。
“果儿……”皇帝声音有些儿变调,感到宽慰,这个小女儿,始终是他的心头肉,不枉这些年的溺爱纵容。
他推开御椅,快步走上前去,把女儿扶起来,仔细地查看,“你有些消瘦了,果儿……”
“父皇,别把果儿嫁到突厥去……”银屏公主被父亲搂在怀里,心思重重,既委屈又难过,眼泪盈眶,“我请母后做主,她却不肯答应,说已入冷宫无法再过问朝事,叫儿臣向父皇求情。她这阵子病了,还挣扎起身,亲自下厨,教果儿做了父皇最喜欢吃的果子饼,送来请父皇品尝……”
朝阳正暖,阳光洒进来,明晃晃地耀眼,皇帝心中有了一些暖意,如果卫后肯服软低头,以后保证不再犯错,朕可以念旧情,宽大处理。
银屏公子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金黄色的薄饼,冒着白色热气,香味扑鼻。
皇帝笑着取了一块,送入嘴边,“果儿,不必担心,我怎舍得将你送去北寒之地……”
御花园的桃花开得鲜艳,凤歌飘然行来,一举手一投足风雅天成,满园春花尽失颜色。
他穿过几道殿门和长廊,来到皇帝的寝宫前,看见李内侍搓着手不住叹气,随口问道,“何事?”
“公主命我们守在殿外,不得擅入。”李内侍仿佛见到救星,冲着凤歌点头哈腰,“上朝时间已到,小的催了几声,陛下都不理睬,唯有请非大人出面……”
凤歌微一颌首,“知道了。”
殿内,皇帝僵硬地倒在御案后,周遭的光线渐渐昏暗,他的五感开始消逝,胸口的暖意不停散开,只有身下冰冷触感,挥之不去。
他的眼中凝了一滴泪,如雨水般清凉,缓缓地滑向鬓角,流进耳朵里。
火焰,跳动在一片冰海中,灼伤了他的眼,迷离中,他似乎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面前蹲下。
皇帝的心,忽然如注入新鲜血液,猛地激跳一下,他的手指痉挛,努力伸向对方,“非……”
非烟……爱卿。
100.男宠的命运
凤歌打量瘫倒在眼前的男子。
纵欲,令皇帝中年发福,身材臃肿,原本清秀的脸变得干涩泛青,他的嘴角漏出白沫,呼吸微弱,眼看就要断气。
救,还是不救?
人生无常,生命,如此脆弱。
死亡,曾经近在眉睫。
凤歌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母亲悬梁自尽的模样,青白的脸,大红的锦缎袍子,唇边,隐着一抹绝然的笑。
是师傅,折辱了她,让她伏在他身下,不住淫乱地呻吟,陷入情欲中难以自拔。
是师傅,令他明白了魅术的精要,不是献媚,不是诱惑,而是占领,是掠夺,是俘虏对方的身心,让人陷入自己的欲望中,无处可逃。
母亲,无颜苟且偷生,毅然付出性命,离开了这个污浊冷漠的世界,她解脱了。
她去的那一刻,是欣慰的吧。
母亲离世不久,姐姐在宫中失宠,父亲被按上莫名其妙的罪名,收监抄家,祖屋,在火焰中焚烧殆尽,一切辉煌归于尘土。
拜狗皇帝所赐,一个光耀百年的家族,几百口人,活生生地被毁灭。
谋划这一切,不一定是皇帝,然而,他能脱罪吗?
这么好的机会,就让他消失吧?
我也可以像母亲一样,解脱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非,非大人!”李内侍悄悄地走进来,站在凤歌身后,颤声问,“皇上怎么了?”
瞬间,凤歌恢复了冷酷的意志力,他起身威严地瞪着对方,“李内侍,我昨夜不在宫中,你居然任由皇上中毒倒地,该当何罪?”
李内侍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非大人,小的什么也不知道!方才,公主来时,陛下还好好的……”
“你看这是什么?”凤歌取出御赐的白玉蟠龙凤牌,那是皇太后曾佩戴的宝玉,独一无二,代表其身份与皇后并驾齐驱。
李内侍十分识货,立刻磕头,“恭贺非大人!大人,小的愿意为你出生入死,肝脑涂地。“
李内侍,名尔伍,潘州人,祖父曾当过幽州剌史,其父亲因犯诬陷罪被抄家,李家就此衰落,八岁的李尔伍流落街头,被选送进宫为阉人。他聪明伶俐,善于学习观察,侍奉东宫太子的老宦官收他为义子,从此他跟在皇帝身边至今。
皇宫的斗争残酷而血腥,耳闻目睹的李内侍深知,要想在黑暗中生存下去,就必须有一个靠山,如今,依仗多年的皇上中毒倒下,正逢自己当值,如此重大失误,只怕会免职杖罚,乃至流放砍头。
想到这里,李内侍铁下心,紧扯住着凤歌的衣角,坚定地说,“非大人,有事尽管吩咐,小人从此效忠于您。”
凤歌擅长读心术,看出对方的想法,他俊目光彩流转,微笑道,“好,你若诚心归附,我便尽量保你地位不变。”
“多谢大人!”
凤歌道,“你速命侍卫队守在殿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是!”
“让侍卫章水前往清承殿,有请薛侯爷及其侍卫官,侍女小蝶召控鹤轩的颜侍书见驾,不要惊动任何人,太监小德去请太医院的薛神医和医官十郎,命……”凤歌一边仔细思考,一边吩咐。
李内侍规矩地一一点头应承。
清承殿位于皇城之西,此时,仁杰正在花园内,扮老莱子彩衣娱小雪。
只见仁大帅哥单腿金鸡独立,灰衣罩黑丝纱氅,头顶突兀地插了一朵桃花,摆出一招仙鹤亮翅,衣诀飘飘,远观甚为神威风雅。
他头上冒出细汗,委婉地提问,“小雪,还要站多久?一炷香时间到了吧?“
小侯爷冲他清魅地一笑,并不搭理,手提着鸟笼,逗弄那尾彩羽小鹦鹉,“小色鸟,你说,小杰在你旧主人那里过夜,该不该罚?”
色鸟活泼的跳来跳去,断断续续地叫喊,“美人,美人,罚……”
曲意心疼主人,在花园的角落里默默地念叨,“家有贤妻,福禄满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仁杰清了一下嗓子,如朗诵诗歌一般道,“帅气温柔俊俏英明神武……的小雪大人,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小侯爷忍不住噗哧一声,立刻举袖掩住脸,花了好大功夫才隐去笑意,转身来到仁杰,放下色鸟,取丝扇挑起他的下颚道,“小杰忠心不二,自是不会失德,不过,你这么风采照人,惹人怜爱,小爷为你的安全担惊受怕……”
仁杰趁势往前一扑,抱住小侯爷不放,“小雪,我乖得很,谨遵你的旨意,没有受一点点伤。”说着他得意的扒开衣领,展示光洁无痕的颈子。
小侯爷手指搭在那颈间上下滑动,若轻若重,见仁杰一副享受的模样,他盈盈地笑道,“小淫贼,你莫非想色诱小爷?”
仁杰露出君子坦荡荡的表情,“如果小雪不嫌弃的话,今晚,我为你铺床叠被,按摩伺候。”他的手早就紧搂着小侯爷的腰,缓缓地抚摸游走。
小侯爷的脸上泛起春色,“大白天,你……”
仁杰亲了他一口,温柔地说,“小雪,我今天要去做件危险的事,你愿意一块去吗?”
“我自然与你共进退,什么事?”
“宪王府今晨被羽林军围着,看来宫中有剧变……”
这时,白一匆匆走进殿内花园,向二人禀告,“非烟大总管急召侯爷与仁大人,往皇上寝宫议事。”
仁杰的脸色变了变,叹了口气,“原来如此,皇后手段够狠辣。”
小侯爷望着爱侣,柔声道,“决战的时刻到了,对吗?”
“不知道,硝烟已起,究竟历史的车轮会如何前进,拭目以待。”仁杰眸子幽远发光,举起美人的手,置于唇边印上一吻。
小侯爷眨着眼睛,笑了笑,神采飞扬,“小杰,或许,我们是推动历史的人。”
“让我们一起见证吧。”
二人带领手下迅速赶往乾庆宫。
仁杰见到凤歌,神色严肃地急问,“皇上出事了?”
“他吃了银屏公主带来的食物,中毒昏迷,生死未卜,我暂时封锁了消息。”
“带我去看看。”
皇帝躺在宽大的龙榻,微闭双目,细看隐约有痛苦状。
小侯爷想到身陷甘露殿所受的攻击,怒气直冲脑顶,忍不住沉声喝道,“此人该死!小杰,我们听之任之就好。”
这个荒淫无耻之徒!我恨不得自己上去结果了他!
只是现在情势复杂,牵一发而全身动矣,必须慎重。
仁杰压着激忿,沉吟,“让我想一想。”
凤歌偏头望向床头,神色喜怒不明,“皇上现在还不能死,他若是毙命,我必会殉葬。”
三位公子,都是翩翩浊世美少年,聪慧绝伦,凤歌话音刚落,仁杰楞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殿外阳光普照,清风轻轻跃过枝头,唰唰作响。
室内变得很安静,凤歌似乎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他看着仁杰,温和地笑了,“史说西汉皇帝喜好男色,舍人董贤性柔和,善为媚,哀帝爱之深,升为附马都尉,日夜相伴,上朝时不忍惊梦,断袖而起,连董贤的妻子也被特许进宫,帝并下令在陵旁为董贤建一墓,生则同床,死则同穴……何等荣宠!然帝殉,董贤被迫携妻自尽,丞相王莽命人开棺验尸,没收其财产,将其全族流放,落到无比凄惨的下场。”
仁杰目光炯炯地望着对方,“凤歌,你在担心皇上过身后,我无法保护你?”
“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些史实。”凤歌眸中有一些无名的忧伤,悠悠地说下去,“我读书时,老师常提起文景之治,乃是整个汉朝的盛世,文帝最为勤俭,穿破了的衣服也舍不得丢掉,但对男宠邓通的宠爱却无以复加,赏赐蜀郡的严道铜山给邓通,使他享有铸造钱币之权,邓氏钱布天下,富可敌国,惜文帝毙,太子即位为景帝,立即罢免邓通,后来又抄了他的家,并且不许任何人接济他,最后,邓通活活饿死了……”
晨光,将凤歌的玉面晕染得俊艳绝伦,他整个人散发着金辉,如偶尔飘零于人间的天神,看起来疏离,尊贵,冷艳,却脆弱……
仁杰感受到一种奇怪的冲击,纷纷扰扰的思绪,如碎片似的跳跃在他脑海,一时之间,他无法作出决定。
小侯爷悄悄握住仁杰的手,“小杰,凤歌居安思危,他的顾虑很有道理,我们就尊重他的意思吧。”
一席话,和煦如春风,吹散了盘旋在屋内的阴沉气氛。
凤歌本为贯城死囚,受仁杰器重而获得新生。他舍身伺淫魔,足够抵消救命之恩。
人,首先应该爱自己,未雨绸缪,为未来打算,不是吗?
仁杰神情温润的点头赞同,“好,凤歌,你看着办。”
“多谢!”凤歌眼眸里的光彩更盛,他婉转地吟诵,“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实,我向往的生活不过如斯。”
小侯爷俊脸清贵优雅,洒脱地说,“我却想跃马横江,笑卧沙场,为国家献绵薄之力。”
“人各有志,但求心安。”仁杰湛然道,“我希望为百姓谋些福利,不枉来世间走一遭。”
这时,李内侍领朱颜进殿,向凤歌禀告,“皇后娘娘的凤辇往这边来了。”
凤歌征询地看向仁杰,“挡驾?”
仁杰果断的点头,“对,不能让她探出皇上的情况,虚实未定,她就不敢轻举妄动。”
凤歌冷淡的命令,“李内侍,将皇后劝回,征调锦衣侍卫把守宫门。”
李内侍领命而去。
仁杰接着与朱颜见礼,大致地解释了情况,悄声道,“若皇上还有救,你就为他续命,直到大局尘埃落定。”
朱颜白衣如雪,轻舞云袖,温雅地凝望着对方,“寻常毒药,我可以解,就算是进了鬼门,也能吊他几天。”
仁杰颇过意不去,“朱颜,又要麻烦你。”
“无妨,其实我很高兴,你总是想到我。”他一语双关,脸颊有两朵淡淡的红润。
朱颜知道,小侯爷在聍听两人的对话,即使眼神闪烁看着窗外,也时刻留意着仁杰。
听到了,又如何?
那个人得天独厚,牢牢缚住仁杰的心。
而我的苦,只能默默地咽下,我的烦恼和心思,从来没有人可以倾述。
千愁万绪,何处道凄凉?
朱颜无条件的支持,令仁杰莫名地感动,“朱颜,此事一了,我打算去北疆,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聚。”
朱颜心中一凉,仁杰若离开朝堂,从此天各一方,行踪渺渺,只怕难以追寻……
他黯然叹息,转念一想,仁杰已将我引为知己,不仅让我参与最机密的宫廷事变,还坦然告知今后的去向。
他信任我,尊重我,常常念着我……
朱颜露出愉快的笑容,“听说塞外明月很美,我们到时一起赏月吧。”
“好!一言为定。”仁杰道,“大总管,颜侍书,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我和薛侯爷有事先行一步。”
凤歌问,“你们要出宫?”
“不错,如果宪王落入皇后的掌控中,你我性命堪忧。”仁杰从容不迫地答道,“这一次,我得全力以赴,与老妖婆斗一斗!”
101.旧情人
宪王乃卫后所出之嫡皇子,谦恭好学,体恤臣仆,喜怒不现于形,今春刚被皇帝立为太子,多次苦辞不果,待大婚后授印迁居东宫,将正式参与三公高层决议,皇帝身体不适时,可代其临朝听政,准予任命奖惩五品以下官员。
今天清晨,宪王起身来到后花园,小亭内,暖风轻吹,石桌上美酒佳肴,满目鲜花灿烂,春天早已来了。
小坐片刻,心腹严侍卫来报,府外围着一大队羽林军,持矛严阵以待,封锁了出入的道路。
是谁如此嚣张?答案,不难猜到。
宫中必有大事!
他回首吩咐众人各安职守,静观其变。并暗中派人去东宫五府调集人马。
这些日子,母后被打入冷宫,父皇责令他闭门幽居修身读书,朝中势力不时前来试探,想了解他的太子之位是否难保。
众皇子羡慕他未来的尊贵身份,暗中较劲的有之,观望跟风的也不少。
太子位,于他是一种负累,将他和如公子的距离拉得更远,还有那避无可避的婚事……
他的视线飘到很远的天际,有些惆怅难解,如公子怀礼离京数日,不知能否如期返回?
不久,户部侍郎余鸣的名帖递进来,宪王淡淡地说,“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