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说!”金枬桐顺手操起脚旁放着的玉碟劈头盖脑的就朝方子毓丢去。
方子毓侧身避闪,绣着回纹的广袖在空中翩翩一掠,眨眼间,人已经站在了金枬桐面前,俯身笑意盈盈的望着他。金枬桐气他哄骗,此刻见他俊容正好凑在面前,想也不想的抬手就往他那张漂亮的脸上掴去。
方子毓也不避,抬手轻巧的擒了他的手腕,口气哀婉眉目伤情的低叹,“芫婧,真生我的气了?”
芫婧是金枬桐的表字,婧字常用来形容女子意为美貌有才能,也不知道金王是怎么想的,竟然给他定了这么个字,可既然是金王亲自取的那也由不得他要不要的了,只是熟悉他的人都会尽量避讳他这个表字,也只有这个人会在私下里偷偷唤他一声芫婧,明明很厌憎的两个字,偏偏从他嘴里说出来时有着话不尽的柔情,让人恼也恼不起来。
金枬桐的气消了一半,可是依旧拉不下脸来,直推搡着将他斥离身旁,“你就去帮我王兄好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他赌气似的瞥过脸不看方子毓,方子毓早拿捏准他的脾气,恬着脸凑过去,一手环着他的腰身,在他耳垂上咬了口,委屈道:“你怎舍得气我,三年前我设计劝动王上让太子前赴边关,让你渐揽朝中人脉,助你逐渐拢获王上亲睐,甚至让你掌了禁军大权,难道这都是为我自己吗?芫婧……,你真是无情。”
听他的口气无比哀怨,金枬桐也不禁软了心,而且他说的都是不容置喙的事实,别人或许瞧不清楚,可他自己心中却是澄明如镜的。
“那你昨日为何不差人来告诉我一声。”
方子毓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淡声道:“太子回宫那么大个事儿,难道没人告诉你?”
他咬了唇,缄默不语。方子毓抬起头定定看着他俊美秀致的侧脸,冷声道:“真的没人跟你置喙一声?”虽然当日群臣差不多都陪着宁王拴作了一堆,可这消息应该还能传出去才是的。
“别人说的我不信,我只信你的话。”金枬桐转眸看他,言语中是推心置腹的那种信赖。
方子毓似被他一瞬间的柔软所蛊惑,眼底却闪过一丝愕茫,悄然间便滑过,若流星。他突然倾身过去狠狠吻了他的唇,如痴如狂的吮吻舔舐,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吸入肺腑,金枬桐也不与他相抗,在他近乎失去理智的攫取下,依旧只是温顺的回应。
“你真是个傻瓜,何苦上殿去受那份折辱。”他终于放开他,气息未平仍然起伏不定。
金枬桐靠在他的怀中,头上金冠早已不知被甩到了哪里,拆散了的一头长发披垂下来,堪堪及地。
“宁王被称为赵国战神,我既不能与他在战场撕搏,便只能私底下找机会来切磋了。”
方子毓低低浅浅的笑声从他头顶上传来,一手抚上他白皙细腻的脸颊轻轻来回抚弄,“你当殿挑衅宁王这也能叫私底下?也不顾别人面子上过不过得去。”
金枬桐却丝毫不以为意,赌气道:“我都不怕丢脸了,他怕什么。”
方子毓低头吻上他的额角,轻笑,“傻孩子,若太子有意除掉你,光这一个把柄就够你受的了。”
金枬桐在他怀中抬起头,眼睛眨了眨,浓长的睫毛犹如一抦薄扇,而他的样子显然有些犹疑,方子毓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轻啄了一口,微笑,“不信我的话?”
他摇了摇头,叹气,“太子哥哥以往就对我们这些弟妹多有照拂,他这次不也护着我么……。”
方子毓眸子一凛,双唇中呼出一声冷笑,“芫婧,亏你还是王子,这哪朝哪代的帝王家是真兄友弟恭的?你倒是说来我听听。”金枬桐被他问得语噎,一时间脑中确实想不出反驳的话来,方子毓看他无话可应,继续说道:“你可知道太子刚刚招我入东宫说了些什么?”
他手足一僵,脑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跟你说了什么?”,方子毓并没有马上作答,只是脸上却漫生出不屑的冷笑,金枬桐失声惊叹,“莫非太子想要收去我手中军权?”
方子毓一指按上他的双唇,“嘘”了一声,“谁握了邯兆的禁军就等于谁能主掌生杀,你说太子会把军权安心交在你手上吗?”
他一把推开方子毓,惶然的坐直身子,目光游离在荷塘上。自己本来并非是一个贪恋君权的人,一生平安顺遂的作个闲散王爷未必不是福气,可自从那一日父王亲允他太子之位起,他突然就发现自己离开那至高无上的君主之位竟然是那么的近,近到触手可及。手中执掌八万羽林军军,看百官俯首脚下,那种滋味只要稍有点欲望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抵抗得了的,压抑在心中从来不敢想的执念破茧而出,他想要这个天下,想要所有人对他俯首称臣。只是他并不想对金枬颜下手,一点不想。
他的母妃是个身份低微的才人,在人人都巴结东宫的时候,谁也不会去多看他一眼。其余的王子公主都有背景强大的外戚,唯独他没有。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他总是被排斥在角落的那个。
七岁那年,在琼宴上他不小心撞碎了外臣呈送上来的一块巨大的玉台,如果只是普通的玉台倒也没什么,偏偏那块玉台是数千玉匠耗费一年零六个月雕琢出来的金国疆域图,金王还来不及多看上几眼,就被他给撞裂出一条缝隙,江山图裂,那是大大不祥的征兆。可以预见当时金王该有多生气了,那时他的母亲只会哭,而父亲眼中的冷意瘆人,没有人为他求情,那些高贵的妃嫔们,同胞的兄弟姐妹们都用一种看好戏的眼光看着他,会有一个怎么样倒霉的结局,那时他反而不怕了,最多被贬斥为庶人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整个人僵硬的跪在殿中,没有惧怕也没有求饶,只是默然等着金王开口,降一纸罪诏在自己身上,一了百了。
没人会料到,刚回宫不久的皇太子从案前起身,扬手唤人拿来一壶金水。只见俊秀颀美的太子走到碎裂的玉台前抬起手将熔化成水的金液倒灌入那条裂缝中,耀眼的金色从玉台上纵贯而过,其中已经有人窥得一番蹊跷,还有人懵懂未明。
“这是汉江,代表着富饶和昌盛,三弟这一撞,震荡了汉江之水,我国来年必定风调雨顺。”太子是明着在偏帮他了,这厢刚开口自然就有人接着说了一大堆吉祥如意的好话,然后大家都开始为他求情。金王的气也慢慢消了,最终只是以殿前失仪让他在庙祠殿跪了一夜。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太子,他不知道这位一直留在宿儒孔先生家学习的大哥为什么会为他这个从没见过面的弟弟甘愿御前求情。
晚上的庙祠殿很冷,是皇太子陪着他,给他讲了许多好听的故事,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江南风物,武林名宿是那么的令人向往,不知不觉的,一个晚上就熬了过去,他迄今都记得窝在哥哥怀中的那种温暖感觉。
“我不想跟太子争什么。”他喃喃自语的说道。
方子毓瞧出他的挣扎,身子一曲,单膝半跪在他身前,“这王座你不想了吗?这天下你也不要了吗?”他的声音如软絮,轻拂般的吹入耳中,却带着致命的蛊惑,“有了王权你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世上再也无人能欺你、负你了。”
金枬桐看着他,神色依旧犹豫不决,此时的他就想站在一条巨大的沟壑前,跃过去了便是千秋万代,但如果失败了……便是万劫不复。
方子毓将手覆上他搁在膝盖的手背上,“你可信我能替你打下天下?”他的目光灼灼,带有难以言说的自信。
这就是金殿上双笔行梅花楷,经纶满腹震江南的方子毓,连国学大师也赞他为“智淑其清”的状元郎。
金枬桐看着他,眼中透出一丝伤惋,却最终被坚定的神色掩去,“我信你。”他反手一握,与他十指扣在一起。他自信自己会是个爱民的好皇帝,而他也会成为留垂史册的一代名相。
池塘中静无声息的鱼竿突然狂颤了几下,带动水面泛起圈圈涟漪。方子毓身子一歪,伸手拉起金枬桐架在地上的青竹鱼竿,一条红锦鲤被顺势拽出水面,身体还犹是不甘的在空中胡乱扑腾。
“这到手的鱼儿怎能让它跑了呢。”方子毓将鱼竿轻甩,鱼儿准确无误的掉入一旁盛水的铁桶内。
23.还情
“宁王在干什么?”金枬颜正从王后的凤仪宫回来,边走边问迎上前的东宫大侍丞。
大侍丞眼珠一转,低头回道:“宁王正在赏听戏文。”
金枬颜脚下顿了顿,继续阔步往东宫走去。架在菡池上的曲桥折曼,因为没到时节,湖中的莲花未开,只有葱郁的嫩叶正在抽发。不远处,清渺的商乐吴声和风飘来。女伶的声音婉丽,如若汉江之水广流,绵绵徐游。金王喜好诗词,平时若得闲暇也会让宫中女伶唱几曲来解乏,中华泱泱历史中各种赋曲多彩多样,但金王偏偏不喜六朝商乐,他总说清商之曲内容多涉男欢女爱,为正统文人所轻,还是少听为妙。金枬颜精通辞赋音律,商乐倒真是很少听到。
此时从远处飘来的吴侬软语,情致绵绕,似女子在耳边娇嗔,带有一点西子捧心的薄愁,不经意间撩动人的心弦。
商音如魔,确实有其独特的魅力。
大侍丞见金枬颜驻足不前,似乎也在侧耳倾听那惑人的歌声,忙上前问道,“殿下是否要去宁王那儿稍坐片刻?”
金枬颜抽回心神,只冷声道,“不用。”便拂袖而去。
而在菡池的另一头,赵吟正舒服的躺在花园中的一架软靠上,惬意的听着曲子,身旁左右跪蹲着两个羽织霓裳的俏丽宫女,正在替他捶腿。
“元帅,太子殿下刚才走过去,您要不要去看看?”穿过枝蔓扶疏的树隙,正好能清楚瞧见金枬颜踏桥而过往东宫行去,站在后面侍候的元宝忍不住凑到赵吟榻旁低声道。
赵吟懒懒的半阖着眼,摘了手旁水晶盆内的一粒紫玉葡萄送入口中,这个时令的葡萄居然还如此清甜漱口,他不免多吃了两个,口齿清楚的道,“你要去自个儿去吧,本帅可不去。”
元宝拧着眉头狐疑的睨了赵吟两眼,平时他们家这位大元帅粘太子可粘的紧,怎么这会儿反而冷淡了下来?莫不是……他又看了看那两个宫女,确实眉目婉约,丽质天生,不过怎么瞧也及不上太子的万分之一啊!
“别没事瞎琢磨。”赵吟抬手拍了他脑袋一巴掌,笑斥道,显然他的小心思并不能瞒过赵吟的法眼,“你要是想去就去看看吧。”
元宝双眼亮光,顿时大喜,“真的?”
赵吟大袖一拂,从榻上起身盘膝而坐,两个宫女裣衽后悄无声息的垂首退下。
“让你去就去,哪里来那么多废话。”赵吟笑说。
元宝乐呵呵的“嗳”了一声,扭头就走,可刚跨了没两步便折回了头,憨憨的摸了摸脑袋,尴尬的笑道,“元帅,小的是以什么名堂去看殿下?冒冒然前去会不会……。”
赵吟拿过水晶盘放在腿上,又摘了粒葡萄送入口中,狡黠笑道,“元宝,你越来越伶俐了。”
对于赵吟的调侃,元宝兄咧嘴呵呵笑了两声。
赵吟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后,才道,“你就说是本帅让你前去问问太子,那事儿什么时候能办,最好快点,即便本帅有耐心,我们皇上可没多大的耐心。”
元宝咂了一下嘴,将赵吟的话在心中又重复了一遍,直到熟记在胸后才问,“那事儿是啥事?”
赵吟信手搁了水晶盘在榻上,起身弹了弹身上绣银色章纹的玄色长袍,语气静无波澜的说,“你只管原话转告太子就行了,其他的别多问。”
元宝打了个激灵,方想到自己刚才问了个万万不该问的问题,有些事他们这些小人物不能知道的太多,不然……他抹了把额头渗出的冷汗,垂首退下。
赵吟走到一直护卫在他身后,站得笔挺如同松柏的尉迟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随我进来。”
尉迟戒备的打量了下四周,招来两个亲卫守在门口后这才转身随赵吟走入殿内。
“有什么情况?”赵吟走入中殿,脸上方才的嬉笑散漫俱都敛去,晶亮的双瞳中凝出一抹肃重。
“恐怕不是很好。”尉迟仗剑回道,脸色隐约透出一丝古怪,“有人传信过来说,太子已经另有行动,恐怕事有意外。”
赵吟及其属下近十人虽安全呆在金国王宫,但现下境况几乎跟软禁没什么区别,既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这种局面在赵吟收到皇帝密函的那一日就早作好了准备,并不奇怪,而金枬颜会有出乎人意料的举动,也在预算之内。皇上能够决胜千里,金枬颜同样能够出奇谋,他并不像他父亲一样好摆弄。
对于横插出来的事赵吟并不担忧,他心中只有一点好奇,“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刚才端膳来的一个内宦。”尉迟如实回道。
赵吟眉头略挑,有些意外,“居然不怕人发现?”
尉迟掏出贴身藏着的素笺递给赵吟,赵吟接过后展开,一眼扫去顿时明了那人为何敢如此大胆了,信中各种奇怪的符号若非赵军中深受信任的高阶将领,旁人是看不懂的。
“而且那个内宦是个哑巴。”尉迟补充道。
赵吟心头一宽,继而笑出声来,“这怎么是个巧字能够细说的。”看来这个藏匿在金国朝廷的人身份不低呢,他想他已经大概知道那人是谁了。
“元帅,现下我们该做些什么?”尉迟问。
赵吟负手雍雅一笑,眉目睨动间有锋锐悄然闪过,“不用,什么都不用做,自然会有人暗中插手的。”
尉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赵吟将那封手信收入袖中,心中笑意渐冷,我最敬爱的皇上呀,您到底有多少手段是臣弟没有看出来的呢。
金枬颜回到宫中刚坐下没歇多久,内侍已过来传禀:“宁王那儿有人前来求见殿下。”
“让他进来。”金枬颜啜了口温茶,淡声道。
元宝跟着内侍走入大殿,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对于这个照顾了他一月有余的小兵,金枬颜还是颇多感激的,竟亲自将他扶起。只待殿内左右内侍全被挥退,金枬颜这才开口问道:“是宁王让你来的?”
元宝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晃晃的整齐牙齿,大力的点了下头,心中喟叹真不愧是才智与美貌并重的皇太子殿下,这一猜就是个准。
金枬颜微微一笑,旋身坐回大椅上,问:“宁王有什么话让你转达?”
元宝清了清嗓子,如实将赵吟方才说的话只字不漏的重复了一遍,说完后还好奇的瞅着金枬颜,可金枬颜只是神色不动的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没有丝毫温度,他缓缓点头道:“回去转告宁王,本王知道了。”
虽然金枬颜态度并没有怎么大变,可神经粗条的元宝愣是感觉到了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恼意,像是在生气,却又极力不让人看见。即便相处时间并不长,但他还是十分敬重这位太子的,就算两方将来注定是要对峙的,可他还是忍不住出口安慰道:“太子殿下,我们元帅其实是个好人,您可别生他气。”
“生他气?”金枬颜一顿,冷笑凝在唇边,赵吟那张时而冷厉狠绝,时而温柔多情的俊美脸孔栩栩浮现在眼前,说恨……大家都是为自己的国家而战,饮血沙场,手刃敌寇,最是天经地义不过,说不恨……他曾今给予自己的侮辱和胁迫足够自己一刀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了。心绪翻涌起波涛,他一手扶额,尽量按捺下心情,并再三告诫自己如果真要和赵吟秋后算账也不是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