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枬颜怔怔看着金王,目光痴了一样,三年前还是满头黑发,神采奕奕的父亲居然一瞬间苍老至此,时光像是在他身上加倍溜走了一样。
站在一旁的方子毓扯了下他的袖子,他这才惊醒过来,屈膝跪倒在金王脚下,语声哽咽的唤道:“父王。”
金王伸出枯瘦的手微颤的抚上金枬颜的额头,浑浊的双目中满是疼惜,他想要张口说话,可喉咙中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涎水沿着嘴角滴落了下来。
金枬颜从地上惊起,忙用袖子接住那丝丝滴落的口涎,身体一侧就将众人目光俱都挡去。
“右相,烦请你款待一下宁王,我送父王回宫歇息。”他对一旁方子毓低声吩咐,金王这个样子决不能再参与晚宴。
方子毓躬身应下,目光淡扫了眼静伫一旁默然无语的赵吟,礼貌微笑。
金枬颜与一名内侍扶着金王往内殿而去,太子年轻挺拔的身姿与金王的老迈身影相映愈发显出几分苍凉来。身后重臣垂眸无言,一片的愁云惨淡。方子毓回身对赵吟歉然笑道:“陛下身子带恙,不能亲自款宴宁王,还请殿下海涵。”
赵吟甚是体恤的一笑:“哪里,陛下身体不爽,是该好生调养着的。”他直觉金王的病来的古怪,不是装的,就是……,他目光不经意的向后掠过,将所有朝臣的面目一一收入眼中。
“宁王殿下,请。”方子毓扬袖邀他落座。
“请。”赵吟落落大方的与方子毓并案而坐。
众臣工依次落座,韶乐声起,宴会开始。
金枬颜亲自扶了金王在御榻上睡下,苍老憔悴的容颜已然瞧不出与皇太子的俊美有一丁点相似的地方。
三年的时间说短却也长,他曾经料想过许多父子见面时的场景,但绝没有猜到竟是此番的境况。
宫寝内的所有内宦侍仆悉数退出殿外,空旷的大殿内只点着几盏朦胧的宫灯,晕黄的烛火光芒将映在明黄床帏上的身影照的隐隐绰绰。
金王卧榻在床上,身后靠着玉枕,一双深陷的双眸定定的看着金枬颜,嘴唇无力翕合,发出语意未明的声响。
金枬颜以为他口渴,便想起身去倒水,未料袖子却突然被金王枯槁的五指给紧紧攥住。他复又坐回榻前,看着金王,揣测道:“父王是有话对儿臣吩咐?”
金王微颤着手探入衣襟,半晌才从怀中摸出一方小巧的印鉴,印鉴周身雕绘有繁复的上古云纹,金枬颜眼神闪动,心中已经有七八分的明白,这枚玉印是……。
金王眼中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将玉印交在金枬颜的手中,然后牢牢握住,血脉相承的父子之间手握着的是执掌天下的传国密玺。
前殿中歌舞丝竹,韶乐不止,采女舞姬旋转罗袖在大殿中央跳着金国有名的飞天舞。满殿众臣无人有兴致看美女舞蹈,大家各怀心事,静静坐在案边,不言不语。所以大殿中除了飘扬着的乐声外,还有心侃侃相谈的只有赵吟和方子毓两人了。这两位一杯杯的碰着酒杯,开怀畅饮,在外人看来,他们好似故交一样。
“右相酒量甚佳,真让本王刮目相看。”赵吟看起来兴致很高,亲手执壶将两人杯中酒水斟满。
方子毓忙引袖作谦,朗声笑道:“哪里,比起殿下来我可差着呢。”
赵吟大大咧咧的一手环上他的肩膀拍了拍,夸道:“右相是个人才,改日本王向皇上进言,右相的上卿之位是逃不掉的。”他的身上已有淡淡酒气,说出来的话狂肆无忌,可那双眼眸却分明清醒。
赵吟嗓音不小,殿下有许多大臣听到他的话,心头不免摇动,祈君若真能善待降国归臣,那到也不是坏事,众人目光不自禁的偷偷觑望着两人。
方子毓儒雅一笑,“王爷厚爱,愧不敢当,子毓才疏识薄怕会误了祈君宏图伟业。”
话虽婉转,但意思也十分明白了,方子毓可算是十分不给赵吟面子,当面拂逆了他的一番好意。
下面有官员听得这番话,顿时一股寒意飕飕蹿上背脊,就怕赵吟会当场发飙。
赵吟却也不恼,目光似笑非笑的睨了方子毓一眼,抬手将玉杯凑到唇畔轻啜了一口,再不说话。这方子毓看来不是个好摆弄的茬。
一时间殿堂中风雨欲来,气氛那是相当的诡异。
“听说宁王殿下正在宫中,本王怎好错过。”一道宏亮的男声从殿外传来,韶乐顿止,舞姬们停下飞旋,低头退站两列。满殿内就听到那人爽朗的笑声。
赵吟眉头略扬,将手中酒杯放回桌案,十分好奇这个住在山顶洞里的人是谁,全邯兆都知道他赵国宁王今日入城,这人却方才听说。照说来就来吧,还来得那么高调,恐怕也不是什么好茬。
“禹王殿下。”方子毓目光一闪,从案前起身敛袖作揖,于坐众人纷纷起身作礼。有些人不免奇怪,已经执掌京都禁军的禹王现在应该还在巡防,怎么突然巴巴跑到宴上来了。
禹王金枬桐,金枬颜异母同胞的弟弟,喜好游乐,为人态度疏狂,手下功夫不错,对于用兵也有点见解,看起来应该算是个很中庸的人。赵吟心中迅速罗列出禹王生平大事,还真挑不出几样能入眼的。
“这位想必就是宁王殿下吧,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满殿中也就赵吟还笃悠悠的坐在案前,金枬桐十分热络的上前见礼。
赵吟目光在他身上一扫,不亏是金枬颜的弟弟,那容貌也是绝好的,可惜眉眼间并没有金枬颜的那种迫人窒息的艳色,反而更见阴柔,阴柔中还带着股阴鸷,正是赵吟十分不喜的样子。
懒懒的坐在椅上,赵吟只略微颔首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
如此赤 裸 裸的挑衅,一般人还真忍不了,何况本就是来找茬的金枬桐,更是一下子玉面赤红。
“听说宁王殿下师承高人,武功那是绝好的,不知今日能否请殿下指教一二。”他扬着下巴,态度高傲,这哪像是找人指教,根本就是在放话。
殿下众臣间顿时响起一片不大不小的哗然声,赵吟是祈君委派前来接收金国降表的,本身就是代表着祈君,万一禹王手脚不知轻重的伤了人家,那事情就大条了。虽然大家怎么看金枬桐都不是赵吟的对手,不过万一谁讲得准呢。
反观一旁敛袖默然伫立的方子毓倒是波澜不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赵吟在看清他佩剑上殿的时候就知道这位禹王九成九是来找麻烦的。打架不是他的工作,却是他的爱好,况且是别人自己送上门来的。
“指教不敢,比划一二倒是可以的。”赵吟从容而起,那态度和气势愣是把禹王压下去了三分。
金枬桐被他倨傲的态度激恼,朝旁扬声道:“给宁王殿下取剑来。”
啧啧,还真是咬牙切齿呢,赵吟心中摇头,如此喜怒形于色,还没跟别人斗就已经输了大半了,这个禹王到底年轻气盛了点。
内宦忙取来宝剑递给赵吟,赵吟反手一扬,手中宝剑亮出轻微的龙吟之声。他施施然的走到大殿中央,看似随意,但那种迸然而外的凌厉气势,大将气度,确实让人折服。反观禹王,与赵吟相对站立,更显出了些稚嫩,毕竟没有久历过沙场厮磨,怎么和赵吟比?
众人心中为他默哀了一下。
金枬桐抖剑出鞘,虽然心中气得要死,礼貌上仍旧十分周全的先执了个礼,“刀剑无眼,殿下还需小心了。”
赵吟轻佻一笑,“禹王矜贵,小心闪了腰。”
方子毓含在口中的薄酒呛入喉中……。
金枬桐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除了自己的师傅谁人会如此调侃他,被赵吟这么一唬弄,更是火上浇油,气得怒发冲冠了。
手中剑鞘一丢,左右双刃直劈赵吟胸前门户,刀刀狠厉。
赵吟身体一滑,轻巧的闪开了他的攻击,眼中不着痕迹的掠过一抹讶然神色,没想到金枬桐竟然使用双刃,而且使的还真不错。
不比单剑,一旦攻击了就很难守,守了便难攻击。双刃是取阴阳八卦之理,攻守协助,在攻击别人的同时又能防守。听起来简单,实际学起来很费力,单单要让左右手协调恐怕就不是一年半载能成的。而金枬桐攻击他的时候套路绵绵不绝,几乎不露破绽,显然他的双刃剑用的已经有几分功力了。
要换成一般人或许还真的只能被金枬桐兜着转了,可赵吟是什么人?从小师承武当泰斗清风道人,加之天赋极高,这世上能打过他的扳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其中肯定没金枬桐这个人。
所以赵吟对于金枬桐的攻击不但能游刃有余的避开,反而还能时不时的挑他几下,逗猫似的。
外行人看来这两人的功夫似乎是在伯仲之间,内行人却能一眼瞧出其中端倪。
方子毓悠哉游哉的倒了杯酒浅酌,目光平静无波,心中却叹:这宁王可真不厚道。
金枬桐虽然平时挺不着调的,也不比金枬颜能为金王分担国事,但对于武学他却是万分痴迷的,且信心极度膨胀,觉得自己这把双刃剑当不了世上第一也该第二。可惜碍于他的身份,国内没人敢跟他动手。自我估计不足的情况下,他这才找上了号称赵国战神的赵吟。
可事实摆在他的眼前,他还真是技不如人,输就输吧,可在那么多朝臣面前,他还真下不来台,眼见赵吟又逗着他玩,更是气得血管爆棚,一下子理智全失。若说方才他下手还有轻重,那此时可招招都是拼命了。
反正赵吟来了邯兆就别再想离开了,等汉江潮水一涨就能将他三十万大军隔在汉水之北,要想再攻打金国可就没那么容易了,等他一继位,赵吟是生是死还不是他说了算。思及此,他目中更是闪过狠厉。
左手剑劈挡开赵吟手中佩剑,右手剑直刺赵吟左胸,这一剑若刺中就是对胸穿了。要说赵吟此时也觉得玩够了,再打下去也没意思,刚想挽剑挑掉他手中刃剑,耳尖的他听到从内殿有疾步声朝着这儿传来,他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坐在案后愉快观战的方子毓突然眼睛一眯,嘴唇紧抿,捏着玉杯的指骨由于绷紧而显出青白。
那一剑当胸刺来,赵吟竟然躲也不躲。
19.禹王
“哗啦”一声响,瓷壶敲在玉砖上碎裂成好几瓣,金枬桐手中刃剑失了准头,从旁斜刺而过,堪堪擦到赵吟铠甲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刀痕。
方子毓坐在一旁,眼看金枬颜疾步而来,眼看他提起玉壶飞掷而去,撞偏了金枬桐手中的剑,又眼看着赵吟安然无恙,一处大戏,真真一处大戏。
他放下酒杯,不动声色的低头。
金枬颜走到金枬桐面前,厉声低喝:“你太放肆了。”
“我……。”金枬桐见自己哥哥俊容满是怒火,心下着慌。方子毓明明跟他说王兄战死在抚州了,连父王都决定封他为金国太子,怎么会突然之间……他手足无措去瞧方子毓,希望他能稍许给些提点,可方子毓却压根没感觉到似的,依旧低着头。
“臣弟知错,请王兄恕罪。”他单膝跪伏在地,诚惶诚恐。
“上殿佩剑,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金枬颜怒容满面的当殿呵斥他,看上去很不给面子,可锋利的话语中只字不提他与宁王当殿殴斗的事情。有心人一听就明白,皇太子是在有意庇护他。
赵吟当然不傻了,瞧着金枬颜的眼睛眯了眯,也没插话。
“来人。”金枬颜扬声,片刻后一队禁卫军跑入殿内,“将禹王送回王府,好生看顾。”那意思竟然是将禹王软禁了起来。
金枬桐不敢争辩,气呼呼的走了,临走前还不忘瞪赵吟一眼,小孩子似的脾气。
“让宁王见笑了。”他旋身朝赵吟款款作礼,本该满面堆笑来化解尴尬的,可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勉强在脸上扯了点笑意,还是硬邦邦的。
“无妨,小孩子么。”赵吟顺水推舟卖他面子,此事也就揭过不提了。
皇太子来了,自然没方子毓什么事了,他自动自觉的退至另一桌,将位置让给了金枬颜。宫娥们收拾掉地上狼藉,又换上新的杯盘碗筷。
随着一声丝竹乐起,采女舞姬扬着罗纱广袖翩跹上殿,宴又重开。
方才赵吟还能和方子毓没事睁眼说瞎话,偶尔来几个刺探,戳戳对方软肋,可此时面对金枬颜,他实在没话好讲。金枬颜对着赵吟也是同样一副心思,无语。
两人闷头喝酒,不消一会儿,鹤颈瓷壶就被倒了个底朝天。
“本王累了。”赵吟轻飘飘的吐出一句话,声音被舞乐盖去,不过金枬颜却听得分明。
“我送宁王去雍和宫。”金枬颜意欲起身,手腕却被赵吟按住。
雍和宫划属外宫,与内宫隔开重重宫墙,他才不要去,“我要住熙和宫。”赵吟凑到金枬颜身旁浅声笑道。
金枬颜面孔一僵,目光戒备的睇了赵吟一眼,他不奇怪赵吟怎么会知道金国王宫内宫宇楼阁的名字,他只是不解赵吟为何非要住到他的东宫里。
“这样你才能更好的监视我,不是么?”他微笑眨眼,唇畔的酒窝若隐若现。
两人并肩窃窃交谈的样子,在外人看来,赵国宁王和金国太子关系似乎非常好,但其中暗潮汹涌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好。”金枬颜没多作犹豫,便从案前起身,朗朗一拂袖,“那就请宁王前往熙和宫歇息吧。”
虽然是在微笑的,可那双眸子中却清冷的没半分感情,赵吟心中不免叹惋,他还是喜欢活色生香的金枬颜,即便是恼怒的也比现在有温度。
他不喜欢那种被拒之千里的感觉,一点不喜欢。
“那就有劳太子了。”赵吟从案前起身,从容微笑。
满殿重臣也在这一刻起身,恭恭敬敬的送两位离开了乾德殿。
熙和宫很大,足足有三宫殿六楼阁,其间以小桥流水,玉圃花园相链接,赵吟休憩的寝宫和金枬颜住得宫殿还是隔开了一座菡池的。
本来以为送赵吟回宫后这家伙肯定会没事找事给他弄点麻烦,没想到当晚的赵吟却特别爽快,压根没为难他,直打着哈欠说自己很困了,连跟他客套几句话也没,就真当是自己家一样大咧咧进了内殿而把他晒在了外面。
金枬颜稍许松了口气,这样的情况是他预料中最好的了。回到自己宫殿,内侍早已备好香汤,他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馥郁的兰汤洗去了这几年来的疲惫,氤氲的水气扑上脸颊,湿湿的、暖暖的,仿佛是谁的手温柔抚触。
是父王?还是母后?又或者是……。
“哗啦”一声响,他蓦地从浴池内站起,水珠沿着他肌理分明的胸膛滑至削紧结实的腰腹,右腹上那一朵艳丽的芙蓉花在他剧烈的喘息下如同有了生命般妖娆绽放。
“殿下,右相来了。”内侍通禀的声音从珠帘外传来。
他一手撑在池沿,闭目叹息,只觉得身心俱疲,二十三年来从没这么累过。
方子毓送了几位同僚出宫后,又半途折了回来,因为金王突然中风,朝中大事小事都要左右二相打点,因此这段时间内方子毓出入宫廷十分频繁,宫卫早已见怪不怪了,只要是看见他都不带询问的。
来到东宫后,内侍告诉他太子正在沐浴,他便很有耐心的要了杯茶坐在殿内等着。方子毓喜欢喝茶众人皆知,为了不怠慢这位权相,东宫内侍取了上好的云山雾尖出来,这种茶是越喝越香的,不过再好的茶也架不住方子毓这种喝法。五六泡水下去,神仙茶也没味了。
“方大人,奴才再给您换碗新茶吧?”东宫的大侍丞趋身上前,十分周道的询问。
方子毓将泡的都快没味的香茶信手搁回桌上,笑道:“别了,我这人喝茶太粗,这等上好的茶叶让我糟蹋了可惜。”
“古有陆羽今有子毓,右相可莫要自谦了。”金枬颜自内殿转出,身上只松松罩了件织锦的白袍,“去取顾渚紫笋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