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名头,方子毓眼神亮的耀人,“凤辇寻春半醇回、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湖州紫笋来。每年只有八两御供的顾渚紫笋茶殿下可真舍得拿出来招待微臣呀。”
“不过就是茶叶而已,哪来舍不舍得的。”金枬颜在他对案落座,不经意的一笑间,犹如春柳花开,虽然作为臣子不该腹诽君上,不过方子毓还是觉得他们皇太子长得太好看了点,这种姿容会是福也可能招来祸端。
内侍端上新进贡的御茶,这上等的茶叶嫩芽稍长形似兰花,而且银毫明显。方子毓是个茶痴,最懂品茶,掀开茶盖细闻,香韵兰清,又见茶汤清澈明亮,叶底细嫩成朵,轻啜上一口,茶味甘醇而鲜爽,“此茶青翠芳馨,嗅之醉人,啜之赏心,为之极品上茶。”他虽然赞叹不迭,可又突然摇头叹息,“可惜注水的温度没有掌握好。”他将手中金瓷花盏放回案上,并不再饮。
金枬颜笑笑,将手中茶盖合上,“我宫内也都是些粗人,确实糟蹋了这些好茶,呆会儿右相不如带点顾渚紫笋回去。”
方子毓起身振袖回礼,“多谢殿下赏赐。”他脸上并没有太过欢愉的神情,举止间拿捏有度。
三年前,方子毓才刚入朝拜相,金枬颜与他在朝中会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不过这人的能力确实不错,自己不在邯兆的三年内国内琐事都由他替金王分忧,单就一个缙墨,他就打理的井井有条,全国近四分之一的税银都收自缙墨。三年来大量的军需投入居然一点没让金国的国库出现疲软,这方子毓的手段令人刮目相看。
“子毓不必多礼。”他抬手虚扶,故意唤他名讳,隐约有亲近之意。
金枬颜有意拉拢他,方子毓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复又作揖,深深一拜,并没有接话,这般举止让人难以看出其中深意。
他起身时正好瞧见金枬颜稍微欠身的将茶杯搁回案上,衣襟略敞,露出大半片胸膛和脖颈处漫伸至锁骨间的一条狰狞伤疤。
方子毓眉头锁紧,突然上前一步站到了金枬颜身旁,俯身审视着那条疤痕,口气严肃的说:“殿下受伤了?”
金枬颜没料到他猝然的靠近,本能的往旁边闪了下,循着他的目光,五指不自觉的抚上脖颈,虽然看不到但他知道那条伤痕很骇人,平时厚衣束领旁人也瞧不到,今日却大意疏忽了。
“征战在外,受伤总是难免的,子毓过虑了。”他浑不在意的笑笑,将衣襟拉好。
看着他将伤口掩盖起来,方子毓心中勉强松了松,庆幸着这道伤痕不是落在脸上。再次看了眼他如玉般无暇的侧颜,心中又宽了几分。
方子毓靠得太近,近到金枬颜浑身不自在,微微蹙了眉头。
“打仗这事儿不是殿下该做的。”他叹了一口气,转身坐回椅中。
“为国分忧,谁作不都一样。”
方子毓双手交握拢在身前,往圈椅背上懒懒一靠,道:“殿下是金国储君,厮杀战场,阵前杀敌本就大大不妥。”
金枬颜挑唇自嘲一笑,眼眸垂下,“即便以后想打也没机会了。”
金国归降,恐怕再也不会起什么干戈了。
方子毓歪着头,目光含笑看着他,“殿下安然守在抚州的时候陛下确实有心归降,可自从知道殿下罹难那日开始,金王就不再那么想了。”
金枬颜抬头看他,眼底闪过一丝锋锐,“子毓此话何意?”
方子毓倾身近前,双唇间缓缓吐出二个字:“不降。”
铿锵的两个字犹如雷霆击落心头,他竟能感觉到一股腥风扑面而来。
不降则战!
宫外梆鼓敲了三响,月已悄然东移。殿内烧着火炉,一室的熏热,而金枬颜却赤脚坐在窗台上,宫窗微敞,春末的晚风依旧寒凉。
他身子懒懒靠着雕篆飞龙的红木窗棂,修长白皙的双指中夹着一只翠羽酒觞,脚边的酒壶已经喝干,酒觞中还留有一层薄薄的酒液,映着窗外孤月,愈加显得他握着觞杯的五指苍白透青。
他目光半垂,心神像是已经飘散他处。父王是因为自己这才狠心破斧沉舟?隔汉江与赵军对峙,此计未必不能行,可是……赵吟知道吗?若知道,他还只身前来邯兆的话,恐怕其中会有蹊跷。但如若不知的话……。
殿内被烘得燥热,逼出了他体内的酒意。身上蒸出一层薄汗,即便晚风也吹不散,贴着丝袍十分的不舒服。
一桩桩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需要冷静思考,直觉告诉他金国的这步棋走的十分凶险,若有万一,恐怕赔上的就不止是整个金氏王族了。
有些问题他想要深入去剖解,可一旦想得太多,脑袋就发疼,看来今晚太过松懈,不知不觉间就多喝了点酒。
将酒觞往窗台上一搁,他扬声唤道:“来人,预备兰汤,我要沐浴。”
薄绢绡纱重重垂下,从双头金龙口中喷出两股热流,汩汩倾泻入玉池中,殿内水雾氤氲。
金枬颜挥退侍从,褪下衣袍往浴池走去,一层层的玉阶隐在水中蜿蜒而下,脑袋被水雾蒸的更加发晕,面前景象都成了双重的叠影。
身体一歪,脚踩上了玉池边缘却没有踏稳,打磨过的玉石光可鉴人,金枬颜就这么一头载入了池水中。
热水呛入肺腑,鼻腔酸涩难当,他手足狼狈的从玉池内爬起来,伏在池边不停的咳嗽,浑然未觉青纱后隐约显出一抹颀长的身影轮廓。
20.相商
他趴在玉池边连声咳嗽,赤 裸的背脊上突然贴上一抹冰凉,轻轻拍着。起先他还有些糊涂,以为是哪个内侍,可一想又觉得不对,那些侍候的人明明已经退下,没有他的吩咐是绝对不敢擅入的,那么此时……。
金枬颜猛地转身,水花也随着他的动作而飞溅起来,眼前对着的是一张笑意盈盈的俊颜,而这个正大大咧咧进他寝殿用他玉池的人不是赵吟又会是谁。
“你怎么进来的?”他往后退,背脊抵上玉石,一半滚热,一半冰凉的石头激醒了他昏昏沉沉的理智。
赵吟扶在他背脊的手趁势一滑落到他的腰间瘙痒似的抚弄,趋身与他贴近,勾唇微笑道:“走进来的呗,你这东宫的侍卫真不顶用,改明儿要换了才是。”
金枬颜面孔绷的死紧,尽力忽略那只在他腰上点火的手,只装作冷淡的说:“这还不劳王爷费心,若无事……唔。”
他还没来得及下逐客令,赵吟已经俯过身来,双唇相贴,他的舌灵巧的勾画他性感饱满的唇。
酒意逐渐上脑,金枬颜根本无力推开他,勉强的几下挣扎,倒更像是一种厮磨。赵吟身上穿着的一件单衣过了水后紧紧贴附在身上,透过这层薄绢,肌肤间的摩挲更勾出了彼此身体内深深浅浅的欲念。
他口中漫出轻微的呻吟,竟突然松下了防备,赵吟乘隙将舌卷入他的口中,肆意的攫取,与他的舌相互纠缠。
双手扶在他的腰间,轻缓的揉捏,慢慢的向后抚弄,指尖轻划着股沟。他的双唇吻上他的脸颊,吮吸掉他额上滚下的水珠,一路辗转舔舐而下。
身体因他激烈的抚触而颤抖,双眸也早已迷离,神思混沌,理智早被情欲摧毁,体内一把把的火直要把他烧成灰烬。
他的耳后根上有条伤疤,一直蜿蜒到锁骨处。赵吟的目光在看到这条疤痕的时候略微一顿,这伤是谁造成的,又是为了谁造成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欲火中添上恼意,他俯身狠狠吻住那条伤痕,齿间是缓慢的舐咬,像是要把那道伤口自他身上剥下。
“呜……。”从他的胸腔中漫出一声嘶吟,如同囚困在笼中的幼兽无助的悲鸣。
赵吟停下动作,抬头看他,他半侧着脸,眉目幽幽低垂,眼角处却挂着一串晶莹,不断的沿着耳鬓滑落。
那是……赵吟凑过去舔了一下,舌尖的味道是咸涩的,那是眼泪?
赵吟有些错愕,脑中翻涌起这些个日子以来的相处时光,对于自己的靠近他总归是十分抵触的,就算力气上敌不过自己,他也会以冷漠来回应,硬生生的浇灭他的一腔热情,即便如现在这般神智迷糊,身体上不自觉的附应,可心中终究抱着抗拒。
“小颜……。”他温柔的唤他的名字,压下喉中的一声叹息。
金枬颜微微侧目,盈着水光的眼瞳中早已寻不到焦点。
“哎……。”终究也只留得一声薄叹,赵吟双臂一展就将他拥入怀中。
金枬颜温顺的倚着他,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竟睡了过去。
热水依旧从龙口中源源不绝的冒出来,氤氲的雾气盘桓在大殿内,朦胧了视线。
被软枕香,清淡的安息香萦绕鼻端,让人更觉身心舒泰,就连酗酒后脑袋也不会那么疼了。
“殿下。”九重垂帐外传来内侍的低唤声。
金枬颜用手背敲了敲额头,语声疲累的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过辰时三刻了,左相右相,六部尚书还有御台史等诸位大人已在偏殿等候。”内侍毕恭毕敬的回禀。
话刚落,重帷拂动,金枬颜披衣疾步走出,懊恼道:“怎不早点来叫。”昨晚他还特别嘱咐方子毓今早请朝中几位大臣来东宫商讨事宜呢,没想到自己一睡竟睡过了头。
内侍忙上前替他整衣梳发,并不敢辩解的直言道:“右相知道殿下多日未曾好好歇息,特别嘱咐奴才不要过早叫醒殿下。”取过金冠替金枬颜戴上,内侍又道:“右相说他们等一会儿无妨。”
金枬颜自己系好玉带,在铜镜中略微整了下仪容,便跨步往宫门口走去,内侍低头跟送。他走到一半时突然顿步扭头,内侍忙敛袖躬身,等候差遣。
“昨日,我怎么睡床上的?”他似极随意的问。
内侍偷偷觑了一眼他,见他脸上表情冷峻,心中有些疑惑,但不敢深究,实话道:“奴才晚上进殿奉香的时候,殿下已经睡在榻上了。”
“是么。”淡淡一句话像是问他人又像是在问自己,话落后他也不再多言,转身跨出了内殿。
三月春未尽,空气中流溢着芙蕖花的清幽香味。
偏殿内坐着七位大臣,清一色的朝服将袍,此时都安静的坐在椅上,大家或闭目养神,或浅品香茶,或端正坐着神色不动宛若雕像。
方子毓就是那个吊儿郎当靠着椅子喝茶的人,比起其他人的一本正经,他就显得漫不经心了许多。
“方相,不知这次太子殿下召我等前来是何要事,大人可知道一二?”坐在方子毓对面的兵部尚书终于按捺不住屋子内的低气压,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
六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方子毓,人都是被他叫来的,大家也都好奇,先前是没人开口,如今有人问了,正好可以一解众人心头疑惑。
方子毓合上茶盖,信手将杯子往桌上一搁,两手一摊,道:“我也不知道。”
众人面面相觑,吏部尚书又问:“大人觉得会是什么事?”皇太子刚刚回宫就召见朝中重臣,事情应该不小,他们料想脑子七拐八弯的方子毓应该能猜测到几分,事先有个提点等会被太子点到说话心中也能有个谱。
谁想方子毓还是摊手,重复同样的一句话:“我真不知道。”看大家失望的神色,他好心的提醒,“揣测君主的意图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哟。”
众人被他一句话说的面孔僵住,就算心中有多大疑问此时都不敢再开口了。
殿内又沉静下来,偶尔才能听到杯瓷相碰的轻响。
半晌后,终于从殿外传来内侍的宣驾声,众人忙从椅上起身,动了动快要坐僵掉的身子敛袖躬身。
一袭明黄身影走入殿内,随着他的踏入挟带来一股幽淡的花香。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千岁。”众臣振衣,不约而同的跪拜而下。
金枬颜抬手虚扶,众臣起身,待金枬颜在首位大椅上落座后这才一一坐回原位。
“今日请诸位臣工前来确有要事相商。”他甫一开口,众人都抬起头,目光齐齐看向他,他缓缓又道:“关于王上曾言及的归降一事……。”一提到这个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众人都抖擞起了精神,更有人搓了搓手掌,金枬颜将诸人的神色悉数收入眼中,然后才道:“归降之事至今日起便就此作罢,我国不会归降赵国。”
他的话语清冷几乎不含有硝烟味,可众位大臣中除了两人以外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兵部尚书最先按捺不住,开口道:“不降则战,殿下的意思是……打?”
金枬颜微笑摇头,目光看向一旁静默无语的方子毓,方子毓朝他颔首作揖,从椅上站起,眼神环顾众人,从容说道:“赵国兵力强盛,若 硬拼对我国没有一点好处,所以我们暂且得守,能守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兵部尚书最了解此时战况不免插话:“赵军三十万大军正在抚州城外枕戈待旦,我们如何守得?”
方子毓看了一眼左相,这位蓄着八字胡,年过五旬的魁梧男子接着方子毓的话继续说道:“如何不能守得?汉江便是那最得力的保护屏障。”调军之事十分机密,在金枬颜回宫前都是由左右二相亲自督办的,朝中大臣几乎无人知晓这一决定。
工部尚书主管水利制造,听左相这么一提已经豁然开朗,倏然从椅上拍案而起,“这个时候正是汉江大水,这汛期没三个月绝对退不了。”
主管财银收支的户部尚书继续补充:“如此一来三十万大军的粮饷就成了问题,赵国刚收复楚魏不久,这安抚驱策可少不了要花钱,恐怕国库要捉襟见肘了。”
刑部尚书跟着笑道:“那时祈君要打不能,要退不甘,可真是两难了。”众人笑出声来,紧绷的气氛顿时松懈不少。
“况且我们手中还有赵国宁王呢,少了这位大元帅,祈君不啻于断了自己左臂右膀。”负责官吏考核升迁的吏部尚书阴恻恻的笑道。
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接的利索,徒然听他这么一说都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的看向首座金枬颜。
金枬颜表情漠然,手中的茶盖正轻扫着汤面,气氛顿时又古怪起来,方子毓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宁王在我们手中,这是个很好的筹码,我们能与祈君好好讨价还价一番。”
“听说祈君并非先帝的亲生子,倒有可能是宁王……。”有人正在自言自语,方子毓却突然断喝道:“王大人,我们这是在讨论大事,您把这种蜚短流长拿出来说,岂非难看。”
礼部尚书被方子毓劈头盖脸骂的红了老脸,忙惴惴不安的解释道:“若祈君和宁王真是同胞兄弟,我们胜算岂非更大。”宫闱中向来不乏畸艳轶闻,诸般揣测中总夹杂着几分真切,或多或少。
这次不待方子毓开口,已有清冷的声音响起,“君王无情,在座诸位能保证祈君一定会为了宁王受我国挟制么?”
似是波澜未经的一句话,却在众人心中投下巨石,顿时掀起滔天巨浪,听皇太子的意思竟然是不能依靠宁王。
方子毓眼神一跳,试探着问:“殿下此言何意?”
金枬颜放下手中茶碗,半垂的眼眸突然睁开,一一扫过在座诸人,素来温和恬淡的眸子中迫出的冷厉锋锐直迫得人心弦欲颤,众人只觉历经数年烽火的太子殿下已非往日可比,惶惶然的低头,心中却逐渐安定,这样的君主是能让他们安心倚靠的。
“宁王要用,但我们不可孤注一掷。”他慎重开口说道。没有万全的手段他也不敢赌这局,他不能输,也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