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我知道了。”他温柔的笑道,感谢他们的一番好意提点。
芸娘把话带到,舒了口气,转身告辞离去。
金枬颜坐在灯下,一口口喝着油茶,本来屋内寒凉,这碗油茶喝下去身子倒是渐渐暖和起来了,赵吟走前让他乘着下半夜再睡一觉,可是这场变故下来,神仙都不可能睡着了吧。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难捱,直到第一道晨光从窗口斜照入屋内,房门这才被人从外面轻手轻脚的推开。
“你回来了。”无言独坐了大半宿的金枬颜,甫一开口,声音暗哑的自己也吓了跳。
赵吟本来还担心他在睡觉,没敢弄出太大声音,见他坐在桌边似乎捱了一个晚上,眉头不满的微微一蹙。
“你不会就这么枯坐了一宿吧?”赵吟反手合上门,走到他身前,握住他搁在桌上的手,“还好不是很冷。”他展颜笑道,“莫不是在等我?”
金枬颜抽回手往袖子里一缩,神色冷清只是问:“事情怎么样了?”
赵吟往他对案坐下,拿起桌上搁着的茶壶倒了杯凉水出来喝。
“都搞定了,那家伙不会来骚扰这里的渔民。”
“哦?”金枬颜略微撇目看他,“你是怎么作的?”
赵吟放下手中茶杯,身体俯在桌上朝他靠近,神秘兮兮的低声回道:“送他吃了一粒丸子,并警告说若在这一月里渔村内有人员伤亡我都算在他头上,解药我就不给他了,他就等着下十八层地狱好了。”
“你给他吃了毒药?”金枬颜瞪眼惊呼,赵吟这手段也太不靠谱了。
赵吟哈哈大笑,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不是毒药,我在他家门口随手搓的一粒泥丸子。”
……
赵吟瞧着金枬颜目瞪口呆的样子,顿时敛去大笑,脸上温柔神色绽现,他身子又往前凑过去几分,目光认真瞧他,柔声道:“你这样子真好看。”
金枬颜看他凑近,本能往后一退,背脊顿时贴上冰凉的木椅靠,他冷然的瞥过脸,哼道:“那沈放真是个笨蛋,居然会着了你的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种有钱人家的富家子什么都不怕,就是最怕死。”赵吟话中不掩讥讽,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我们等会儿就走,算算时间也该到邯兆了吧。”
金枬颜胸口一闷,以前心心念念的都要逃回邯兆,可现在马上就要回去了,他居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王还有那班朝臣。
赵吟在一旁托腮凝目,看金枬颜默然出神的样子,那张美艳的脸上写满了他心中的情绪。那么直接,直接到赵吟看一眼就懂了,他这种不经意间的软弱太过致命了。
“你别钻牛角尖行不行,他们看到你回去高兴还来不及呢。”赵吟翘着腿,一手横过桌子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金枬颜顿时清醒过来,一脸戒备的看着他,“你说什么?听不懂。”
赵吟睨他一眼,撇了撇嘴,“以后出神最好找个没人的地儿,这样才不会让别人窥中你的心思。”其实在赵吟看来金枬颜的性子和先帝赵箴有那么点像,做人太正派,不会歪门邪道,又把世界上的人都分太清楚,不是好人就是坏人,爱憎分明……想着想着赵吟又“呸呸”两声,金枬颜才不像那倒霉的赵箴呢。
左右都在各自出神,谁也没再说话。早上吃过芸娘夫妇送来的馒头稀粥,两人告辞后打马上路。从缙墨到邯兆约莫大半日的路程,等他们和那五千骑队回合的时候正是下午。
萧泽算算时辰赵吟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所以吃过午饭安排好巡逻后,他就一直站在大营前翘首盼望着,待看到远处一红一白两匹骏马飞奔而来的时候,吊在喉咙口的一颗心总算能安全归位了。
“元帅,您可回来了。”萧泽走到追云面前,扶住马鞍,一只手十分怜惜的顺着马鬓,二日不见真是想死他了,追云感觉到主人的气息,欢快的嘶鸣了一声。
赵吟从马上跳下,揶揄道:“我可没虐待你的宝贝追云,打都没打一鞭。”
萧泽咧嘴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元宝兄弟不知道从哪个疙瘩里蹿了出来,将金枬颜从胭脂马上扶下来,忙不迭的嘘寒问暖,搞得好像赵吟是带他出去受虐的一样。
“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邯兆有消息我会来告诉你的。”赵吟对金枬颜说。
金枬颜身心俱疲,点了点头和元宝一同走了。士兵牵下两匹马,赵吟和萧泽并肩往帅帐走去。
“今日一早邯兆已经有人来过了。”萧泽语声严肃的说。
意料之中的事情,“来的是谁?”
“右相方子毓。”
金国左相领武官,右相则是文官之首。按照礼数来说,金王派右相前来不算失礼,只是金国乃归降,金王不亲自出城似乎有点那个啥。
赵吟从袖中摸出一卷羊皮小册塞到萧泽手中,嘱咐道:“这是缙墨地图,比工部二年前画得要精细许多,里面有些地方我作过标注,代表那里有暗岗,你一定要熟记在心。”
萧泽将羊皮小册收入袖中,肃然回道:“末将明白。”
“你没去过缙墨,不过追云是匹良驹,走过的路它不会忘记。”赵吟拍了拍萧泽的肩头,笑道。
萧泽目光一闪,原来赵吟特地骑了他的追云,竟然是这个意图。为了这次行动,赵吟可算是作了万全的准备了。萧泽在心中不禁为金王默哀了片刻,谁和赵家对上可真够倒霉的。
左右士兵挑起帐帷,两人相继走了进去。
等元宝拾掇了些吃的回帐子时,金枬颜已经和衣倒在榻上睡着了,元宝轻手轻脚的将碗筷放在桌上,走到睡榻前拉过薄毯替他盖上。这一动间,金枬颜被惊醒。
“殿下,您睡,是我。”元宝小声说道,拉着薄毯替他掖好。
金枬颜眯了眯眼又闭上了,元宝走到桌前坐下,就这么守着他。他侧躺着,睡觉的时候一动不动,只有呼吸绵绵沉沉的传来,不至于让元宝误会他昏了过去。可他在睡着的时候眉头都是皱的,看上去像是在作噩梦,而且睡得很不踏实。元宝眼珠子一转,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个金鼎镂花的小炉,炉子里焚着熏香,袅袅盘旋在空气中的安神香味逐渐抚平他眉头间的那抹褶痕。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那么舒服了,梦中没有烽火没有硝烟也没有血,什么也没有,世界好像也是空的,一片虚无。
其实他不想醒过来,如果能这么一直一直睡下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可惜意识逐渐清醒,有些事不是想就行的。
“想不到你也会赖床?”淡淡的笑声传入耳中。
他睁开眼,看见赵吟坐在榻旁满目含笑的看着他。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撑着身体坐起来,问。
“酉时,天快黑了。”
他居然睡了一个下午,“邯兆……有什么消息吗?”
看着他低垂的眉眼,语气恹恹无神,赵吟目中跃过火焰,笑道:“金王在宫内置宴,邀我今晚赴会呢。”
晚宴?金枬颜心中奇怪,他父王这时候怎么还有这份心思,难道……,心中猛地一跳。
“莫不是什么鸿门宴吧?”赵吟凑到他面前,口中喷出的热气吹拂到他脸颊上。
金枬颜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他,直视他的双眸反问道:“怕了?那你也可以不去的。”
“怕?”赵吟歪头一笑,像是在考虑他的建议,手指来回轻抚着腰畔悬剑上的紫色璃蕙,金枬颜这时才发现赵吟已经换上了正规的玄金战甲,或许今晚一宴对他而言真的是一场战争?金枬颜心思游离,赵吟又道,“我还真怕看不见金国有名的飞天舞呢。”
……
都这情况了,他还有心情看宫姬的舞蹈?金枬颜心头烦躁,因为不知道他父王的用意所以难以猜度,而赵吟此刻的态度如此成竹在胸,应该早已有了万全的防备。
到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是有人计上设计,他一时半会猜不到。右眼皮突然狂跳,他一手按上眼睛揉了揉。
“听说方子毓是当年三元及第的状元?金国立朝三百多年好像就出过他这么一个怪才吧?”赵吟突然把话拉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金枬颜放下手,点了点头,“子毓是诗文双绝,难得的治国良才。”皇子私底下并不能结交权臣,但他知道方子毓十分得他父王宠信,而他也确实是有能耐的。
赵吟心中冷讪,要真是治国良才还能让金国搞成如今这副德行?
“怎么突然问起他?”金枬颜心中生出戒备,赵吟这人做事都有目的,绝不会平白无故提起一个人。
一个多月的相处,金枬颜对于赵吟算是有些熟悉了,只不过赵吟心思比较深,很难猜。
“也没什么。”赵吟浑不介意的挪了挪身子凑到金枬颜身边,道:“早上来送帖子的就是这位右相,我才随口这么一问罢了。”
这事儿更加古怪了,既然他父王已经明确的说要归降赵国,为表诚意应该亲自出城相迎赵国军队才是,这关头怎么只派出了右相,还是邀请对方赴宴,蹊跷,十分的蹊跷。这其中肯定有古怪,就不知赵吟是怎么样的心思了。
他目光深沉的看着赵吟,脑子转的飞快,赵吟却看着他,眉眼弯弯的一笑,嘴角边又露出了那朵讨喜的酒窝。
“要不要我替你更衣?”赵吟俯身朝他逼近,一手摸到他的腰上轻轻一搂。
金枬颜腰腹一紧,本能的反抗赵吟的靠近,勉力克制自己不要一巴掌拍向赵吟那张漂亮脸蛋,冷声道:“不劳元帅费心。”
“哦,不麻烦,一点不麻烦。”赵吟挪了挪身子,又坐过去几分,带笑的语气更吐出几分暧昧。
“元帅,殿下的衣饰都准备好了。”帐外传来元宝大咧咧的声音,然后一个身影没头没脑的闯了进来,“小的这就替殿下……。”刀锋般的目光扑面杀到,元宝胆战心惊的啜嗫出了最后两个字,“宽衣。”
18.子毓
金枬颜本来以为赵吟带着的五千骑兵会一起入城,可没想到赵吟压根没这么打算。他将骑队悉数留了下来竟然只带了十个人,这些人中金枬颜只认识元宝一个,看起来赵吟是想去单刀赴会。
对于他的决定,金枬颜没有多做询问,士兵牵来马匹,他敛起袍摆翻身而上。比起赵吟十人的军甲严整沉肃,金枬颜一身皇子王袍则显得矜贵了许多。
“元帅,一路小心。”萧泽领众将在营前拱手相送,眼中难免有些忧色,赵吟这一去还真是福祸难料。
赵吟马鞭一扬,对诸将从容笑道:“好生看顾着,莫让我赵家大旗倒了。”
金枬颜听着他的话,不自觉的回头看了眼招展风中的赵字帅旗,旌旗绣龙,威武神策,想要这面旗帜倒下来……可能吗?
“走吧。”赵吟率先扬鞭开路,金枬颜勒马跟了上去,身后十人紧紧相随。
五千骑兵驻扎在邯兆城外不远,赵吟一队人驾马慢跑了半柱香的时间便来到了邯兆城门口。
文武大臣分列城门左右,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代表皇室地位的金龙幡旗飞扬在城头,这架势看上去像是金王亲来,沉重的黑甲铁面下传来一声冷哼,谁都听不到。
站在城门口不动如松的年轻男子微微眯了眼,好像是在打瞌睡,直到身后有人轻扯了一下他的袖角,他这才懒懒的睁眸,看见不远处一队骑兵带风呼啸而来,玄金的战甲代表了来者的身份。可是那人居然连旗也不撑,就这么赤条条的来了?这似乎也太随便了点吧。男子动了动唇角。
然后当他看到玄甲旁的那抹明亮身影时,立马来了精神头,那不是他最最敬爱的太子殿下嘛。他忙神采奕奕的迎了出去,一旁的朝中重臣都低眉敛首,一脸死气沉沉的倒霉样。
赵吟来到城前,勒马停步,抬手往空中一扬,身后骑兵同时止步,行动十分规整,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都说赵国兵容最强,此番看来倒是不假。
领百官站在首列穿着上卿级别紫红官袍的年轻男子振袖朝端坐马上的赵吟弯腰深深作揖,“金国右相方子毓见过宁王。”端端正正的一个国礼。
金国尚未完全受降,他这么说似乎也不算僭越礼数,赵吟依旧高座马上,目光横扫过在场诸人,那些面孔上有隐忍,有慌乱,有不屑,也有不甘……各种表情还真是挺丰富的。
看着站于马前淡定自如,面若冠玉的年轻宰辅,赵吟也不回礼,只在马上随便的拱了下手以示态度。
方子毓又侧过身,朝一旁金枬颜躬身行礼,“微臣参见殿下千岁。”
金枬颜下马将他单手扶起,心中惶切,低声问道:“父王可还好?”
“王上……。”方子毓面孔绷紧,眉头拧成朵麻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瞎子都看出来肯定是非常不好了,金枬颜扶着他手肘的五指捏紧,代表了他不容拒绝的坚持。
方子毓叹气,“王上半月前突然中风,这几日下来已经好了许多。”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恰好能让赵吟听到。
中风?他那位精神矍铄,天天打太极的父王竟然会中风?
方子毓见金枬颜有些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伸手握住自己臂上搭着的五指,安抚似的宽慰道:“殿下万勿伤神,王上定能大好的。”然后握着金枬颜的手又紧了紧。
很刺眼,真的很刺眼……。
赵吟从马上翻身而下,走到两人面前状似关切的扶住金枬颜,“右相言之有理,殿下万勿太过伤神,否则朝内诸事可就没人能打理了。”不着痕迹的拉回金枬颜的手,顺道拍掉了那只揩油的爪子。
方子毓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那金甲面具下神光熠熠的眼瞳,附和,“宁王殿下言之有理。”他双手负在身前交握,揉了揉被赵吟拍出痕迹的手背,这男人下手还真狠。
赵吟抬手掀起面甲,俊美的容颜如映日光,性感的双唇挑着一抹冷笑,“右相甚明慧。”
听说赵国皇族男子皆有风流倜傥色,如今看来可是一点不假。这驭兵数十万的宁王比起祈君来是一点也不差的。
方子毓眨了眨眼,脸上绽出真诚无伪的笑容,大袖一展,躬身相请,“陛下已经相侯甚久,还请宁王殿下入宫赴宴。”
赵吟松开金枬颜,取下头上盔帽别在腰间,抬手回礼,然后在方子毓的引路下,他与金枬颜并肩入城,身后百官跟随。
比起赵国皇宫的巍峨大气,金国的宫阙显得精致曲巧了许多,赤壁朱梁上雕有旋龙飞凤,团锦牡丹,一盏盏七彩色的八角琉璃灯被宫女挑悬在宫檐上,远远的看去是一片的霓光霞色,让人几疑是天上彩霞落到了凡间。
金王设宴在乾德殿,铺在玉阶上的红毯一路直上那九重天阙,夕阳余晖正逐渐沉落,金色的霞光将整座宫阙笼罩,看上去万分宝光庄严。
大家一路无言,金国臣将心中不爽,根本没话好说,金枬颜忧思父王,压根也没心情说话,倒是方子毓偶尔会和赵吟闲磕上两句,不过这两人心中各怀鬼胎,统共也说不上三四句话。
走至殿前,内侍宫女黑压压跪了一地,金王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蹒跚的从内殿走出来,脚下虚浮,满头银发衬着金龙盘珠冠,彰显得那皇冠十分的沉重,像是要把他佝偻的身子压垮似的。
赵吟眼睛冷冷半阖,暗想金王最多不过五旬出头,怎么已经是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